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歲先鋒又遠征
外公身經百戰，戎馬一生，以百歲而終，可謂高壽。凡被人問及其長壽之道，皆回復簡單的八個字：基本吃素，堅持走路。吃素是外公早年貧寒的家境使他養成的生活習慣；而走路則是戰爭年代留給他的終身烙印。
誕生於寧都起義的紅一方面軍紅五軍團是外公革命生涯的光榮起點。但是紅軍長征出發前，也正是因為外公出自紅五軍團，共產國際派來的洋顧問李德（Otto Braun）就把配給外公的馬取消了。當時外公任軍委教導師參謀長，師長是張經武，政委是何長工。外公從張經武師長那裡得知李德的決定時，幽默地說：「沒有了四條腿，我還有兩條腿嘛，師長就放心吧，我絕不會掉隊的。」就這樣外公靠自己的兩條腿走完了偉大的長征！從那之後，走路也就成了外公不變的生活狀態。在戰場上縱橫馳騁，徒步行軍自然是基本功，即便到了建國後的和平時期，外公依然保持著走路的愛好。尤其是外公70歲以後，戒煙戒酒，每天必手提一個裝滿書的灰色人造革皮包，負重散步十公里，風雨無阻，直至九十七歲時因意外股骨頸骨折為止。
余幼時，常隨外公一起去散步。經常是從華嘉衚衕的家出發，穿街走巷經過西單，再順長安街走到天安門返回。當年西單附近的衚衕很有北京特色，無論西單大街上如何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只要走進衚衕，馬上就是一個幽靜淡然的世界，那真是近在咫尺兩重天。
跟隨外公在衚衕中散步的情景至今仍經常浮現在我的腦海。外公經常一邊走一邊給我講很多歷史典故以及他自己戰爭年代的經歷。當然，最令我百聽不厭的是外公當年打仗的故事：
外公參加革命的領路人是董振堂（紅一方面軍紅五軍團軍團長）和趙博生（紅一方面軍紅五軍團參謀長）。外公一生都深切懷念這兩位在紅軍時期就英勇犧牲了的老首長。董振堂烈士領導的紅五軍團後來成為西路軍的一部分。在1937年1月攻佔甘肅高台縣的戰鬥中，被敵軍馬步芳的兩萬餘人包圍，經過9天9夜的激戰，董振堂烈士和3000多名紅軍將士全部壯烈犧牲，被同葬一穴。馬匪還砍下董振堂烈士的頭顱，懸於高台縣城門上示眾。1984年，外公已屆八旬，仍然專程赴甘肅高台祭奠西路軍的老首長和老戰友。在董振堂烈士紀念碑前，外公回憶起紅五軍團英勇悲壯的歷史，當著眾多陪同人員的面嚎啕大哭。葉劍英元帥在1962年寫過一首紀念董振堂烈士的詩：
《建軍紀念日懷戰烈》
英雄戰死錯路上，
令我深懷董振堂。
懸眼城樓驚世換，
高台為你著榮光。
散步時，外公還經常用河北鄉音低聲哼唱一首軍歌。那首軍歌正是由趙博生烈士作詞的《革命精神之歌》。外公每次唱起這首軍歌，神情都極為專註：
《革命精神之歌》
先鋒！先鋒！
熱血沸騰，
先烈為平等犧牲，
做人類解放救星。
側耳遠聽，
宇宙充滿飢餓聲，
警醒先鋒，
個人自由全犧牲。
我死國生，
我死國榮，
身雖死精神長生，
成仁成功，
實現大同。
1932年正是蘇區和紅軍部隊中再次發生肅反擴大化的時候，很多優秀的紅軍指戰員沒有倒在敵人的槍口下，卻慘死在紅軍自己的大刀下。外公是畢業於河南陸軍軍士學校，受過正規軍事教育和訓練的軍人，再加上還有紅五軍團的背景，於是外公就成為肅反刀鋒所指的目標了。在這一關鍵時刻，非常賞識外公參謀能力的劉伯承元帥出面把外公從作戰部隊調到了紅軍學校任教，這樣外公才得以逃過一劫。
