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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清時卸任南科大:從躊躇滿志到身心俱疲

朱清時卸任

南方都市報訊 朱清時,1946年出生於四川省成都,1969年畢業於中國科學技術大學近代物理系。1998年6月至2008年9月,任中國科技大校長。2009年9月,已經退休的朱清時被深圳市政府聘為南科大創校校長;2013年10月,任南科大黨委書記。2014年1月,不再任南科大黨委書記。2014年9月2日,正式卸任南科大校長。

每個關注南科大的人心中,都有一個朱清時。

摯愛他的老朋友劉正成說:「朱校長是罕見的理想主義者,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易碎而價值連城的『官窯』瓷器。」他的反對者們,或許不這麼想。從2009年9月出任南科大校長以來,圍繞他的爭議一直未間斷。港科大三教授、耶魯大學副教授鍾偉民等人曾批評他急功近利、違背基本教育規律,南科大內部也有人批評他做事獨斷、不善與人溝通。但另一方面,絕大多數學生和家長都是他堅定的粉絲。一名家長說:「如果當時朱校長走,我們也就走了。屁股一拍,想都不用想。」

到底哪一個是真實的他?該如何評價已卸任的他?

我們擷取他在南科大的幾個片段呈現。其實,正如朱清時所說,五年時間太短,南科大成敗幾何,功過是非,又何必那麼早「敲定」?

第1個瞬間 躊躇滿志

2009年9月26日,出任南科大校長不足一個月的朱清時公開出席演講。當時已63歲的他躊躇滿志。

2009年9月26日,出任南方科技大學校長不足一個月的朱清時,在南都公眾論壇做了一場演講。那是他第一次以南科大校長的身份出現在深圳公眾面前。當時已63歲的朱清時,臉色紅潤、聲音洪亮、躊躇滿志。那時,距他從中科大校長任上退休恰好一年。

當年從中科大退休後,朱清時讓好友、書法家劉正成為他寫了一首呂純陽的詩:「一日清閑自在仙,六神和合報平安。丹田有寶休尋道,對境無心莫問禪。」

2009年,當為南科大遴選校長的獵頭公司找到朱清時時,他正在故宮博物院當客座研究員,的確清閑自在。朱清時很自然地拒絕了。不久後,南科大籌建辦主任梁北漢等人親自拜訪了他。深圳方面來人說,他已進入5人的校長人選候選團,希望他到深答辯。「我就跟他們說,我肯定不能去。因為我剛從中科大退休,就跑去競聘一個崗位,中科大校友的感情會受到傷害。」朱清時還是拒絕,並給深圳有關人士出了「一道題」。他對深圳方面稱,如果他不去答辯,還能選得上,他就去考察下。

沒想到,為照顧朱清時的這個「面子問題」,深圳真的把答辯環節取消了。朱清時終於被打動,答應出任南科大創校校長。

很快,深圳人就喜歡上這個說話犀利但笑起來憨厚的老人,特別是媒體記者們。他們很容易就能打聽到他的手機號碼,一個電話打過去,事無巨細,朱清時都會盡量接聽並回答。就是後來南科大的改革進入「敏感期」後,面對記者採訪,他也經常不經意說了一通,然後突然「醒悟」,不好意思瞄一眼身邊工作人員,小聲說,「你還是問他們吧,我不知道他們讓不讓我說這些。」

「要說他的為人、為學之道有哪些核心的東西,我認為就兩個字:率真!」朱清時的多年好友、書法家劉正成這樣評論他。一位媒體記者也記得,有次朱清時參加某個宴會,由於會場較熱,他將外套脫下,隨意綁在腰間。當深圳某位女副市長走到面前時,他若無其事起身與她握手、攀談,全然不覺有何不妥。

「他不是政客,甚至不像校長,而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科學家。最難得的,就是他一直保有科學家的那種好奇心、探索精神。教育改革其實也是試驗,在中科大沒成功,他就到南科大來了。」南科大一名工作人員說。

