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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陽 刀鋒迎面 | 導演

路陽 圖 / 本刊記者 姜曉明

演員金士傑說:「路陽習慣看見動蕩時代中依然讓我們有信仰的、人性的東西。那些人性已經快要被亂世摧殘得扶搖不定了,但是他(依然)很悉心地處理著還在堅持著的人們,以及他們的為難、擺盪和尷尬」

「他當然是沈煉」

大軍壓近,刀鋒蘸血,已是窮途末路的張震被團團圍住。世界天旋地轉,腦子裡只剩自問:「我在哪裡?我在做什麼?」短暫寂靜後,魂魄歸位,他掄起綉春刀,開始新一輪的搏命廝殺——他曾向代表上層權力的信王討過一條生路,但最終難逃螻蟻之命。

張震飾演的角色叫沈煉。在路陽導演的《綉春刀》系列電影中,這是一個始終被體制和權力脅迫的錦衣衛。在弱肉強食的修羅場,他最重要的事情一度只是「活下來」,直到遇到一個擾亂他心境的女人。在《綉春刀·修羅戰場》中,這個變數叫北齋,她會畫很天真的蟈蟈,也會為了保護心上人寧死不屈。他們在山雨中相識,他對她有情。斬斷天橋、逼迫北齋自保之後,沈煉終於說出了那段英雄主義式的獨白:「生在這世道,當真沒得選,可若是活著只為了活著,這樣的活法,我絕不能忍受。」

「我想討論有勇氣挑戰天神的凡人。」7月13日,身穿深藍色polo衫、腳蹬白色球鞋的導演路陽坐在辦公室里說,「我把所有希望做的事、想說的話都放在了沈煉身上。」剛寫完《綉春刀·修羅戰場》的劇本時,路陽與編劇陳舒、禹揚和監製寧浩、製片人張寧約在咖啡館裡分角色朗讀劇本。別人都是隨機分配,只有路陽,「肯定是沈煉,當然是沈煉。」

「創作者是非常狡猾的,他不會把全部東西都放在一個人物身上。但是我覺得沈煉的隱忍、血氣方剛、情深義重、縝密的思慮,某種程度上是非常路陽的。只有他能寫出這樣的人物。」編劇陳舒說。她和路陽相識七年,職業生涯的重要作品幾乎重合。在她看來,路陽這幾年一直保持著難能可貴的天真與熱情,「他真的是那種會為一件東西付出全部的人。」

與電影銀幕上沈煉嚴肅凜然的扮相不同,現實中的導演路陽並沒有一張殺伐凌厲的臉。他今年38歲,中等身材,愛背雙肩包,說話禮貌又冷靜。採訪一開始,他便坦承了個人生活經歷的匱乏:理工科出身,因為熱愛電影所以又去北京電影學院讀研究生,畢業後按照父母意志留校坐辦公室,一年半後辭職,開始每天在家寫賣不出去的劇本。2010年拍攝處女作《盲人電影院》,正式入行。

位於北京東三環的辦公室里也沒有太多私人物品,只有書架上的幾排書透露著主人的閱讀趣味:浦伬直樹《怪物》、村田雄介《一拳超人》、山本英夫《異變者》、小佃健《棋魂》、木城雪戶《銃夢火星戰記》。只有一本例外,《1644:中國式王朝更替》。那一年,李自成率大順軍攻入北京,崇禎皇帝自縊於景山,明朝覆滅。同年清軍入關,中國完成封建王朝歷史上最後一次朝代更迭。

「真實的世界是沒有規則的,因為你可以用任何手段。你也永遠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可能離你統一天下只有一步的時候,你被人輕而易舉地幹掉了。」路陽說。他熱衷「一個人對抗全世界」的熱血故事,但也對歷史的詭譎與反覆保有自己的態度——從一開始,他就不想把沈煉塑造成傳統武俠電影中已有的那種英雄:飛檐走壁、懲惡揚善、自帶光環。路陽更想看沈煉如何在上層權力鬥爭中自保,如何在個人意志與體制之間掙扎,如何在看似不可違抗的浪潮中成為那股逆流——這是沈煉在「僅僅是活著」還是「如何活著」之間的選擇,也是路陽在「僅僅是拍電影」還是「如何拍電影」之間的選擇。

