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典詩美的語言特徵

(2016山東臨朐金秋筆會講課稿)

中國古典詩美的語言特徵

林 峰

詩詞之美,如錦如霞;詩詞之美,如酒如茶。詩詞之美乃天下之極美,詩詞之美乃人間之至美。一首好詩能怡人眼目,爽人心神,一首好詩能催人淚下,動人肺腑。詩美豐富多彩、斑斕五色,詩美婀娜多姿,儀態萬方。百川歸海,萬象宗元。詩詞意境的深淺、韻味的厚薄、氣格的高下、情感的強弱等等,最後都是通過詩詞語言來得以體現的,故語言就成了詩美的最終載體。所以「語意兩工」是詩詞創作的最高境界,也是詩人畢生的終極追求。又由於詩人的精神世界、人格修養、情趣喜好的不同,他們所表現出來的詩美語言也奼紫嫣紅,百態千姿。有的纖麗穠艷,有的平淡淺顯、有的豪邁慷慨、有的婉約溫厚。如李杜之與蘇辛,歐晏之與元白,皆風格各異,言辭迥然。今試從以下幾個方面來闡述古典詩美的語言特徵。

一,綺麗香艷之與淡雅自然

綺麗香艷之風格語言因花間詞和宮體詩的出現而風靡一時。並得到了後世詩人詞家的廣泛追捧而經久不衰。此類作品風格明麗,語言穠艷。鋪錦列繡,鏤金錯彩。給人以極大的心靈溫潤和視覺美感。讀之則賞心悅目,不忍釋卷。如南唐溫庭筠的《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娥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綉羅襦,雙雙金鷓鴣。」此詞寫女子獨處深閨,晨起梳妝之情景。首寫女主人居處環境之優雅,並暗示已日上三竿,時光不早。次寫女人慵懶之態並由此引出孤苦寂寞之思婦形象。詩中用「金明滅」來形容日光之長短,以「雲」作發,以「雪」喻面。結句更以「新帖綉羅襦,雙雙金鷓鴣」來反襯夫君遠離,影只形單之孤懷。其出句富艷精靡,纖美細膩。如國畫之工筆,重妝濃彩又精雕細琢。後人稱之曰「溫麗芊綿,已是宋人門徑。」可謂不虛。

「初唐四傑」之一的駱賓王有一首《昭君怨》詩「斂容辭豹尾,緘恨度龍鱗。金鈿明漢月,玉箸染胡塵。古鏡菱花暗,愁眉柳葉顰。唯有清笳曲,時聞芳樹春。」五言八句,極其奢華典雅,美艷新綺。詩中「豹尾」「龍鱗」「金鈿」「玉箸」「菱花」「清笳」「芳樹」等形容詞的鋪陳皆別居匠心,華美典麗。其大墨淋漓而不顯澀重,精工勾勒而不顯繁瑣,此超妙境界,不愧為大家手筆。其他如王維的《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李賀的《雁門太守行》《楊生青花紫石硯歌》等皆設色濃艷,氣象堂皇或藻飾詭異,鋪張揚厲。詩人用濃重的語言色彩給人以強烈的視覺衝擊和心靈震撼,從而起到寄情於景,言志抒懷的效果。

淡雅自然看去著色淺顯,平淡無奇,其實勁力內蓄,別有境界。南宋魏慶之曾道:「用意要精深,下語要平易,此詩人之難」(《詩人玉屑》)。同時代的葛立方對此則更有詳盡之論述:「大抵欲造平淡,當自組麗中來。落其華芬,然後可造平淡之境」(《韻語陽秋》)。金人元好問亦有:「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論詩三十首·其四》)之名句。由此可見,詩家所說之平淡乃洗盡鉛華之平淡,乃返樸歸真之平淡。若無此一說,則流於粗俗,近乎淺薄也。

試看唐代田園詩人孟浩然之《春曉》:「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此詩語言極平易、極淺顯,已至老嫗能解之境。但愈讀愈奇,愈讀愈妙,便如洞中歲月,天地別開。詩人詠春卻不直接道來。而從酣睡醒來著筆,以鳥聲入耳鋪開,可謂視角獨特,筆致不凡。此詩通過春睡之甜美、鳥聲之悅耳來體現大自然的蓬勃生機和詩人對春天的喜愛與歡欣。其時間之錯縱、晴雨之轉換、心情之起伏都令人趣味橫生,如飲醇醪,悠然成醉也。語雖淺但自然天成,句雖白但情趣盎然。「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此詩亦堪稱之為言淺意深,情與景會之人間天籟。