等到紅軍長征過草地的時候，外公已經調到紅一方面軍紅三軍團，在彭德懷元帥直接領導下工作。行軍途中，外公染上了痢疾，一天拉稀九十七次！最終暈倒在路上，掉了隊。那天晚上紮營之後，彭總在巡查時問道：「鬍子呢？鬍子哪兒去了？」發動大家找了一圈，才知道外公掉隊了。彭總心急如焚，命令李天佑上將帶上警衛員和馬，沿著來時的路找回去，務必把外公找到。在草地里走夜路可不是在北京晚上逛街，就是大白天一個沒注意，踩進沼澤，就是滅頂之災。李天佑上將帶著戰士們冒著生命危險一路回返，終於找到了昏死在荒原中的外公。後來彭總把自己隨身帶的治療痢疾的特效藥分了一半給外公，才把外公從死神的魔爪中奪了回來。
晚年的外公曾多次跟家裡人提起這些長征往事，並且一再強調，我們全家人永遠都不能忘記彭總，劉帥，李天佑上將對外公的救命之恩！那是勝過親兄弟的以命換命的戰友之情！
後來，外公又調到紅一方面軍紅一軍團，在林彪元帥和聶榮臻元帥直接領導下先後任紅一軍團付參謀長和參謀長。之後，繼續追隨林總和聶帥到115師工作。最令外公難忘的就是1937年9月協助林總和聶帥指揮平型關戰鬥，抗擊日寇。戰鬥開始前，外公任115師343旅參謀長。因為師參謀長周昆未到任，奉林總和聶帥命令，留在115師師部，遂行師參謀長職責。平型關戰鬥是一場惡仗，打破了日軍不可戰勝的神話，極大地鼓舞了中國軍民的士氣，堅定了最終戰勝日寇的決心。1985年，聶帥曾作詩紀念平型關大捷：
《憶平型關大捷》
集師上寨運良籌，
敢舉烽煙解國憂。
瀟瀟夜雨洗兵馬，
殷殷熱血固金甌。
東渡黃河第一戰，
威掃敵倭青史流。
常撫皓首憶舊事，
（1937年，平型關戰鬥發生地關溝。站立者是115師副師長聶榮臻，右側席地而坐並記錄者是外公。這張照片是擺拍，由晉察冀著名攝影家沙飛拍攝。）
到了1992年，為了紀念平型關大捷55周年，中央電視台拍攝紀念節目。當時，外公是尚健在的當年在115師師部參與指揮的高級將領。央視記者來採訪的那天，在簡短的開場白之後，外公就轉入正題，開始回憶起當年的戰鬥：「平型關戰鬥，是個典型的側擊…」那天外公情緒非常好，彷彿已經忘了自己是在接受採訪，忘記了對面的記者和攝像機，彷彿又回到了鏖戰的疆場。外公滔滔不絕地講述著平型關戰鬥的情形。說著說著，外公禁不住感慨道:「林彪同志了不起呀!林總能打仗，愛動腦筋，愛看地圖 …」就在這時，陪同採訪的軍委辦公廳的工作人員插話打斷了外公，他說：「首長，咱們今天說平型關戰鬥，就不要提林彪了。」平時，外公對待下級和工作人員都是特別和善的。但是，那天他的話被打斷之後，外公明顯表露出心中的不悅。在簡單又說了幾句之後，外公說：「今天就到這吧。」說完之後，外公起身就走進裡屋。我曾聽外公說過，當年他協助林彪和聶榮臻兩位首長指揮平型關戰鬥。經過一天的激戰，在部隊付出巨大犧牲之後，取得了中國抗戰以來第一次打敗日本鬼子的大捷。當天夜裡，由於勝利，外公和林彪及聶榮臻兩位首長興奮得一夜沒睡，他們三人同在一條土炕長談了一宿。後來林彪和聶榮臻兩位首長還讓外公起草了給毛主席和黨中央的報捷電報。
戰爭年代的經歷對外公這樣的老戰士的影響是深入骨髓，融入血液的。我還能回想起幾件生活中的事情：