《盲人電影院》

「到底哪個演員出來,能保證扛票房?」

「沈煉」和路陽的正式相遇,是在2012年冬天的台北。路陽去找張震。

這幾乎是他能為《綉春刀》劇本所做的最後努力了。張震此前合作的導演是一串璀璨的名字:楊德昌、李安、侯孝賢、金基德。路陽不敢抱什麼希望。當時他簡歷上最拿得出手的作品是用180萬拍的《盲人電影院》以及憑此獲得的三個獎項:韓國釜山國際電影節新浪潮單元KNN獎、俄羅斯喀山電影節最佳影片獎和中國金雞電影節最佳導演處女作獎。這些獎項幫助他見到了更多的投資人,卻並沒有給《綉春刀》的拍攝帶來實質性的進展。

資本的質疑主要集中在這幾個點上:「你是新導演,你第一部電影的投資是180萬,現在你要3000萬?」「你要做一部古裝片?古裝片市場上不賣。」「你的演員在哪兒?」「你這個東西賣點在哪兒?」

有人勸路陽考慮將故事背景挪到現代。路陽不服:「憑什麼那樣的劇本,你們可以投錢?為什麼那麼多爛片都拍了,這個不能拍?」

找演員也不順利。一個心儀演員的經紀人在電話里直接講:「我知道你們新團隊很有理想。這很好,但沒有用,因為錢說話。」對方要求的片酬是路陽能提供數額的三倍。

如是輾轉兩年半,路陽的信心逐漸被消磨。到台北找張震,與其說是還想奮力一搏,不如說是想得到一個明確的結果——如果失敗,他就能心安理得地去做別的事情了。當然後來故事的劇本並沒有按著預想的方向走。張震把路陽帶到一個二樓咖啡館,聽他用故事板講了三兄弟雨夜捉魏忠賢的戲之後就說:「好,故事很好,我沒問題。」

一切起死回生。次年春節過後,路陽找到3000萬投資,電影開拍。

進組前,張震問路陽:「你們周期多長?」

「80天。」

「肯定拍不完。」張震說。後來每天緊趕慢趕地拍戲,張震越發疑惑,他問路陽:「你們為什麼這麼著急,拍這麼快?」

「因為沒時間了,你還有一個小時收工,我們還有四十幾條沒拍。」路陽一般都這樣回答。他沒有直接告訴張震,因為資金問題,他根本沒有辦法像其他知名導演那樣從容地拍攝。後來張震看到每個人都在拚命趕戲,也就不再細問。

那段時間的路陽每天都在超負荷工作。按照編劇陳舒的說法,是「整個人縮水了一圈,變得又黑又瘦」。他每天平均睡四個小時,感冒發燒也只能吃藥硬扛。有一天拍夜戲,突然下大雨,全組被通知回酒店待命。路陽回到房間卻怎麼都睡不著,只好讓司機拉他回拍攝現場。雨還在下,一個人都沒有,他這才眯了一會兒。

最後路陽順利完成了任務:《綉春刀》實際只拍攝了67天,其中還包括因為雨水而延期的兩天。路陽以為電影將很快面世,卻沒料到之前投資人最擔心的「賣」與「不賣」的問題又出現了。儘管演員名單上印著張震、劉詩詩、王千源、李東學的名字,宣傳公司卻並不買賬。他們不客氣地告訴路陽:「你這個電影所有演員都不賣(錢),我沒有可宣傳的點。」

「那到底哪個演員出來,能保證扛票房?」路陽直接頂撞。

2014年8月,一波三折的《綉春刀》終於上映,最終收穫九千多萬票房。在當年總票房高達296.39億、有66部電影收穫過億票房的中國電影市場,這個數字非常平庸。但對於時年35歲的路陽而言,沒賠錢、好口碑就意味著勝利。眼下他最需要面對的,將不再是沒人投資的窘迫,而是如何在突然蓬勃的市場環境中拍出第二部好作品的問題。

《綉春刀》

「真的很多錢啊」

「很多新導演的第二部作品都遭遇了滑鐵盧,所以我會擔心他之前口碑那麼好,要怎麼才能超越第一部。」2014年開始和路陽合作的製片人張寧說。此前張寧最主要的合作夥伴是倡導「幹掉無趣」的寧浩。他擔心路陽因第一部的好口碑而沾沾自喜,因為「所有找過來的人都在說導演你太牛了,太好了」。

