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余光中商榷《論朱自清的散文》
與余光中商榷《論朱自清的散文》
讀罷余光中《論朱自清的散文》一文,心生塊壘, 不吐不快。
十年來,朱自清的《背影》、《荷塘月色》一類的散文,已經成為中學國文課本的必選之作,王灝先生在《風格誕生與生命的承諾》一文,述稱朱自清的散文為「清靈澹遠」。余光中有「朱自清真是新文學的散文大師嗎?」一問,這一問真讓人莫名,不妨就著余光中的文路捋一捋。
余光中以《溫洲的蹤跡》第三篇《白水漈》為例,得出朱自清的文筆理路清晰,因果關係往往交待得過分明白,略欠詩的含蓄與餘韻。孰不知,含蓄是一種美,它叫含蓄美,率真就不美嗎?我以為率真同樣是一種美,它就叫率真美。
余光中以《荷》第三段做文章,說這一段無論在文學上或在思想上,都平庸無趣。裡面的道理,一般中學生都說得出來,而排比的句法,刻板的節奏,更顯得交待太明,轉折太露,一無可取。我以為,一般中學生能說得出來的東西,散文家未必不能寫。寫文章的意義何在?難道晦澀難懂,讓讀者雲里霧裡的文學作品才是大師之作嗎?余光中以為朱自清忠厚而拘謹的個性,在為人和教學方面固然是一個優點,但在抒情散文里,過分落實,卻更礙想像之飛躍,情感之激昂,「放不開」。試想,讀過朱自清散文的,除余光中外,會有幾個懷疑朱自清思接千載的飛躍想像?
余光中說朱自清的散文譬喻雖多,卻未見如何出色。以《荷塘月色》為例,說《荷塘月色》中的譬喻大半浮泛、輕易、陰柔,在想像上都不出色,只對其中的兩句稍加讚賞。他說也許「微風過處,送來縷縷清香,彷彿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譬喻有些韻味;「高處叢生的灌木,落下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峭愣愣如鬼一般」能夠寓美於丑,算上小小的意外。又說「光與影有著和諧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著的名曲」這句用小提琴所奏的西洋名曲來喻極富中國韻味的荷塘月色,很不恰當。為什麼就不恰當?僅僅是因為「荷塘月色」的中國韻味, 小提琴所奏的是西洋名曲?果真如此,余光中先生未免也過於忠厚,過於拘謹了吧。
余光中認為,朱自清的散文里的意象,除了好用明喻而趨於淺顯外,還有一個特點,便是好用女性意象。以為「舞女的裙」「剛出浴的美人」這樣的女性意象實在不高明,往往還有反作用,會引起庸俗的聯想。「舞女的裙」一類的意象對今日的讀者的想像,恐怕只有負效果了吧。「美人出浴」的意象尤其糟,簡直令人想到月份牌、廣告畫之類的俗艷場面。余光中在文中多次提到蘇軾的《赤壁賦》,可見余光中對蘇文的專愛。我們不妨重讀《赤壁賦》一文:「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於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註:「明月之詩」,「窈窕之章」指《詩經﹒陳風﹒月出》。全文如下: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懮受兮,勞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此情此景蘇軾為什麼單單「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難道僅僅是因為月下泛舟游於赤壁之下?不知是否作過深刻分析?第二段中:「於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美人,指他所思慕的人。古人常用來作為聖主賢臣或美好理想的象徵,這在《楚辭》中最為普遍。屈原、蘇軾等人為何要將如此的象徵意義賦予給「美人」?不知深思否?更讓人納悶的是,「舞女的裙」那靈動的飄逸的美,「出浴的美人」那不染纖塵的美質,怎麼就會讓你聯繫想到月份牌、廣告畫之類的俗艷場面?我看這不應該是朱自清的原因,而是某些想像平庸的俗客之故吧。難怪有人看不到維納斯的美,唯有想入非非,原來他們可以有文化名人作淵源。余光中又說「至於說白蓮又像明珠、又像星、又像出浴的美人,則不但一物一喻,形象太雜,焦點不準,而且三種形象都太俗濫,來得太輕易,用喻草率,又不能發揮主題的含意,這樣的譬喻只是一種裝飾而已」。這實在讓人遺憾,比喻的目的是讓本體形象化,難道一定要寫出「老房子起火,就像老年人談戀愛」(錢鍾書先生有句名言:「老年人談戀愛,就象老房子起火,燒起來沒得救。」這一比喻實在妙絕,深得比喻的真諦)才合余光中先生的不俗不濫,用心良苦?再說朱自清寫荷花的一物三喻:「正如一粒粒的明球」,是寫淡月照耀下花朵晶瑩閃光;又如「碧天里的星星」,是寫綠葉襯托下的花朵忽明忽暗;又如「剛出浴的美人」,是寫荷花不染纖塵的美質。從三個不同的角度寫出荷花沁人心脾的美妙,深得博喻的精髓,難道這僅僅只是裝飾?非也!
