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朝偉：我不會放棄演戲除非沒戲可拍

快餐年代,作為一部籌備了十年的電影,即將於12月18日盛大揭幕的《一代宗師》,享盡萬眾矚目。身為主演的梁朝偉與章子怡,雖然個性、風采、成名之路迥然不同,但都在同一點上,足以贏得我們的敬意——因為一個心愛的角色,他們可以承受歷時三年的艱苦身心打磨,不斷經歷推翻與重建,與無數誘惑擦肩而過。

這何嘗不是他們自己經歷的人生——不瘋魔不成「痴」的人,演不好自己。

等待,是一種更難的功夫

2002年,梁朝偉和章子怡第一次合作。在張藝謀導演的《英雄》里,梁朝偉演的殘劍被兩個女人痛苦地深愛著,一個是張曼玉演的飛雪,一個是章子怡演的如月—一身飄逸的白色長衫,清清爽爽,略帶倔強,巴掌大的臉上有一種動如脫兔的靈氣。彼時的她,已憑藉分別與張藝謀、李安的合作,成功將世界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她還曾是《我的父親母親》里那個漫山遍野奔跑的痴情招弟,《卧虎藏龍》里決絕縱身跳入山谷的桀驁玉嬌龍。

那時的她新鮮得像一枚剛剝開的果實,吸取了足夠的陽光,飽滿熱忱,豐沛甜美。誰會拒絕讓這樣一個女孩成功?在她身上,難道沒有我們自己的一點投射嗎?在最好的時光呈現最好的自己。

而章子怡的灼灼鋒芒,其實襯出梁朝偉的靜默如謎。他的沉默和孤獨,與喧囂世界的距離,拘謹之下掩藏著的敏感和孩子氣,這麼多年來一直「困擾」著我們。事實上,對任何一個明星都不可能刨根問底,對梁朝偉尤其不可能。我們只能在一部又一部電影里揣摩他,尋找蛛絲馬跡,去證明他是這樣一個人。他存在於我們的想像里,如同電影造夢的本質一般。梁朝偉曾說,他喜歡演戲是因為很多情感在現實中無法表達,但演戲可以,並且看的人幾乎分辨不出他在演戲還是真實。這大概就是影帝的某種境界。

如果說章子怡的成長是一次熱烈乾脆的盛放,間或有風暴洗禮,那麼梁朝偉的變化就是一場幾乎難以察覺的內心活動,那個深埋在土壤里的豐富世界正在一點點放鬆。

時間讓兩個擁有不同特質的人再次在導演王家衛的《一代宗師》中相遇。儘管如此,他們卻不再是《2046》里從新加坡返回香港尋找記憶的周慕雲,也不是那個與他擦肩而過的陌生女子,而是一個化身南方武林宗師詠春拳創始人葉問,一個化身北方的武術女宗師。這一次,王家衛並沒有為我們打造一座幻覺之城,裡面有重慶森林、過期罐頭、船票、一個永遠未知的約定,而可能將焦點放在了江湖、人心、俠義、功夫、傳奇。

王家衛心目中的江湖對比張藝謀、李安,究竟有什麼不同?雖然答案只有等影片揭幕才會知曉,但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他有一種魔力,可以讓華語圈最重量級的兩位明星等了十年,更讓我們所有人等了十年。十年可以發生多少故事?帶來多少變遷?你會等一個人十年嗎?你等了十年的人,他/她現在在哪裡?

和「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李白《俠客行》)的短暫決絕相比,長達十年的寂寞等待,是一種更為細煎慢熬的功夫,也許更難。

這種等待,是修行也是拯救,讓最容易緊繃的梁朝偉,在曠日持久的訓練中慢慢找到內心的放鬆,也讓不斷面臨風波挑戰的章子怡,平添勇氣。

如果每個人的人生都是一首《俠客行》,你是否能經受這樣的考驗?

與那些急吼吼想要圈錢的製作相比,《一代宗師》慢得驚人。然而,時間的魔力也在於,等到所有人都成熟,它才願意給你某些真實,比如與過去的自己告別,向未來的自己招手,或者與真實的自己相遇。

這部電影,不僅是男宗師和女宗師的故事,不僅是清冽面容下深懷絕技的故事,這是時間磨礪內力的故事,是內心向時間敞開的故事。這是我們所有人都逃不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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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朝偉：「我不會放棄演戲,除非沒有戲可以拍。我看了很多年紀大的演員,非常有味道。

也很想自己有一天像他們那樣,有那麼豐富的內心世界。有些東西眼睛騙不到人的,沒有就是沒有。」

還有誰會願意拿十年時間,等待另一個人細細打磨一齣戲,並且穿梭於角色和另一些角色以及現實生活之間?梁朝偉會。這次,陪他一起等的還有章子怡。十年前,兩人在《英雄》里演過對手戲,一個蒼白得如群山之巔的孤鳥,一個火紅得如要掏出心肝的芍藥,正是兩人當年的寫照。

《一代宗師》的拍攝經歷幾乎也可以寫成一部傳奇。劇本早在2001年註冊,王家衛拍完《2046》後,除了拍攝外語片《藍莓之夜》外,一直在籌備這部片子,正式開拍卻是在2009年底。

在《一代宗師》里,梁朝偉穿黑色長衫,戴一頂白色禮帽,飾演詠春拳宗師葉問。在與幾位武術師傅練習詠春拳時,他受傷了,但堅持在休養期間繼續練功。功夫宗師王滿成說梁朝偉拳重腳狠,很讓人驚喜,沒想到他能打成這樣。套路容易演,勁道沒法演。那個勁道和力度,一看就是練家子,是身上帶功夫的人。

