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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馮至敘事詩《蠶馬》

【原創】讀馮至敘事詩《蠶馬》讀馮至敘事詩《蠶馬》馮至1925年著的《蠶馬》一詩,見錄於北新書局1927年版《昨日之秋》集,是被朱自清譽為新詩中「堪稱獨秀」的四部敘事詩之一。人們常說馮至小說有詩化的傾向,相對的,這首《蠶馬》則是他某些詩歌小說化的一個明證。《蠶馬》之故事原型,來自干寶的《搜神記》,馮至在本詩附註里引:傳說有蠶女.父為人掠去,惟所乘馬在。母曰:「有得父還者,以女嫁焉。」馬聞言,絕絆而去。數日,父乘馬歸。母告之故,父不可。馬咆哮,父殺之,曝皮於庭。皮忽卷女而去,棲於桑,女化為蠶。廢名在《談新詩》里說:「如果要做新詩,一定要這個詩是詩的內容,而寫這個詩的文字要用散文的文字;以往的舊文學,無論舊詩也要,詞也好,乃是散文的內容,而其所用的文字是詩的文字。我們只要有了這個詩的內容,我們就可以大膽地寫我們的新詩,不受一切的束縛。」這是一段具有真知灼見的文字,它給出了新詩和舊詩的一個重要分界。廢名的詩作,都可以證明這個觀點。但有一點要注意,就像古詩里既允許有李商隱的《無題》詩,也允許有王梵志的順口溜一樣,新詩也當充分允許了各種形式的存在。倘若不知變通地拿廢名的主張去要求馮至這首《蠶馬》,則它很可能是不被承認的。從第一次讀馮至的《伍子胥》始,我便覺得馮至是個富有想像力、生命力,而又很溫存的人,文字上具備了極好的把握力和靈敏性,以至於教人覺得,他的小說、他的詩,都不必拿體裁去框限,他只是用一些舒展、優美的文字,來講述一種情緒、一個故事,馮至的十四行詩向來是令研究者們熱心的話題,即便對固定形式懷著否定態度的廢名,也不得不承認馮至某些十四行詩取得了傑出成就,甚至要說「十四行體真是有助於詩情了」,然而這並非「十四行體」的功勞,而是馮至自身才華使然,所以廢名又說「十四行體是你自己的自由,並非新詩的形式」。也即是說:一個良好的詩人是可以駕御形式的,他可以選擇這種或那種來達到藝術的審美效果;但任何形式都不該成為新詩的「規格」,拙劣的作者倘若依照某種體式去寫詩,就只能成為被韁繩牽住的馬,循著陳舊的老路哼出些陳舊的調子來。轉過來看《蠶馬》,就像古代的長篇敘事、詠史詩如《長恨歌》、《圓圓曲》一般,詩歌內容是早就被規定好的。《長恨歌》寫明皇和貴妃的離合、《圓圓曲》寫吳三桂和陳圓圓的聚散,《蠶馬》寫少女和駿馬的生死盟誓。作者所要做的,是用他的眼睛去看那些記錄在野史、傳奇里的故事,找到他的線索,融入他的感情和思考,以完整這個故事,使它成為「他自己的」。而這種貫穿始終的個性化要素正是辨別作者水平高下、成就作品藝術審美的最主要的依據和原因。《蠶馬》這首詩,馮至分了三段來書寫,每段開頭都用了相似的詠嘆調,使詩歌的最外層面目是一個青年彈著琴、對心上人歌唱愛情的歌曲,他所唱的乃是個憂傷的、熱烈的遠古傳說:蠶馬—女化蠶。這就構成了類似復調小說的框架,敘述者本身是一個故事,他所敘述的故事又與他本身有非常密切的聯繫。細讀《蠶馬》,第一段詠嘆如下:溪旁開遍了紅花,/ 天邊染上了春霞,/ 我的心裡燃起火焰,/ 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說,姑娘啊,蠶兒正在初眠,/ 你的情懷可曾覺得疲倦?/ 只要你聽著我的歌聲落了淚,/ 就不必打開窗門問我,「你是誰?這個調子在將讀者帶入遙遠時空的同時,也規定了它最初的色調。那是個愛情萌生的季節,一切都欣欣向榮,沒有一個人不快樂,沒有一件事不美好,彷彿有情的都能成眷屬。所以即便接下來的詩里,寫少女生活在「路上少行車、水上不見船」的「荒遠的歲月」里,也不會教人心裡真的生出荒蕪和蒼涼來。