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陽:老流氓的族群使命與流氓的世代變遷

  (劉陽:北京大學深圳研究生院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助理教授)

  用什麼標籤來對《老炮兒》進行分類?打鬥?情感?魔幻?黑幫?我給出的答案是,這是一部教育主題電影。不僅僅是片中父親試圖教育兒子,更重要的是,影片的主題可以歸納為老流氓教育小流氓,或者說,傳統流氓教育新流氓。

  這場教育實踐的高潮無疑在片尾。最後的野湖一戰,重心並不在打鬥,而在戰前,這在蒙太奇的安排上得到了反映:兵刃相接的橋段並未出現。而在我看來,野湖之上,火拚之前發生的故事,大致可以用兩個字來概括:犧牲。作為名詞,犧牲指祭品,作為動詞,則指成為祭品而死。以這種思路展開,不難想到,偌大的冰湖恰如一個巨型的祭壇,本已心梗危病的張學軍在冰湖上的拖刀緩行,正如一場部落獻祭的儀式,兩岸的新老氓眾,屏氣凝神,將動未動,眺望野湖,也如部落的子民,他們是一場獻祭不可或缺的參與者,參與什麼?他們不僅要見證犧牲,見證死亡,更要切身地參與到獻祭之後的狂歡,參與到死亡發生之後被賦予新生和希望的世界當中去。所以,待到張學軍撲倒在湖心,待到這場祭祀之禮結束後,隨之而來的是昏天黑地的廝殺!可是,不妨細想,抄起傢伙的老少爺們之間,實際並無恨可言,更論不到殺兄殺子的深仇大怨,如果為了對賬單,張學軍已死,張曉波昏迷,打一架也無濟於事。說到底,不過是諸如愛、敬佩、感動、愧疚、無奈、莫名其妙、不可理喻、不知所措等眾多情緒聚集在一塊,如五蘊雜陳,個體實在無從發泄,非打上一架,干破腦袋,折斷胳膊,才能從明天起,放下心來關心糧食和蔬菜。這不正是獻祭完成之後,部落的狂歡嗎?不管狂歡中個體的目的是什麼?事實上,你也很難理性地去追究個體的目的,而無疑義地,整體的狂歡是一種慶祝,慶祝一個部落的向死而生,這場祭祀被認為可以免除部族延續中的災禍,通過個體死亡的方式,完成了整個族群的延續。放在這個故事上則是,以張學軍為代表的老流氓,通過自我犧牲的方式,教育了以小飛為首的小流氓:盜亦有道,流氓也得有流氓的規矩。在張學軍等老流氓的行為邏輯里,只有小流氓們明白並接受了這一條祖宗家法,流氓這個種群才能延續下去。

  因此,事實上,所謂的「盜亦有道」是非常實用主義的考量。張學軍、悶三兒對現在新流氓們的批評中多次提到了「現在的這幫小孩下手沒有輕重」,所謂「沒有輕重」,就是沒有分寸,沒有規矩,就是不知道如何與其他社會系統構成共存關係,張學軍要求小偷將身份證歸還,這是規矩,在張學軍等老流氓看來,偷錢是為了混口飯吃,謀了財還給別人增加不必要的麻煩就不對了,如果黑社會不能與白社會形成一個均勢,不能一定程度上構成對白社會的呼應,而始終處在「不知輕重」、一味對抗,甚至威脅白社會存在根基的狀況,那麼,流氓這個種群的延續則危乎其危了。而這個「輕重」、這個「規矩」,在張學軍那裡,就是他常講的「理」,或者說「一碼歸一碼」。「一碼歸一碼」,就理清了,就有了規矩。所以,在電影開頭,燈罩兒砸了燈罩,被呼了耳光,張學軍賠了燈罩,耳光也要呼回去,這就是「理」。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這呼回去的耳光,與其說是耳光,終究不過是輕輕一拍,在老流氓的理當中,黑社會還是不能和白社會較真勁的,這才是老流氓們最大的理,在這個理的基礎上,才有所謂的「規矩」、「分寸」,認可這個理,才能保證流氓這個種群的世代延續。這才是所謂的「盜亦有道」的本質。盜亦有道,並不說明流氓會多麼有道德,更無法推出,流氓的總體道德水平會高於人類的平均值,這種對流氓浪漫化的想像和道德期許本身就是一廂情願的。正是因為此,片中插入的給外來妹捐錢、批評圍觀跳樓者的路人等情節才顯得那麼生硬,一個老流氓,只是因為年紀大了,就突然成了仁義的化身,彷彿他年輕身強力壯時的以一挑十、拋棄妻子都是在替天行道般,試問,不管哪個時代,不欺行霸市、恃強凌弱,一個好逸惡勞的流氓將何以為生?靠撿錢嗎?