再如李太白的《靜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其與孟浩然的《春曉》亦有異曲同工之妙。全詩純用口語,通篇白描。既無新穎奇特之構思,又無精艷華麗之辭藻。就像鄰里家常,娓娓道來。那種看似寧靜的畫面背後,涌動的是人在他鄉的羈旅情絲。表面波瀾不驚,內心思潮澎湃就是這首詩給我們最真實的感受。胡應麟說:「太白諸絕句,信口而成,所謂無意於工而無不工者」(《詩藪·內編》)。太白詩里多有這種脫口而出的樸素和清新,但思想內涵卻極其深刻和豐富,令人反覆體味,咀嚼不盡。

二,新妙精巧之於粗曠疏拙

明李東陽云:「詩貴不經人道語。自有詩以來,經幾千百人,出幾千萬語,而不能窮,是物之理無窮,而詩之道亦無窮也。」不經人道語必新奇巧妙,與眾不同。一如韓昌黎所言之「惟陳言之務去」。粗曠疏拙是與新妙精巧相對而言,新與粗,妙與拙皆奇正相間、巧拙相生。兩者一經詩人之口,皆可臻至美之境,達大化之道也。但古人論詩,曾有重拙輕巧之說。如清人吳騫在(《拜金堂詩話》)中說道:「昔人論詩,有用巧不如用拙語。然詩有用巧而見工,亦有用拙而愈勝者」。所謂大巧若拙,大拙近巧;燕瘦環肥,各有千秋。

唐朝韓愈的《春雪》詩就寫得極為精巧:「新年都未有芳華,二月初驚見草芽。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新年過後便是立春,只是百花猶在深閨,不得一見,令詩人好生失望。但期盼之中忽見草芽初露,詩人又倍覺驚喜。此一「驚」字最堪玩味,有驚訝、驚喜、驚嘆等諸般情態在內,顯得生動靈巧。絕妙之處還在轉合之際;上天白雪亦解人意,故作飛花,遍灑人間。在詩人眼中,此間之雪花便是報春天使,漫妙無比。構思奇特之中又內蘊生機。詩人翻因為果、化靜為動的擬人化手法極富浪漫色彩,如天外飛仙,神來之筆。初春的冷落剎那間熱鬧紛繁使讀者如入山陰道上,目不暇接。此詩能於熟景中翻出新意,奇警工巧,最是別開生面。

宋人楊萬里有首七絕《小池》:「泉眼無聲惜細流,樹陰照水愛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此詩通體玲瓏,天真可愛。泉眼、樹陰本無情之物,但此處詩人借一「惜」一「照」兩個動詞之妙用,使無情之天然物態化作有情。且營造出清幽明澈,興味盎然之山光水境。最妙在三四兩句,荷尖剛出水面,便有青蜓飛來。「才」和「早」兩個虛詞的錘鍊可謂妙不可言,極盡機巧。千種天機,萬般生趣都聚焦於結拍一句,顯得光芒四射,閃亮無比。誠齋以詩寫景,用極其敏銳的視角定格了這一稍縱即逝的瞬間,讓剎那間的美麗綻放成永恆之風景,從而幻化為一幅妙趣橫生的圖畫。陳與義「忽有好詩生眼底,安排句法已難尋」最可視為此詩妙解。