一個「狠」字,幾乎與我們認識的梁朝偉相去甚遠,轉念一想,這個「狠」字帶有多少令人心疼的不妥協,把自己逼到一個境地,在毫無退路之下,等待一剎那靈光閃現。他又何嘗不是我們相信的那種人,有著類似於布列松所說的「決定性瞬間」的特質:有驚人的沉默,也有驚人的光芒。

梁朝偉在沙發坐下,雙手交叉緊抱了自己一下。這個略帶自我保護的下意識動作,把他與周圍嘈雜的環境迅速隔離開來,距離沙發最近的電視上,正在播放一場球賽。我問他,是不是冷氣太足,他微笑,並且搖搖頭。他穿一件幾個色塊拼接的超薄鮮艷滑雪衫,牛仔褲,頭髮整齊拋著光,臉上帶著化妝師撲上的淡淡腮紅,笑起來還似男孩般純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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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低著頭,兩隻手撐在膝蓋上,像坐在角落裡開小會。周圍的人換了幾撥,絲毫沒有打亂他的情緒。他一度是那種入戲很深的人,早年跟王家衛合作,還會因為某場戲一直NG失落到回家一遍一遍拖地,或者悄悄落淚。很多年後坐在我面前的梁朝偉,敏感如常,卻有一種鬆弛在,那束打在他臉上的光漸漸暈開,並不清楚能否照出他真實的樣子,但至少照出了他放鬆的樣子。

大概堅持到第3個問題,他可能覺得實在有點冷,突然站起來,轉過身,拜託工作人員將冷氣調小一點,他說自己有點冷。在我們身後,冷氣口的風直吹著他的脊背。這幾分鐘,從他的神情里看不出任何不快,一切早已被他捕捉到,只是先前為了不打斷氣氛忍住不說。他的敏感猶如一台小小的雷達,存在於無形,卻又無處不在。

問他還會像以前那樣入戲太深嗎,他笑,導演說「過」就過。導演當然是王家衛,曾經那個推翻過他自信的人,卻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他說,如果是他自己,可能拍三年都不會過,但王家衛說過,他就過。

話雖這麼說,他絕不會輕易饒過自己。為了更好地表現出詠春拳的形和力,梁朝偉每天都要和四五名武術師傅練習詠春拳。有天在和師傅練功時,他不知為何突然加力,打得比較凶,出手力道很猛。

梁朝偉說,他一直在體會「武痴」的感覺。他是那種描述起某種狀態時更能打開話匣子的人,手的動作也會跟著興奮起來。只有在這個時候,這個幾乎將各種角色演遍的男人,才會褪掉他與生俱來的那種毫無傷害的距離感,露出他的天真。他對探討人並沒有太大的興趣,他只是喜歡演戲,換句話說,他迷戀的是成為那個角色的過程,是一點點靠近,慢慢抵達,這個狀態無限延伸也就成了我們以為他是那個人。

他其實沒有如網路上傳言,某日突然人間蒸發飛去法國喂鴿子。年輕任性的時候,他倒是隨便買了一張機票飛去過紐約。幾年前,他還在那裡見過偵探小說家勞倫斯·布洛克,彼時,布洛克的作品還沒有被完整地介紹到中國來。布洛克曾為他寫過一個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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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飛去法國喂鴿子」這件事太符合我們對梁朝偉的想像了。如果演技也有一條金線的話,對於一些人來說,梁朝偉無疑是很多條金線中的一條。在他身上,我們投射太多了想像出來的東西,他的孤獨、沉默連同他本人一起,都被納入到我們對他所有的敘事和猜想之中,越想像越撲朔迷離,一切都聽上去多麼合理,換一個人,那會是多造作的事哪!

梁朝偉也許並不這麼看。當我問他有關喂鴿子的事情時,他沉思了幾十秒,表情里多出一點嚴肅,回想起來,那表情有點像學生在檢討做錯的事,可能他並不願意提起自己過往的任性和自我,更不願被無限放大到公眾眼前。

不過,當下,也許是他最輕鬆的一個階段,他清楚知道自己可以變成什麼樣的人,那個與曾經的自己、與我們所有人對他的期待不太一樣的人,一個簡單而快樂的人,出海看魚,在公園裡看樹看鳥,或者鑽進電影院好好享受一場電影。

談話間,他不自覺地拿起一支筆,邊說邊有節奏地揮動它,挺頑皮的,像是在指揮。

他說,他的追求已經不是這次80分,下次90分,下下次99分,他的追求是享受表演的過程,「在一個很放鬆、很自在的表演里,如果中間有一些不自然的,或者有意識去做的,就感覺有地方會卡住,所以分數才不高。追求更高就是希望整部戲更自然。其實也是一種蠻自私的想法,但那種追求是為了自己更享受。」

拍照時,我仔細看過他的表情。他的目光依然堅定,但嘴角的弧度隨著每次快門的按下,顯然有微妙的變化,0度、1度、2度......精確,不易察覺,但真實存在。

他主動說起,他已經演戲三十年了。這個從一開始就以足夠的天賦出現在我們面前的人漸漸卸下了他的負擔—敏感所帶來的自我折磨、生活與演戲的彼此影響等等。

如果說演戲也有能量守恆定律,那麼前三十年,他演了太多消耗自己的戲,現在,他漸漸承受不了那些很沉重的戲。他說,人到了一個階段,還是希望開心,活了那麼多年,希望剩下的日子都能開心地過。他想演一些比較開心的電影,讓人看完有希望的,不再是那種情緒鬱結的角色。

從某種程度上說,這個男人,終於敞開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