馮至的想像力和創造性,在第一段里便有所表現。原型里「父為人掠去」的情節被更改成了父親自發的行遠,且叮囑女兒要與「白色的駿馬」好好做伴——馬的顏色是馮至加上的,他用想像為我們提供了個非常鮮明的畫面,少女和馬從一開始就被父親用手指歸在了一起,給讀者的感覺是接受父親叮嚀的並非少女一個,同時還有這匹駿馬。之後少女眼見田地荒蕪、深深思念父親,她撫摩馬鬃,一面問駿馬:「馬,你可能渡我到海的那邊,去尋找父親的笑臉?」一面又思慕若有個「親愛的青年」,便可以滿足她的心愿時,白馬的形象也在讀者心目中變得豐滿起來,將馬和青年疊合是很容易、很自然便能在想像里完成的事。直到少女彷彿看見那「含笑的青年」、而駿馬也一聲長鳴、脫韁而去時,馬—青年的形象便算完滿了。即是說,雖然被講述的少女或許不明白忠誠的白馬為什麼會「投入遠遠的平蕪」,但聽歌的少女和作為讀者的我們都能猜到原因,因為在我們眼裡,白馬已不再是個單純的動物,它(他)具有了人類的心靈,是個「親愛的」、「含笑的」,充滿了生命力、行動力又善解人意的青年,並且深深渴慕著少女。他的愛情無法說給少女知道,只好用行動去安慰和幫助她。在這裡,馮至將小說和詩做了很好的融合,他完整地陳述和擴展了小說內容,又使它帶上了優美的詩意。使得原先單純的「獸戀人」情節成為了「無言」的「人相思」,讀者也因此對白馬有了相當的好感和豐滿的認識。另外,在這裡,「母」的形象被省略了。就像馮至在《伍子胥》里,將原型中漁翁和溧陽女死亡的結局都改成了活潑潑、充滿和藹的人情味的持續生存一樣,馮至是個不會被文本原貌拘束的人。因為他講的乃是他「自己」「需要」的那個故事,它首先該打動自己,並為他所接受。顯然,「母」的存在會使故事變得不必要的複雜,從而削弱詩歌所要表達的重點;而母那個「有得父還者,以女嫁焉」的承諾,更使故事在很大程度上脫離「愛情」的範疇,而變得像個違背誓言、恩將仇報和終受懲罰的、道德規範的寓言。是以馮至修改了這個重要情節,在他筆下,便連少女也沒有許下婚嫁的諾言——這種無奈的利益交換,很顯然與馮至心中純潔的愛情背道相馳。是白馬對少女的愛慕令他主動踏上了「尋父」之路,他所不能預知的是,正是這熱情和固執導致了他的死亡。倘若說,第一段「心裡燃起火焰」、「蠶兒正在初眠」是戀愛的開始——初戀的話,到第二段,整個世界、歌唱者和歌吟中的白馬便都進入熱戀期。是以歌者吟詠道:溫暖的柳絮成團,/ 彩色的蝴蝶翩翩,/ 我心裡正燃燒著火焰,/ 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說,姑娘啊,蠶兒正在三眠,/ 你的情懷可曾覺得疲倦?/ 只要你聽著我的回聲落了淚,/ 就不必打開窗門問我,「你是誰?」在少女心生憂煩,漸漸地不再做愛情和思念的夢時,愛情和思念都突然來了,就像一副突然出現在眼前的畫卷,塵埃由遠及近,是白馬找回了親人,父女得以團圓。馮至寫「父親吻著女兒的鬢邊,女兒拂著父親的征塵」,寫「父親象寧靜的大海,她正如瑩晶的明月」,這非但是故事外歌吟者的描述,更像是故事裡來自白馬眼睛的觀察。因為他正在一旁汗水淋漓、正跪在她的床前,飽含深情。他想他是表達了愛意的,而她也該知道他的愛了。悲哀的芽卻在熱戀時萌生起來,少女或許聽不懂白馬的話,看不明白他的心,她是個無知者;又或許她能感覺到他,卻因為一個外在的、不能更改的原因——他終於不是青年,而是一匹馬,便只好用玩笑的口吻和心來回答他。他為她走遍天涯,「整夜地涕淚漣漣」,她卻只是拍著「馬頭」叫他去田裡犁地,叫他不要這樣癲痴,「提防著父親要殺掉了你」。這一段,全是馮至想像的創造。他加入了「對話」,但這對話因為馬不能言、心又相互隔絕著,便都成了哀傷的獨語。外在、客觀之於「人」的壓迫在此表現得極為明顯,馮至之創作遠遠超越了「女化蠶」原型里含混的、缺乏內心的形象,他填補了文學的心靈空白,並且使這心靈和情感有了特別的力度。