粗曠疏拙即自然渾成,不事雕琢之謂。大多具有言拙意工,言淺意深之內涵,力爭給人一種古雅樸拙之美,歷代前賢皆有是作並為之不懈求索。如宋人羅大經曾道:「詩惟拙句最難,至於拙,則渾然天成,工巧不足言矣。」(《鶴林玉露》)試看賈島的《尋隱者不遇》:「松下問童子,言師採藥去。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賈島以苦吟名世,「推敲」一典無人不知。而其推敲並不局限於字詞一道,謀篇布局、風格體裁、意境構思等皆在其例。此詩便是其大巧若拙之成功範例。此詩言語極平淡,極簡練,但其情感卻極深沉、極真摯。尋常訪友,知友外出,便興盡而返,如雪夜之訪戴。而此處則不然,賈島是一問再問,其言甚累;而童子也是一答再答,不厭其煩。一問一答,逐層深入,詩人之情亦隨之起伏。初問童子,滿心歡喜,言師不在則悵然若失。知在山中又重燃希望,至不知所終又大失所望也。其筆觸一轉再轉,其情感亦一變再變。而語言卻簡明至極,其用簡筆寫繁情,益見情真意切。且詩中未著一色,白描無華。但內在卻色彩鮮艷,分明可感。山之青、松之綠、雲之白皆暗寓詩中,真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之大拙又大巧也。

李之儀的《卜運算元》詞也是這種寫法:「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此詞用語樸素,通透明了。寫情人兩地想思卻不得見,只好借一江之水遙寄情思。見水思君,思君恨水。此水不竭,此情不已。長江寄託著情人的相思,也流淌著情人的愛戀。詞人有千般手法、萬種語言來敘述戀情,抒發心懷。但李之儀恰恰運用了這種復沓樸拙的作法,不敷粉,不著色,如江水般自然奔流。這種大膽直白的表達卻有一種深摯婉轉的情感暗蓄其中,而獨葆高致。樸素的語言經過敘述的轉折和遞進給了我們筆墨的味外之味。可以說拙中見巧,朴中見色。毛晉在《姑溪詞跋》說「姑溪詞,長於淡語、景語、情語」。信然!

三,剛健雄豪之與婉約柔美

剛健雄豪是中國古典詩美的重要特徵,其語言清雄豪邁,慷慨排奡;或勁健凌空,悲壯深沉。如峻岭崢嶸,又似大海呼嘯。代表人物如蘇子瞻、辛棄疾、張孝祥、陸放翁、陳人傑、文天祥等等。清人姚鼐曾云:「得於陽與剛之美者,其文如霆如電,如決大河,如奔騏驥;得於陰與柔之美者,其文如雲如霞,如幽林曲澗,如珠玉之輝。」(《復魯絜非書》)著名美學家朱光潛先生曾把剛柔之美比作:「胡馬秋風塞北,杏花春雨江南。」極其形象。剛性之美見於力度,以氣概為勝。柔性之美則見於性情,以神韻為工。一剛一柔,一奇一正,互為支撐,各具乾坤。

「落日綉簾卷,亭下水連空。知君為我新作,窗戶濕青紅。長記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煙雨,杳杳沒孤鴻。認得醉翁語,山色有無中。 一千頃,都鏡凈,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葉白頭翁。堪笑蘭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籟,剛道有雌雄。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蘇軾的《水調歌頭·黃州快哉亭贈張偓佺》一詞,人皆耳熟能詳。此詞作於宋神宗元豐六年詩人貶居黃州時,寫得豪邁奔放,瀟洒自如。此詞首寫江景,落日昏黃,江天一色,氣象何其闊大;千頃碧浪、一片歸鴻,境界又何其遼遠。繼則浪起江心,波濤洶湧;長風過處,思接千年。詞融寫景、抒情和議論為一爐,表達了詩人超然物外的瀟洒胸襟和對心性修養的不懈求索。這也是詩人內在精神世界的自我超越。筆致鏗鏘有力,氣魄宏偉壯觀。且其中波瀾起伏、跌宕多姿、使蘇詞雄奇奔放的風格一覽無遺。一如《藝概·詩概》中所云:「其精微超曠,真足以開拓心胸,推倒豪傑。」