只是,當時意氣風發的科學家朱清時,並不知道擺在他面前的,是一場多麼艱辛的試驗。

「有些人對朱校長的能力和處事方法有所懷疑,擔心他不能勝任創校校長的工作,但我恰恰認為他是最適合的人。」1997年到2005年曾就讀中國科技大學的一名該校校友說,看似憨厚、耿直的朱清時,其實也有很強的化解危機的能力。「他用的不是政治家的手腕,而是待人以誠的方法。我覺得處理危機的最好方法就是坦誠相待,充分溝通」。

第2個瞬間 賭氣發飆

2010年6月2日,來深半年有餘的朱清時突然約見南都記者,那正是南科大籌建最困難的時候,他罕有地「發飆」,曆數有關部門「多宗罪」。

2010年6月2日,來深半年有餘的朱清時突然約見南都記者。那正是南科大籌建最困難的時候— 學校尚未獲得批准,校園建設面臨層層阻力。在這次頗為慎重的談話中,朱清時罕有地「發飆」,曆數政府部門「多宗罪」:「我來是辦學招人才的,如果連些基本條件都滿足不了,我無法往前走了」。朱清時攤開手,幾近賭氣地說。

朱清時說,政府請他來時,承諾了許多特殊政策。但到了深圳,他卻發現自己的權力極小。比如學校樓頂漏水,「多麼簡單的事,趕緊叫人來修啊。但政府說不行,要先提出方案、報價、招標!」學校里的滅火器壞了要更新,報批;專家們入住簡陋的學生宿舍,要求買個冰箱,還是要報批。後來,據說朱清時找到當時的深圳市領導「理論」,開了幾次協調會,才終於爭取到1000萬元的機動經費。

新校長朱清時上任之初,與官方產生的分歧不少。

一開始,深圳市已完成南科大校園設計方案的招標,勝出的方案也很漂亮—棟棟高樓包圍著矮山,到處都是連廊。朱清時看後堅決反對。他認為大學應該厚重、環保、實用,甚至自己邀請了一個校園規劃顧問團。最後,深圳市府妥協,對舊方案進行了修改。「政府為此還賠了錢。我的堅持讓一些人意見很大。」朱清時事後回憶說,這涉及到原則性問題,必須堅持,即使得罪人也會提出來。

頗具戲劇性的是,這與媒體報道的他在中科大的往事如出一轍。

一位中科大老教授曾向媒體回憶,1999年前後,中科大興建一幢六層樓房,本來設計屋頂是平的。朱清時去上海發現,當時已開始時興斜坡,於是要求平改斜。負責該項目基建的人不願添麻煩,但朱清時不肯讓步,最後搞基建的人帶著怨氣改了。事後證明斜坡是有利於改善頂層漏水的,但「朱的工作方法有改善空間」。

另一件被經常提起的事,是關於南科大的英語名。一位遠在美國的博士謝憲法曾寫信給朱清時,說南科大的英文SouthU niversityofScienceandT echnologyof China,既拗口又有錯別字。當時的南科大內部,包括吳家瑋、陳應天等人也建議改名。朱清時一方面將這定性為「細枝末節」,一方面始終不讓步。

「其實南科大是有籌建辦的,朱校長沒有把裡面的人用好,大事小事都是一人包攬。這不見得是好事。」一位長期關注南科大的教育界人士說。

2010年,很早就赴深圳輔佐老朋友朱清時的陳應天悄然離開。陳說當時的南科大,形成了一種「只聽好話的山大王風氣」。他批評朱清時說多做少,實驗室建設嚴重滯後。他還評價說,朱清時是一個很好的戰略家,但不是一位戰術家。一位不願具名的教育界人士也說,朱清時是一個正直的人,很有理想,不自私。「他說的很多話沒錯,但好像還是說得多,做得少」。