1989年的大年三十，外公奉康克清奶奶之命，到官園兒童活動中心參加活動給青少年講話。外公當時因為連日勞累，有激動，當場突發腦溢血，摔倒在主席台上。隨後外公被送到北京天壇醫院搶救。家父和跟隨外公多年的老警衛員安叔叔在醫院陪護。外公在昏迷了一天一夜之後，終於蘇醒過來，然後就是異常興奮地跟家父和安叔叔講以前的事情，滔滔不絕地講了整整一天。因為當時大家只顧著急治好外公的病，所以誰也沒有錄音，不然絕對是珍貴的歷史資料。家父和安叔叔只記得外公說了兩件事：第一件是外公問，白求恩大夫來了沒有？如果來了，請白大夫稍等片刻，外公馬上就過去。（當年，聶帥的確曾經請白求恩大夫給外公治過病。）第二件是，外公問榮高棠爺爺來開會了嗎？要問問，為什麼他們區的公糧最近一直沒能按時運到？
有一天，時任中央軍委副主席的遲浩田爺爺沒有事先通知，直接到家裡來看望外公。當時，外公正好坐在藤椅上午睡。遲爺爺吩咐一定不能叫醒外公，他在旁邊等著。過了二十分鐘，外公醒了。看見遲爺爺來訪，非常高興，就聊了起來。遲爺爺說，要給外公提個意見，以後午覺應該躺在床上睡，能休息得更好。外公一聽，說那可不行。這是多年的習慣，中午如果能休息，也必須把衣服穿好，坐著睡一會兒。這樣一旦有敵情，可以迅速清醒，拿起武器，馬上投入戰鬥。這下，把遲爺爺逗得哈哈大笑。
外公因為意外股骨頸骨折之後，每天散步10公里就無法繼續了。堅持多年的運動一停止，疾病就接踵而至了。之後，因為小腿動脈栓塞，外公的右腿小腿組織壞死。301醫院決定給外公進行右腿的截肢手術。但是醫院的領導和專家都不忍心把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外公。在跟中央軍委遲浩田副主席彙報過外公的病情和治療方案之後，遲爺爺非常痛苦地說，他親自跟外公談截肢手術的事情。外公聽完遲爺爺說醫院計劃給他做右腿截肢手術之後，從來不拍病痛的外公一下就掉下了眼淚。他對遲爺爺說，你該知道啊，這條腿是陪我一步一步走過長征的呀！遲爺爺聽外公這麼一說也難過得落了淚。但很快外公深吸了一口氣，攥緊右拳一頓一頓地說，好，我服從組織決定，把這條腿撤下去。
當年跟隨外公散步走過的街道，現在大多數都已經面目全非了。豐盛衚衕和西斜街的大部分都已拆遷。只有在西斜街東口還殘留有不到200米的老衚衕。現在我走到這裡都會有意放慢腳步，以便讓這200米的路程儘可能長一點兒。走在這熟悉的小衚衕里，那路邊的古樹，院兒門口的石墩兒和那份衚衕中獨有的鬧中取靜的悠然自得讓我有種時間倒流的感覺。我只有在這裡才又能看見外公。他就走在我的前面;他的步伐還是那麽穩健;手裡依然拎著那個裝滿書的灰色人造革皮包。這時，寧靜的衚衕里還能聽到外公那河北鄉音的低聲哼唱: 「先鋒，先鋒，熱血沸騰…」無論我走得多慢，那200米的路程也還是太短了。一出衚衕口，就是車水馬龍的西單北大街了。那鬧市的喧囂馬上淹沒了一切。外公的音容笑貌，那都市中片刻的寧靜和我的記憶都好像是被吹散了。但是只要我抬頭仰望天空，我分明能看到外公和他的戰友們遠去的背影。他們有信仰；他們有力量；他們是紅軍戰士；他們的長征沒有終點；他們勇往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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