余光中認為鄭愁予《夜歌》中的比喻「這時我們的港是靜了,高架起重機的長鼻指著天,恰似匹匹採食的巨象,而滿天欲墜的星斗如果實」比朱自清的比喻更高明,這一結論也還真讓人費解,我們試著找可比性。余光中說鄭悉予的兩個明喻從第二句的隱喻引申出來的,同時兩個明喻既非擬人,更非女性。不但新鮮生動,而且富於亞熱帶勃發的生機,很能就地(港為基隆)取材,我暫不評價鄭悉予這兩個明喻中蘊含的美感,只是不知余光中對明喻中的「擬人」,「女性」為什麼會有如此深的成見,再說朱自清怎麼能寫出富於亞熱帶勃發生機的帶著工業化色彩的比喻,「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誰人不知?
朱自清在散文里自塑的形像,是一位平凡的丈夫和拘謹的教師,這一點確有道理,可余光中從《荷塘月色》的一起一結中,得出:這位丈夫賞月不帶太太,提到太太的時候也不稱她的名字,只用一個家常便飯「妻」字,這樣的開場和結尾,既無破空而來之喜,又乏好處收筆之姿,未免太「柴米油鹽」了點。這一結論太讓人意外了。朱自清是悠閑賞月嗎?當你俗務滋擾,心裡頗不寧靜之時,想找個幽靜的地方,排遣心中的煩惱,你會帶上太太,讓她為你分擔痛楚嗎?果真如此,那你還是個稱職的丈夫嗎?再說,提到太太的時候,也不稱她的名字,只用一個「妻」字,你未免也管得太寬了吧!難不成這便是人家夫妻間的愛稱呢。
余光中就朱自清《漿聲燈影里的秦淮河》一文中朱、餘二人遇歌妓的一段說辭,的確矯情。余光中說,當時的情形一定很尷尬。其實古典文人面對此情此景當可從容應付,不學李白「載妓隨波任去留」,也可效白居易之既賞琵琶,復哀舊妓。既反映社會,復感嘆人生。若是新派作家,就更放得下,要麼就坦然點唱,要麼就一笑而去,也何至手足無措,進退失據。可學李白固然不錯,能效白居易自然也好,可朱、余如此「踧躇」又有何錯?我以為這恰是他們最真實的想法和做法,無半點矯情,這不正是散文的最高境界嗎?這不正象余光中對朱自清散文的評價嗎?我想這些評價應該都是余光中先生的真實想法吧?你不也沒有因為什麼而有顧慮嗎?
在《漿聲燈影里的秦淮河》一文里,歌妓的七板子去後,朱和俞正正經經討論起自己錯綜複雜的矛盾心理來了:一面覺得呷妓不道德,一面又覺得不聽歌不甘心,最後又覺得即便停船聽歌也不能算呷妓,而拒絕了這些歌妓,又怕「使她們的希望受了傷」。余光中以為這種冗長而繁瑣的分析,說理枯燥,文字累贅,插在寫景抒情的美文中,總覺得理勝於情,頗為生硬。可我以為寫景抒情的散文,除景與情諧成美文外,敞開心扉的自我解剖式的哲思也斷然不可或缺,這正是情趣與理趣的完美結合。
關於朱自清散文中的女性意象,余光中似乎有些偏執,有意無意中又重提,說「用異性的聯想來影射風景,有時失卻控制」,又說「足見眾多女性的意象,不是機械化的美感反應,便是壓抑了的慾望之浮現」。其實,從進化論的角度講,男性大腦中可能重複出現與性有關的東西,但沒有一種科學的測量法可以測出男性大腦中每天將製造多少「性產品」,余光中先生也不應例外。更何況,我從許許多多的女性讀者的感受中,沒有讀到彆扭,反而讀到無盡的美。
朱自清在《背影》中流了四次眼淚,余光中以為太多了一點,並且說:「今日的少年應該多讀一點堅毅豪壯的作品,不必誦讀這麼哀傷的文章。」我倒以為,現在的少年不是需要太多的堅毅豪壯的作品,他們更需要富於親情、友情、愛國情等情感浸染的作品。
對《伊索寓言》里螞蟻與促織的故事,錢鍾書先生在《讀〈伊索寓言〉》一文中有過精闢的詮釋,在此,我聲明:
我不是促織,更不是螞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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