一部手機平息了一場政變

土耳其的軍隊政變者萬萬沒想到，他們按照政變固定套路佔領了國家電視台和電台，卻被一部智能手機輕易打敗。

7月16日凌晨5時左右，土耳其安卡拉傳出槍聲，5點37分，被佔領的國家電視台宣讀軍方聲明：土耳其政府已經喪失合法性並被推翻，在土耳其全國實施戒嚴。

土耳其國家電視台被控制 央視新聞畫面

之后土耳其局勢一片混亂，軍方坦克和士兵與示威群眾發生多次衝突，情勢膠著。然而8:42分，之前一直下落不明的總統埃爾多安通過iPhone手機發表視頻談話，呼籲群眾上街反對軍隊政變。

埃爾多安通過手機視頻發表講話 圖自鳳凰新聞

這成為整樁事件的分水嶺。如果說這之前總統失蹤、主要輿論渠道被軍方控制，令總統勢力與支持埃爾多安的民眾多少有些不知所措，在聽到這一番講話，後者信心壯大，迅速採取行動扭轉了局勢。很快，軍方政變者就潰不成軍。12:36分，土耳其官方宣布政變結束，超過百名政變軍官被逮捕。

政變軍官被控制 圖自鳳凰新聞

智能手機的時代，想搞個政變也不容易。

並且，2016年7月16日這一場失敗的軍事政變，也將改變土耳其軍隊的歷史。

身負特殊重責的土耳其軍隊

在許多仿效西方國家政治體制建立的起來的「後發」國家中，軍隊和政府文官系統之間的關係總是糾纏不清。一方是「武力」，一方是「合法性」，許多國家的現代歷史就是這兩方勢力的纏鬥史。

土耳其就是一個例子。而這種纏鬥史，可以追溯到現代土耳其國父凱末爾時代。

極盛時期的奧斯曼帝國 圖自鳳凰新聞

土耳其的前身是橫跨三大洲的奧斯曼帝國。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奧斯曼帝國崩潰，凱末爾於1923年在混亂的廢墟上建立了土耳其共和國，推行全面世俗化政策，排斥伊斯蘭教對國家各領域的影響，力圖建立起一個完全西方化的新國家。這一理念被稱為「凱末爾主義」。

凱末爾死後，「凱末爾主義」被土耳其軍隊繼承下來，後者可以被看作守衛土耳其不被再度伊斯蘭化的重要力量。

凱末爾 圖自鳳凰新聞

但是事實上，無論今天的人們如何稱讚凱末爾的成功，不可否認的是，凱末爾的世俗化改革的成效更多體現在城市裡，尤其是伊斯坦布爾這種中心城市。在土耳其廣大的偏遠地區以及中下層民眾那裡，伊斯蘭思想依舊有著濃厚的根基。

在土耳其建國之初的二十多年時間裡，當國家政權保持在少數精英手中時，還看不出太大影響。但從1950年開始通過普選產生政府後，後果就出來了：大眾常常推選出帶有親宗教的候選人上台執政。

所以從那以後，土耳其軍隊的身影就開始頻繁出現，履行凱末爾留給他們的使命了。從1960年2016年間，土耳其軍隊總共發起了五次政變，無一例外都是為了將有宗教傾向的領導人趕下台——當然，有時順帶也出於實際動機：保障軍隊的利益不被文官系統侵蝕。

第一次政變發生在1960年，也是最慘烈的一次政變。當時任土耳其總理的是曼德列斯。他執政10年間奉行自由化經濟政策，土耳其GDP平均經濟增長率一度達到9%。但是一方面由於他有意推行親伊斯蘭政策，另一方面他執政晚期經濟滑坡，與軍隊利益發生衝突。1960年5月27日，軍隊發生政變，推翻曼德列斯政府，後者和幾名閣員隨後被處以死刑。

1960年5月27日，時任土耳其總理曼德列斯右二在政變中被軍方逮捕。圖自新華網

隨後，1961年通過了《土耳其軍隊內部服務法》，賦予了軍隊干涉背離凱末爾主義的政府的權力。

第二次政變發生在1971年3月12日。60年代末的土耳其再度面臨經濟困境，政治、經濟和民生等各領域均陷入癱瘓。這一次軍方倒沒有使用武力，而採取了軟性威脅：總參謀長塔馬奇向總理德米雷爾發出備忘錄，要求依照凱末爾主義設立一個強有力的政府，否則軍隊將予以干預。德米雷爾數小時後宣布辭職，由軍方任命新總理組建政府。