對於陳應天的離開,朱清時曾反駁說,前者是想在學校辦公司被拒而離開的。這種說法得到一位南科大工作人員的支持:「校長做人做事,確實略顯生硬,但他並不糊塗」。

第3個瞬間 慷慨激昂

2010年12月18日,一場史無前例的「自主招生,自授文憑」招生說明會引來了近千人。朱清時慷慨激昂講了三場,每一場都飽含感情。

2010年12月18日,一場史無前例的「自主招生、自授文憑」招生說明會在南科大舉行。學校準備了一個可容納兩三百人的階梯教室,沒想到來了近千人,只好臨時增加兩間教室。座位坐滿了,有的家長站在走道里,有的坐在地上,窗外還黑壓壓擠了一片。朱清時慷慨激昂講了三場,雖然內容大同小異,但每一場都飽含感情。他的肢體語言豐富,右手握拳,用力一捶,說:「我們不再等了。」

一位當時參與招生說明會的家長說。她至今對當天的場景印象深刻,「我們到得早,一開始只有幾位家長,後來人越來越多,很多擠在過道里和門口。開完宣講會,天已經全黑了。我們回去就決定填報這個學校。」

南科大教改實驗班學生潘藝丹的媽媽說,雖然當時沒有參加宣講會,但他們卻幾乎在同一時間,聽到了來自上海、北京等地的教育官員、大學教授等不約而同的推薦:「要報就報南科大,其他學校不用考慮了。」有人說朱清時說多做少,這位家長卻強烈反對。

這位家長說,外人討論來討論去,都是表面。作為家長,最關注教育質量。學校的質量如何,他們有切身體會。2012年,有國外很優秀的高校,想把幾位南科大教改實驗班學生「挖」走。但孩子們一致拒絕,「如果我們走了,朱校長怎麼辦?」

一名學生家長說,改革總是要遭到爭議的。但有朱校長在,她就有信心。「在最困難的時候,只要校長在,就不怕。如果校長走,我們也就走了。屁股一拍,想都不用想。」

深圳一所中學校長說,朱清時最大的貢獻,是在平靜的教育界掀起了一陣改革風波,「一些學校是感覺到壓力的。」但當時喊出「自主招生,自授文憑」,應該是無奈之舉,「其實如果偷偷做了,上面還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喊得太厲害,變成叫板了。」

「我們當時的想法,是想通過朱校長的形象來為學校宣傳,贏得肯定。但後來有點過了,朱校長也被裹挾進去了。」一名不願具名的南科大工作人員說,南科大的很多決策是集體作出的,但外界始終把朱校長與南科大畫等號。最後,「所有的成績都是朱校長的,所有的過錯也歸咎他一人」。

而在書法家劉正成看來,好友朱清時高喊「自主招生,自授文憑」的舉動,一點都不奇怪,「他本就有一種『知其不可而為之』的性格」。南科大副教授唐斌認為,朱清時是知行合一的開拓者。「有度量,去容忍不能改變的事兒;有勇氣,去改變可能改變的事兒;有智慧,去分辨這兩種不同事情的區別」,他認為這是對朱清時最貼切的評價。

第4個瞬間 身心俱疲

2011年7月17日,朱清時在深圳為湖南衛視《嶽麓實踐論》錄製節目時,現場播放的兩年前朱清時躊躇滿志的視頻,反襯出他當時的清瘦、焦慮與憂愁。

2011年7月17日,南科大校長朱清時從緊張的工作中抽身,在深圳為湖南衛視《嶽麓實踐論》錄製了一期節目。現場播放的兩年前朱清時躊躇滿志的視頻,反襯出當下這位老者的清瘦、焦慮與憂愁。

那是南科大辦學最困難的時候。經歷了高考風波、港科大三教授出走等事件的朱清時,身心俱疲。他幾乎是一夜變老,失眠、暴瘦,說話也變得有氣無力。一位採訪他的媒體記者說,當時在他的辦公室,看到一台巨大的醫用吸氧機,被嚇了一跳。在他午休用的摺疊床的床頭,掛著一幅書法,上面只有一個字:忍。

