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樟柯×侯孝賢:用最簡單的方法,講最多的東西

西方的電影傳承自戲劇、舞台,這個傳統太強大。就影像曆史來說,默片時代還能突破戲劇傳統,因它不需要對白,用影像敘事的方式非常自由。但有了聲音之後,電影回歸戲劇,連編劇都延攪舞台編劇人才,重心完全在戲劇性上。這種情勢下,你可以說,我要堅持屬於我的敘事方式,這方式在古早的《詩經》裏,在明志不在故事,但這要讓現代人理解很難,因爲他們已受西方戲劇影響太多。

——賈樟柯《相信什麽就該拍什麽——賈樟柯與侯孝賢的對談》,刊登於《今天》2007年第一期春季號 總第76期

▎相信什麽就該拍什麽

——賈樟柯與侯孝賢的對談

時間:2006年11月底

地點:台北誠品書店

《三峽好人》呈現了當初拍《小武》的能量

侯:《三峽好人》跟紀錄片《東》是不一樣的?

賈:不一樣。本來是先拍《東》,拍了十來天,又想拍故事片。

侯:是因爲接觸到那地方,才開始有動力?

賈:對。因爲拍紀錄片的過程裏,每天晚上睡覺都有好多劇情的想像。那地方、那空間、人的樣子,都跟我們北方不一樣,生存的壓力也不一樣。在北京或者山西,人的家裏再窮也有一些家電,有一些箱子、櫃子、傢具,三峽是家徒四壁,基本上什麽都沒有。

侯:我想像中也是這樣,先接觸,之後開始有想法。我在《小武》裏看到你對演員、對題材的處理有個直覺,那是你累積出來的,但《小武》受到重視後,你想一股腦把想過的東西全呈現出來,就把人放到一邊,專注到空間,形式上去,反而太用力、太著急了。不過到《三峽好人》又是活生生的人,是現實情境下的直接反應,這反應呈現了當初拍《小武》的能量。你變了,回到從前了。

賈:《小武》到《三峽好人》之間拍了三部片,我是有種負擔感。《小武》裡面,我特別關心人的生理性帶來的感動,之後,基本上考慮人在曆史、在人際關系裏的位置,人的魅力少了一些。到三峽之後,陽光暴曬著我們,這對天氣的直接反應都能幫我把丟失的東西找回來。特別是去了拆遷的廢墟,看到那裏的人用手一塊磚、一塊磚拆,把那城市給拆得消失掉。鏡頭裏的人感染了我,我在大都市裏耗掉的野性、血性,回去一碰,又點著了。好像在創作上點了一個穴,原來死的穴道又奔騰起來。

侯:所以創作光自已想像不夠,還需要現實。我的情況跟你不一樣。《海上花》之後,我等於是等人出題我來應。應題的意思就是,你不知道你現在想拍什麽,也無所謂拍什麽,但你有技藝在身、累積了非常多的東西,所以人家給個題目,你就剪載這個題目。從創作上來講,這階段也滿有趣的。

生命印記,講出來就有力量

賈:在我學習電影的過程裏,《風櫃來的人》給我很大的啓發。九五年我在電影學院看完那部片之後整個人傻掉,因爲我覺得親切,不知道爲什麽像拍我老家的朋友一樣,但它是講台灣青年的故事。後來我明白一個東西,就是個人生命的印記、經驗,把它講述出來就有力量。我們這個文化裏,特別我這一代,一出生就已經是文革,當時國內的藝術基本上就是傳奇加通俗,這是革命文藝的基本要素。通俗是爲了傳遞給最底層的人,傳奇是爲了沒有日常生活、沒有個人,只留一個大的寓言。像《白毛女》這種故事,講一個女的在山洞裡過了三十年,頭發白了,最後共産黨把她救出來……中間一點日常生活、世俗生活都沒有,跟個人的生命感受沒有關系。但是看完《風櫃來的人》之後,我覺得親切、熟悉。後來看你的《悲情城市》,雖然「二·二八」那個事件我一點不明白,看的時侯還是能吸進去,就像看書法一樣。您的電影方法、敘事語言,我是有學習、傳承的。

侯:創作基本上跟你最早接觸的東西有關,你的創作就從那裏來。像我受文學影響很大,因爲開始有自覺的時侯,看的是陳映真的書。《將軍族》、《鈴鐺花》、《山路》,講的是白色恐怖時侯,受國民黨壓制的人的狀態,所以我對曆史才産生一種角度、一種態度。但這時期對我來講,過了。過了之後,我有興趣的還是人本身。拍完《海上花》之後,我想回到現代,記錄現代看人的角度,《千嬉曼波》、《咖啡時光》,到最近拍法國片《紅氣球》都是這樣。