第三次政變發生在1980年9月12日。整個70年代土耳其陷入了動蕩局面，數年間更換了11任總理，伴隨著經濟持續滑坡，暴力也開始滋生，數千人因此死亡，伊斯蘭原教旨主義勢力也開始抬頭。在這種情況下，軍方再度採取行動，解散政府和議會，在軍方直接領導下穩定國家局勢。

1980年發動政變的埃夫倫 政變後出任總統 圖自新華網

第四次政變發生在1997年2月28日。當時執政的是伊斯蘭福利黨，後者在1995年的大選中獲勝上台。由於該黨放開了一些親伊斯蘭化政策，比如允許婦女佩戴頭巾等，導致軍方發動政變，迫使時任總理埃爾巴坎同意繼續維護土耳其的世俗化。埃爾巴坎也在不久後辭職，該黨被查封。

第五次，則是發生在今天的政變。不過很顯然，這次政變完全失敗，並且導致的後果是，土耳其軍隊在政壇上的活躍身影將就此終結。

凱末爾主義的輓歌

為什麼這麼說呢？難道埃爾多安真的靠一部iPhone就能徹底擊垮凱末爾的繼承人嗎？

事情當然沒有這麼簡單。

首先，埃爾多安本人，堪稱1950年以來土耳其最具威望的政治領導人，是土耳其歷史上久違了的強人型領袖。他2003年起擔任土耳其總理，2014年起擔任總統。在他執政的13年間，土耳其國力空前提高。2002年到2012年，十年間土耳其GDP增長了64％，人均GDP增長了43%。國際上，他利用土耳其的重要地緣戰略位置和西方反恐大環境，和美國和歐盟深化了合作，國際地位得到極大提升。這些都是埃爾多安和他所在正義發展黨在國內擁有一定程度上民意支持的基礎。

與此同時，埃爾多安的伊斯蘭傾向也很明顯。不僅他的夫人與女兒都佩戴頭巾，他自己定期禱告，並且在他治下土耳其修建了更多清真寺，局部禁酒令也出台。外界批評說，埃爾多安表面開明，其實是伊斯蘭保守派。近年來土耳其發生過多次反對他的遊行，但均被他鐵腕壓制下去。

這一次難道軍隊就放任不管嗎？不，軍隊的情況是：有心無力。

因為，埃爾多安早在前幾年就已經開始對軍隊下手。特別是2012年發生的「軍隊政變未遂」案，前者趁機逮捕清洗了軍隊里200多名高級軍官，軍隊力量自此嚴重削弱。

土耳其前陸軍上校迪科西(左)被警方帶走，當日警方逮捕了至少40名涉嫌策劃政變的軍方官員。 圖自新華網

而且可以說，此次軍隊政變與前幾次不同，並非軍隊高層深思熟慮後的意志，而是一小部分軍官的局部行動，對根基深厚的埃爾多安造不成致命衝擊。

並且可預見的是，埃爾多安將藉此機會趁機清洗軍隊內部剩餘的反對力量。自凱末爾以來守衛世俗主義、並對文官系統造成持續威脅的土耳其軍隊，將自此喪失獨立。

一次iPhone講話，平息了一場軍隊政變。一場不成功的政變，改變了土耳其軍隊的命運。而土耳其軍隊的不幸，在於遇上了埃爾多安這樣註定要在歷史上留名的強人。

埃爾多安控制局面 圖自鳳凰新聞

而且埃爾多安更高的一著在於，第一時間將此次政變的幕後黑手的帽子扣給了他的老政敵勢力——同樣是伊斯蘭傾向的「葛蘭運動」。如此一箭雙鵰，軍方和「葛蘭運動」均遭打擊，自此土耳其國內恐怕再無可以制衡埃爾多安的力量。

土耳其此後的政治動向值得持續關注。因為這個地處三大洲交界的國家，今後會向哪個方向走，實在是會影響國際政治大勢的一處關鍵。

特約撰稿人：潼康

編輯：柴婧

製作：周文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