倘若說,空間是可以跨越的、時間是可以克服的,那麼最根本的——人馬之別,又怎樣來化解呢?這個矛盾必須面對、但無法消除,對於這一點,歌吟者和讀者都非常清楚,除非白馬真能變做個王子,否則他對少女的愛戀最終只能毀壞他自己。白馬卻像是不知道這一點,外在的阻力反應到他內心,竟使他做出了《西廂記》里張生般的回應:「一些兒鮮草也不咽,/ 半瓢兒清水也不飲,/ 不是向著她的面龐長嘆,/ 就是昏昏地在她的身邊睡寢。」簡直是害起了相思病。實際上,張生形象多次出現在古代才子佳人式的小說、戲劇里,那些暗戀上女主角的書生們,被了高牆大院阻隔,求之不得,輾轉反側,就一個個睡卧榻上,形容消瘦、奄奄一息了。但若我們只拿白馬去比附這些形象,則馮至的《蠶馬》也算不得一首傑出的新詩。可貴的是,馮至寫出了一個根本區別:白馬和少女之間,沒有深院高牆!他可以望到她的面孔,他甚至可以在她身邊安睡,身體是近在咫尺的,而可悲哀的是心卻遠隔天涯!白馬能到天涯去為少女尋回父親,卻永遠不能超越皮膚和皮膚之間的、這幾寸的距離。張生流者,若可以望到愛人、安睡於她身旁,想必便「余願足矣」,但對白馬來說,這恰恰是教他不能割捨又最感疼痛的。從對身體距離的要求發展到對心靈距離的要求,從外在的阻隔發展到個人內心的阻隔,古時盼望的成了當下痛惜的,成了不能突破而最終傷害著愛情心靈的——這正是馮至之於傳統的反思和超越,是從「女化蠶」到《蠶馬》的現代性之體現,也是詩歌所能深深打動現代讀者、引發了今世共鳴的最重要原因之一。蠶兒三眠已過,熱戀的疼痛過了;蠶兒開始織繭,愛情該有個結局。到第三段,歌唱者目之所見,都是些蕭索的景緻,彷彿那聽歌的愛人,遲遲沒有回應他的歌聲,也正如歌中的少女,聽不到白馬的悲鳴:黃色的蘼蕪已經調殘,/ 到處飛翔黑衣的海燕,/ 我的心裡還燃著余焰,/ 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說,姑娘啊,蠶兒正在織繭,/ 你的情懷可曾覺得疲倦?/ 只要你聽著我的歌聲落了淚,/ 就不必打開窗門問我,「你是誰?」馮至沒有寫白馬被殺的過程,只有牆上的馬皮暗示著發生過什麼。歌唱者的黃昏來了,他的歌聲里卻有著與蕭條暮色不一樣的情緒:空空曠曠的黑夜布置好可容納一切上演的舞台,狂風暴雨來了,凄涼和恐懼來了,「電光閃,雷聲響」,馮至簡直是想安排一幕《麥克白》或者《李爾王》。這裡的雷電能給讀者以雙層啟示。一是雷電之催動,正表現出白馬勇猛的生命力,牆上懸著他的皮,而那顆愛慕的、執拗的心卻正挾在自然的怒火中、滾動在雷電里,像這樣強大的力度,是張生們不能企及的,倒與神話裡頭觸不周山的共工、斷頭猶能舞干戈的刑天有些相似。但這一個共工、這一個刑天,他要求的不是權勢,而是愛情。所以,在另一方面,他又有面對暴怒的自然的無懼。雷電有了第二重含義,它是外來的巨大災難,白馬—懷著愛情的青年,就在這個天地崩摧的時刻挺身而出,他悲哀、無畏、堅決和沉重,遭遇過死亡,又因為愛人的危機而蘇生,雷電將詩歌的情緒推到最高潮——愛情也因此具有了強烈到猙獰的面目。白馬用他在雷電中閃動的皮說:「親愛的姑娘,/ 你不要凄涼,不要恐懼!/ 我願生生世世保護你,/ 保護你的身體!」又說:「我生生世世地保護你,/ 只要你好好地睡去。」這是白馬所能做到的、表達愛情的方式,是他最崇高和堅定的承諾,也是全詩唯一的一次承諾。他不再是《女化蠶》里的要求者、索取者,而成為一個付出者,一個即便已經死去,即便只剩了毛皮,仍要將愛人緊緊護在懷裡的青年。到這時,歌者的調子也正朝至高點撞擊而去,他唱出了最亢奮的、最具動感和生命的音符:「一瞬間是個青年的幻影,/ 一瞬間是那駿馬的狂奔!」