調節類型傳統與抒情言志

侯:近來我開始了解到,拍片除了興趣之外,還有現實。現實就是世界電影的走向,這走向以戲劇性爲主。但中國人講究的不是說故事的from,是抒情言志的from,是意境,所以我們追求的美學跟現實中一般人能接受的東西不同。

賈:在中國也有這個問題。從文明戲過來,中國人看電影的習慣就是看戲,電影是戲。一般普通大衆看電影,戲劇性的要求特別高,戲劇的質量他不管,只要是戲劇他就喜歡,情節破綻百出他無所謂,只要是戲劇他就歡心。其他氣質的電影很難跟這個傳統對抗。

侯:西方的電影傳承自戲劇、舞台,這個傳統太強大。就影像曆史來說,默片時代還能突破戲劇傳統,因它不需要對白,用影像敘事的方式非常自由。但有了聲音之後,電影回歸戲劇,連編劇都延攪舞台編劇人才,重心完全在戲劇性上。這種情勢下,你可以說,我要堅持屬於我的敘事方式,這方式在古早的《詩經》裏,在明志不在故事,但這要讓現代人理解很難,因爲他們已受西方戲劇影響太多。現在是這種趨勢,沒辦法改變。不過,假使你理解這個form,還是能在這裡找到空間,去調節戲劇傳統與抒情言志的比例,這空間基本上就是東西融合了。

用最簡單的方法,講最多的東西

賈:我覺得電影這個材料也不斷受到新發明影響,比如說DVD,電子遊戲、衛星電視。像我看台灣的電視,覺得豐富多彩,有各種案件、政治人物的沖突,整個社會已經那樣戲劇化了,你怎麽做電影呢?好像沒必要看電影了。但我看一些導演也能找到方法把自己的意識結合到類型電影裏,把自已的東西用類型來包裝。畢竟類型元素有很多是很受歡迎的。

侯:真正好的類型還是從真實出發的,最終要回到真實。

賈:我記得上次在北京,您談到一個東西我印像很深刻,就是「用最簡單的方法,講最多的東西」。我自已的理解,所謂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去掉跟普通大衆之間不必要的鴻溝。

侯:對,就是直接面對。敘事的焦點啪嚓一下抓到,變成一種節奏感,反映你對事物觀察的吸收跟反思。不過,我感覺「簡單而深邃」很困難。簡單,所以人人看得懂,但同時又意義深遠,這不容易。

賈:簡單就是形式上的直接吧。比如我們看一九四零年代末義大利新寫實主義導演的作品,它們跟公衆的關系就很密切,公衆都很喜歡看,像《單車竊賊》這樣一部影片,就證明公衆接受的東西跟深邃內涵是不矛盾的。費里尼的《道路》也有容易被普通大衆接受的部分。但總體來說,我們對電影主題和形式的考量,是有太多迷霧在裡面。必須重新找到一個直接、簡單的方法。

還原最初的簡單心態

賈:您怎麽看台灣新導演的作品?

侯:他們從小看很多電影,所以一拍電影就迷失在電影裏,變成拍「電影中的電影」,確切的生活和感受反而知道得不是太多,不清楚自已的位置。其實也不全是位置的問題,就是不夠強悍,隨時會在形式、內容上受到影像傳統影響。要是夠強悍,相信什麽就該拍什麽。

賈:這是一個普遍的問題。我開始工作的時侯差不多是第五代導演開始轉型的時侯,在中國有很多紛紛擾擾的爭論。那時在大陸,電影的文化價值被貶得一無是處,基本上就在強調工業的重要性,特別是投資多少、産出多少。我覺得悲哀,因爲一部電影放映以後,人們不談那電影本身要傳達的東西,都圍繞著談跟産業有關的問題。所以我覺得做導演「有主體」很重要,要有一個強大的自已,不被其他東西影響。電影最初就是雜耍,雜耍就要有遊戲感,從事這工作得爲快感,不爲太多背後的東西,還原最初的簡單心態。這說起來簡單,做起來難,像您剛說的,我也從《小武》到《三峽好人》才又重新找回這種感覺。

作者:賈樟柯,山西汾陽人,出生於1970年,中國第六代導演代表人物之一。代表作品《小山回家》《三峽好人》 《天註定》 《山河故人》。

題圖:《三峽好人》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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