和路陽相識七年的演員周一圍在這個問題上和張寧有相似的認知:第一部成功不稀奇,第二部才是檢驗導演成色的關鍵。「第一部成不成?成了,但這個成是虛的。你要做第二部,能不能成?能成,你從此以後才變成真正的金字招牌。」周一圍說。在《綉春刀》系列中,他扮演放蕩不羈的丁修。

事實上,從2014年8月《綉春刀》上映到2015年9月《綉春刀2:修羅戰場》開機,時間僅隔一年。可就在這個時間節點,中國電影市場環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心花路放》《煎餅俠》《捉妖記》等電影獲得10億級票房之後,電影成了投資回報率最高的項目,投拍電影逐漸從藝術行為變成投資行為;「流量」開始成為判斷電影能否成功的重要標誌,IP概念逐漸蔓延。

按照張寧的說法,中國從「五千年只有四大名著四個IP」突然變成了「一年內冒出一萬個IP」。「好像每個公司都得有很多IP才有安全感,才能把未來十年的電影資源都給壟斷了一樣。」張寧說。

因此,當下擺在路陽面前的,將不僅是創作的壓力,更有來自於熱錢的誘惑。

很多原本不看好《綉春刀》的人都給路陽拋出了橄欖枝。光「投資無上限」的項目,他就斷斷續續接到了十幾個:武俠片、玄幻片、懸疑片、犯罪片,甚至還有路陽自認為不擅長的喜劇片。

「當然喜歡錢了,你當然會掙扎猶豫了,這是很正常的。但是回過頭來想,別人沒有白給你錢的道理。拿了別人的錢,你就要去替人家負責,你就是不自由的。這時候就要想清楚,你做電影是為了什麼。」路陽說。一直到《綉春刀·修羅戰場》開拍之前,他都在拒絕別人的邀請。

「錢多對於導演而言未必是一件好事,因為花一塊錢,你就得去掙三塊錢。」張寧說。這幾年,他試圖做路陽身邊那個不說漂亮話的人。他告訴路陽:「你的片子拍好了,在這個行業永遠站得住腳,拍不好永遠站不住。你拍第一部的時候,現在找你的這些大公司,沒人相信你,3000萬都不給你,但是你拍好之後,口碑好,也掙錢了,大家全來了。當時這些人都幹嘛呢?」

《綉春刀II:修羅戰場》

「不存在妥協」

路陽憋著一股氣,也存了一個念想:自己是要做一個拍電影換取報酬的人,還是做一個為了錢去拍電影的人?

2014年10月,他開始了《綉春刀·修羅戰場》的劇本創作。第一稿寫了大半年,剛遞到監製寧浩手裡,就又被打回來重寫。路陽痛定思痛,終於狠下心將原有線索全部打碎,只保留沈煉這個符號性的人物。

進入到劇本打磨階段,路陽把自己和陳舒、禹揚兩位編劇一起關在北京郊區的一家酒店裡。每天早上10點到晚上10點,三個人捧著筆記本電腦面對面地寫。有時候卡殼,路陽就在地板上翻滾,或是在屋裡不停地繞圈。

有場陸文昭和沈煉在院子里割袍斷義的戲,路陽想有雙雄對決的感覺,卻始終找不到精準的台詞。「讓我賣了北齋和裴綸求活路,大人和閹黨行事有何分別?一丘之貉。」路陽不知道該用什麼半文半白的詞來體現沈煉此刻想說的那句「你丫別裝逼」,只好打電話叫助理再送一套明清小說過來。將章回小說、正史野史重讀一遍,又諮詢了研究中國史、語言史的專家之後,路陽才重新建構起明朝民間百姓的日常語境。「一丘之貉,充什麼硬貨?」幾天後,沈煉接上了後半句。

「路陽有很嚴謹的態度。這對創作者很重要,因為你從內心相信你建構出來的這個世界是真實的,你的人物是具體生活著的。」陳舒說,她和路陽合作的最大收益便是領悟到編劇得對落筆的每個字負責。「比如電影中提到的戚家刀,只有了解它的整個歷史脈絡是怎樣的,你才可以有自信地在劇本中敲下『戚家刀』三個字。」 現在路陽和陳舒寫劇本的工作間,依然掛著一張明朝時期的古北京地圖。明時坊、金陵樓、潭拓寺等地標雖然不會直接出現在電影畫面中,卻能幫助路陽知道錦衣衛的故事生長於怎樣一個城市系統。