馮至運用了電影里蒙太奇的手法,這兩句詩這不但是歌者的敘述,也是少女的目見,少女的心跳就在「幻影」和「狂奔」里激蕩,大地也在二者之間搖晃,愛情的力量已如滿弓,再一用力!隨著「馬皮緊緊裹住了她的全身」這個調子的迸發,歌者琴弦斷裂!也正在此時,唱歌的人闖入了他歌唱的世界,受了一回猛烈的撞擊,而後怔怔地發現自己仍「惴惴」地坐在愛人窗前:「惴惴」二字,恰到好處地描寫出他當下的狀態。由讀者看來,至少在某個瞬間,歌唱者曾和白馬同一,他能清晰地感覺到白馬的痛苦和歡喜,並將這種種歡喜、痛苦傳達給了讀者知道,使讀者也進入暴風雨的夜晚,用皮膚裹緊著愛人,要她汲取自己的溫暖。在短短几句詩里,竟能順利完成這樣的衝撞和重疊,又具有如此勁健的力度,著實筆力非凡。馬皮裹住少女,歌者棄了琴,唱完他最後的歌:風雨剎時停住,這也意味著它絕非簡單的自然,而與白馬有息息相關的聯繫,當白馬完成愛情時,風雨便可告退,留下個安靜的空間給愛人們;在皓月澄澈的光芒下,少女化作蠶繭——這正是馮至的風格。我說過,他的文字是溫和的,無論發生過多少慘厲的往事,最終總會有一個靜靜的、溫柔的結局,這結局完善了他對於愛情的肯定和嚮往,正如徐徐的波濤,托起、輕搖著整個《蠶馬》的故事。《蠶馬》從小說里來,它給了我們小說般的詩。廢名在《談新詩》里,提出對新詩的兩個要求,一是形式的自由,二是要有詩意。《蠶馬》一方面包含著小說的內容,另一方面,又與這兩個要求絕不矛盾。它不是將原小說翻譯成白話,再簡單地將句子切成一行行,而是通過作者的選材,使它具有新鮮的、更深刻的詩性內涵。實際上,干寶《搜神記·女化蠶》原文,並非馮至附註里記錄的那麼簡單,它足有四百餘字,做出「允嫁」承諾的是少女本人,對父親為什麼殺馬也有詳細的描寫,在駿馬被剝皮之後,少女甚至「以足蹙之曰:『汝是畜生,而欲取人為婦耶!招此屠剝,如何自苦!』」如此種種,全不利於馮至所要表達的情緒,是以他一概略去不用。《搜神記》里,無言的馬由於不能作為第一主角來書寫,故事也便成了一則簡單的、缺乏情感的志怪;是馮至將馬—白色駿馬—青年打通,使「它」成為了「他」,抹去了因果報應、負誓受罰等陳舊的話題,卻描寫和肯定了他執拗的愛情、深切的哀傷和生氣勃勃的勇力,寫了客觀外在對他最灼熱的要求的強硬壓迫和他雖已死亡、但仍要抵抗、並最終完成了終生的緊密擁抱的過程。錯落有致的筆調里,洋溢著新文學的特色,充分顯示出新詩有別於舊作的所在。從形式上看,除了上面說過的反覆吟詠、通過三階段的景緻改變來對應情緒變化、造成歌唱者和被歌唱者之間的復調關係之外,《蠶馬》語言上的一個顯著特色是它是用散體白話文寫成。正如廢名所說,詩的語言是散文的,單獨看,每一句都是散文的話語,而綴連起來,卻因其詩性,使它成為美麗的詩歌。注意到,馮至在《蠶馬》里仍運用了壓韻的手法。雖然多數情況下他沒有刻意追求,很多相同韻腳的字並不影響文字意思的表達:從文意上說,那也正是他想要選用的字,比如溪旁的春「花」、天邊的紅「霞」,柳絮成「團」、蝴蝶翩「翩」。這也使《蠶馬》沒有一韻到底的情況,而是頻繁地根據詩意換韻;然而儘管如此,某些時候為了壓韻,詩歌仍有辭意含混、不夠貼切的嫌疑。譬如每段開頭,因為要壓「an」韻,便說「你的情懷可曾覺得疲倦」,「疲倦」一詞,就顯得有些突兀;又如為了壓「ang」韻,便說含笑的青年在面前「蕩漾」,若將「蕩漾」換作別的詞,效果應會更好。這都是《蠶馬》詩的白璧微瑕,也正說明對詩歌韻律的追求,很可能會傷害到文意的表達,即便是在優秀的作者筆下,這一情況仍不能避免。新詩若想取得更高的藝術成就,就一定要打破舊詩要求的嚴格壓韻,古老的特色到現代便成了美麗的鐐銬,鐐銬下的舞步總不如自由之舞來得暢快淋漓。(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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