節目錄製中,當主持人念起港科大三教授的公開信時,朱清時變得非常激動,眼圈泛紅,似乎想說什麼,卻最終沒有說出口。幾分鐘的沉默之後,他突然起身離場,再次回到錄製現場的他,恢復了平靜的語調「我們不談這個問題了吧」。

多年後,提到當時的困難時,朱清時提到曾求助南懷瑾,才變得釋然。

朱清時曾說,如果知道會出現這麼多的困難,當時絕不會答應出任校長。「但已經走到這一步,絕不會放棄。在南科大低潮的時候,如果我抽身離開,那就無異於逃兵了。越困難,我就越堅定。一定要走出困境」。

朱清時曾在一篇《自述》中,提到過自己的「驕傲和自尊」。文中談道,少年時的朱清時,父親在「三反」運動中被錯判管制一年。全家失去了收入來源,他的母親開始早出晚歸打零工養活一群子女,「母親的這種自強不息的精神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裡。童年時代,我就喜歡看書,還喜歡為自己編造故事,在想像中成為『英雄』,從中獲得極大的快樂和滿足……」

第5個瞬間 榮休之際

2014年8月28日,南科大新生報到會成了校長朱清時告別會。得知老校長即將卸任,許多學生、家長依依不捨。

簽名、擁抱、合影……2014年8月28日,南科大新生報到會變成了校長朱清時的告別會。得知老校長即將卸任,許多學生、家長依依不捨。朱清時卻一臉輕鬆,哈哈笑著:「現在比以前心平氣和多了。我這個假期回去,想到就要退下來,沒有事了,睡得好,吃得好,後果就是衣服都不合身了。」

昨天上午8時,南科大2014年新生開學典禮,朱清時作了他任職期間最後一次開學演講。

榮休之際朱清時變得輕鬆、洒脫。他坦言自己性格中的缺陷,比如不善於迎來送往,處事不夠融通,得罪不少官員等。但在揮別這個「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業」之際,他感覺到自己5年來的變化。比如他懂得身邊人的辛苦,想起給他們寫一封感謝信,甚至會宴請一些曾幫助過他的人。而這些,在中科大校長任上,他是絕不會做的。

也就在朱清時即將從南科大退休之際,各種「蓋棺論定」漫天飛舞。朱清時說為了保護自己,盡量不去看。近日,有媒體在給他的專訪打了一個「遺憾」的大標題,朱清時說,對此很有意見,很失望。「遺憾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卻用了這樣的標題,給讀者一個很壞的印象。」他不願再被人們簡單化、標籤化,更不會給自己打分。「我希望得到的歷史評價是:這是一個教改的先行者。雖然改革存有爭議,但他畢竟邁出了一步,做了他所能做的全部事情。」

有人說這兩年的朱清時,已失卻往日的犀利,彷彿磨掉稜角。在南科大教改實驗班學生程齊家看來,朱清時堅持自己的理念,但做事的風格其實並不是特彆強硬。相反,在他看來,朱校長其實過於「穩重」了。「我還希望他更加強有力,更有活力,雷厲風行。誰做的不好,可以訓斥一下。很多問題也可以給一個鮮明的態度」。

正如南科大教改實驗班學生楊思源所說,朱校長在任內已經儘力,沒有他,南科大不會從一開始就具有這樣的探索精神和創新意識。

多年來一直關注南科大和朱清時的21世紀教育研究院副院長熊丙奇說,朱清時從中科大退休後,還帶著激情,到南科大為改革攻堅而戰,這本身就值得讚賞。在推進過程中,由於內外部的壓力,以及經驗不足,缺少志同道合者,一方面朱清時身心俱疲,另一方面也有人對他的做法產生爭議。「從中國高教改革的歷程看,南科大的改革雖未成功,但至少這場大討論,使大家明白什麼是去行政化,什麼是高教改革的阻力和癥結所在。這應該是南科大的價值所在。」

本文來源:南方都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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