除了寫劇本時會秉持考據精神,路陽對拍攝場景也有自己的要求。有一場戲,沈煉為逼問北齋受誰指使,便將她綁到了河中央的船上,一端是身上的鐵鏈,一端是拋入水中的錨。水流湍急,水深五米,怎樣將飄動的船體固定在河中心成了一大難題。寫劇本時,陳舒就已考慮到這一點,她向路陽建議:「要不要挪地方?」路陽回答:「就在水上拍,氛圍對。」後來正式開拍時,路陽在船前後分別放了一台攝影機,又動用五十人在船後搭建了一個水上工作平台才完成了拍攝。

「路陽準備工作之紮實,非一般導演能比。」對於路陽的態度,合作多次的周一圍說,「當他跟你聊天的時候,你會發現,你基本上就得聽他的,因為你能想到的可能性,他都想過。」在他眼中,路陽很像一個中二的日本少年,外在表現規矩、謙卑,內心卻執著跳脫。

而在台灣演員、劇作家金士傑眼中,路陽則是一個「表情不急不忙,聲調不激動也不爆發,文雅、理性,充滿學生氣」的人。「他不是那種會一棒子說重話的強勢的導演。他惟一可以相信的事情不是經驗,是他的膽大妄為。」金士傑在電話中說。2010年,他曾低片酬出演路陽處女作《盲人電影院》。在兩部《綉春刀》電影中,他飾演老奸巨猾的魏忠賢。

在路陽自己的認知里,做導演雖然會面臨很多困境,但最終是「一件很幸福的事」。1998年,還是學生的路陽看了日本導演北野武的《花火》。電影講述了一個鬱郁不得志的警察在四面楚歌的生活里走向不歸路的故事。路陽被其中的哀傷與溫柔擊中,意識到「只要這部電影是用心做的,你就能透過一個作品看到這個導演的內心」。

路陽經常自比為中二的日式宅男。他認為「中二」不是貶義詞。「而是不管別人多麼複雜或成熟,都保持著一種不世故的單純,會去相信他認為應該相信的人或事。」在路陽的自述中,《綉春刀·修羅戰場》與沈煉都具有這種品性。

但正如第一部《綉春刀》以劉詩詩為故事線索,第二部讓楊冪飾演女主角北齋,總像是「中二」氣質里流出的那個破綻。路陽迴避不了這個問題。

他先是嘆了口氣,隨即又禮貌地微笑說:「關於楊冪的問題,每個人都會問一遍。首先我肯定會考慮她的市場影響力,這是必須的,因為要對投資負責;第二,我要求這個人必須是個演員,必須得完成角色;第三,我要考慮她跟其他演員的相容度,他們的表演要在一個整體里。綜合考量這三點,最合適的人就是楊冪,我想不到任何其他比她更合適的人。」

「這是不是你對商業妥協的一個結果?」

「不存在妥協,我覺得這是最優選擇。」

「我在哪裡?我在做什麼?」

「我在哪裡?我在做什麼?」大軍壓近,刀鋒蘸血,已是窮途末路的沈煉被團團圍住。世界天旋地轉,腦子裡只剩句自問。

「生在這世道,當真沒得選,可若是活著只為了活著,這樣的活法,我絕不能忍受。」他剛剛斬斷天橋,逼自己向死而生,逼北齋迎光明而去。

這場訣別戲是編劇工作的結尾。寫完,陳舒哭了,路陽默默走到窗口點了一根煙。房間里空空蕩蕩,只剩下日本歷史劇《風林火山》中《巡禮紀》的旋律。那個故事裡,日本戰國時期的軍事家山本勘助為了成就武田信玄的霸業,最終戰死沙場。

金士傑說:「路陽習慣看見動蕩時代中依然讓我們有信仰的、人性的東西。那些人性已經快要被亂世摧殘得扶搖不定了,但是他(依然)很悉心地處理著那些還在堅持著的人們,以及他們的為難、擺盪和尷尬。」七年前剛拍完《盲人電影院》時,已在影視行業摸爬滾打三十年的金士傑曾這樣告訴後輩路陽:「咱們這部電影,錢特別少,時間特別緊,還特別苦,但是你要知道,這次拍電影的狀態,可能以後再也不會有了。」

路陽始終記得那句話。「我希望我每次拍電影都可以像第一次拍的時候一樣。」他說。

本刊記者 徐雯 實習記者 高伊琛 發自北京

編輯 翁倩 rwzkstar@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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