  老流氓們的「理」,老流氓「盜亦有道」的生存法則是建立在他們的傳統出身之上的,傳統流氓多起於市井草野,老炮兒更成長於北京的衚衕串子,是平民乃至賤民子弟,諸如小刀會、青紅幫眾,何者不是出身於草莽?正是因為此,傳統社會中,流氓要聚成幫會,幫會要攀附權貴,方能在混沌世間有其位置和一份力量,他們平時看起來袒胸露乳、橫肉無忌,但總必須有其分寸、規矩,如果任性作死,那麼,今天不死,明年必死。而新時代的流氓們則已換了出身,他們不用像前輩們戰戰兢兢經營地盤、攀附權貴,不再是權貴的爪牙走馬,他們本身就是權貴,只等別人向他們效忠,所以,他們當然不需要什麼規矩什麼理,當然不需要什麼「盜亦有道」,他們本身就是這個「有道」的展示對象和觀賞者。所以,並不是老一代的流氓講仁義,新一代的流氓不講仁義,而是,曾經那套作為老流氓生存法則的「仁義道德」其實已經不適用於新生代流氓了。從流氓的變遷史來講,小飛應該講是一個非常悲劇性的人物,他受古典黑幫小說——武俠小說的影響,作為新流氓居然還對老流氓的時代和「風骨」產生了懷想,而又被張學軍給開了光,深受其教,惺惺相惜,還信奉「盜亦有道」、「規矩」這一套老八股,出了個按老流氓規矩辦的坑爹主意,最終導致整個家族全盤覆滅。而如果依照新流氓無法無天的干法,早點把人都給綁了,其實啥事沒有。在流氓族群變遷的歷史當口,小飛作為老流氓意義上的「末代流氓」,因為沒能成功地認知自己的身份和位置,也算是為老流氓的時代獻上了一曲走音的輓歌。從小飛的失敗來講,可以說,張學軍的犧牲實際是無意義的。

  其實,片中兩條並行的教育之線,不管是父親對兒子的教育,還是老流氓對小流氓的教育,最終都是失敗的。兒子擊潰了父親最後的尊嚴,父子的和解通最終過父子關係在言語上的倒置(酒桌對談這一幕中,張學軍對張曉波說「我叫你爹」、「我給你磕頭」,張曉波強力將要起身的父親按下)來完成,片末兒子平等回答遊客的方式也徹底拋棄了片首父親倨傲的長幼尊卑。而小飛的失敗,則照射出流氓這個種群的變異:曾經的老流氓們,不過是為了混口飯吃,不管多麼蠻橫造次,規矩終究是吃長久飯的保障,而借張曉波之口說出的,新生代的流氓,所追求的,不過是借張曉波之口說出的「圖一個樂子」,他們的延續傳承,必再無法通過「仁義道德」來維繫,那麼,他們的生存之道會是什麼?他們生存之道是龔叔的勸告「聽你爸的沒錯」。新生態流氓本身就是出身權貴,三環十二少非富即貴,是可以在陽光下草原上縱情馳騁的少年,他們不必像老流氓那樣去苦苦探尋黑社會的規矩,他們只要遵守白社會的法則,即尊守「父」的指令,出國讀書,回國接盤,在白社會裡,把自己洗得更白,而不是像小飛那樣,讓原來的白髮又褪成了黑色——露出了他們的本來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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