同樣,張孝祥的愛國名篇《六州歌頭》也寫得慷慨激昂,擲地有聲:「長淮望斷,關塞莽然平。征塵暗,霜風勁,悄邊聲。黯消凝,追想當年事,殆天數,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氈鄉,落日牛羊下,區脫縱橫。看名王宵獵,騎火一川明,笳鼓悲鳴,遣人驚。 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蠹,竟何成!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渺神京。干羽方懷遠,靜烽燧,且休兵。冠蓋使,紛馳騖,若為情。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此詞之主旨全在「忠憤氣填膺」一句上。讀來忠憤滿紙,悲壯蒼涼。起筆「長淮望斷」,已見蒼莽之勢,復以「征塵暗」三句則更見肅殺荒涼,洙泗膻腥,胡兒宵獵,淪陷之慘狀由此躍然紙上也。下片詞人直抒胸臆,長歌當哭。以滿腔赤膽痛斥朝庭求和妥協,苟安一隅之醜行。詞人以句短音密,節促聲洪之表現手法將其所聞所見,所哀所嘆為之一傾。如銅琶力拔,其聲激越;鐵板橫飛,其音鏜鞈。已教忠義畢呈,悲慨淋漓。《朝野遺記》云:「張魏公讀之,罷席而入。」直堪驚天地而泣鬼神也。

婉約柔美之語言風格恰如小橋流水,精緻溫婉;又如和風微雨,細膩輕柔。「綺筵公子,綉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手,拍按香檀。不無清絕之辭,用助嬌嬈之態。」歐陽炯《花間集序》中的名言可視為婉約詞之最佳解讀。施補華亦在《峴佣說詩》中有云:「用剛筆則見魄力,用柔筆則見神韻。柔而含蓄之為神韻,柔而搖曳之為風致。」故婉約柔美之風格亦不絕限於男歡女愛,花前月下之纏綿。身世之感、家國之恨;生離之苦、死別之痛都會在詩詞當中得到完美體現。比如:「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秦觀·《鵲橋仙》)秦觀為婉約派之代表人物,此詞又為婉約風格之千古名篇。其柔美溫潤之風格更是在詞中纖毫畢現,最為典型。詞人以農曆七夕雙星相會之神話為主線,闡述了作者對愛情的獨特理解。上半闋寫空中景象,秋雲絢爛,雙星閃爍;清風颯爽,白露晶瑩。極其清幽明凈,妥貼空靈。下半闋由景入情,情景變幻。機杼獨出,不落俗套。為我們展示了一幅哀樂相融、天人合一的畫面。尤其是結拍兩句,境界又開,使愛情的內涵剎那升華,亦使該詞成為不朽之警句。明人沈際飛曾云:「七夕以雙星會少別多為恨,獨謂情長不在朝暮,化腐朽為神奇。」顯得奇麗多姿,高邁脫俗。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 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 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 這是南唐後主李煜的《相見歡》,千百年來一直在民間廣為傳唱,至今不衰。詞寫亡國之痛,沉哀入骨,凄涼況味縱貫全篇。起筆一句,便見沉重,詩人已將孤寂無歡之慘淡境遇和盤托出。接下之描摩更是一韻一頓,極盡凄婉。人與物相對,景與情相融。月是殘月,梧是寂梧;秋是清秋,愁是離愁。詞人廣攝形象,博採比喻使所繪畫面更加生動、所抒情感更加強烈。此詞章法簡約,句式凝練,但感情深摯,動人心曲。恰如明沈際飛所云:「七情所至,淺嘗者說破,深嘗者說不破。破之淺,不破之深。『別是』句妙。」(《草堂詩餘續集》)王國維亦云:「李重光之詞,神秀也。」二人皆可謂道盡婉約之美。

中國古典詩美這種獨具特色的客體存在給讀者帶來了高度的視聽美感,它精緻凝練的形式、含蓄深沉的意韻、悠遠遼闊的境界呈現給世人的是萬紅千紫的繽紛花海和激動人心的深刻體驗以及蕩滌肺腑的精神愉悅和滿足。所以它的語言特徵最是綽約多姿,異彩紛呈。當然中國古典詩美的語言特徵也絕不僅限於上述所提到的幾種類型,即便這幾種類型它也不是孤立不變的,它隨著詩人情志的變化而互相轉化或互為兼容。所以語言特徵取決于思想內涵,而思想內涵又有賴於語言的表達。故二者互為陰陽,不可偏廢。劉勰在《文心雕龍·情采》一節中說過:「夫水性虛而淪漪結,木體實而花萼振,文附質也。虎豹無文,則鞟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資丹漆,質待文也。」我也將在日後的工作和學習當中對詩美語言的特徵再作進一步探索和總結。一孔之見,淺陋之極,誠請各位方家學長不吝賜教為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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