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虹斌 : 尊重年輕人與討好年輕人只有一線之隔

在我看來,現在就是一個對年輕人諂媚的時代。問題在於,大家爭相討好的是什麼樣的年輕人?

我有個前前同事去創業,做了一個「二次元」的社區項目,我好奇地下載了一下。哇,太讓人自卑了,炮姐、萌王、兄貴、艦娘,我一個都不懂;我趕緊百度了一下,普及了一下少年人的知識。

更雷人的是,裡面還有一道判斷題,讓你選擇哪一句話「三觀很正」,以便把你分配到符合你個性的社區里;這幾句話包括:「萌即正義」「黑長直統治世界」「這麼可愛一定是男孩子」「燒死那些異性戀」。這次我很開心,每一句我都懂,而且明白它的語境。那種所謂的「三觀正」,是在一個大家都心領神會的虛擬社區里,建立起共識。我要是苦口婆心地教導他們「異性戀很正常,你們燒死人是會犯法的呀」「可愛的女孩子也很多啊,你們太腐女了吧」……一定會被唾液淹死。

據說,二次元社區的主體是90後、甚至95後,還有部分的00後;我這種老年人下載之後打開幾次就沒有耐心玩下去了,但我不妨礙我覺得這是一種很有趣的東東,並希望它前途遠大。

近日來,經過一番爭論連帶著科普,我們知道了王思聰「日狗」事件,不過是二次元世界裡的一個梗,懂的人自然心領神會。這裡眾生平等,大家自得其樂。

——不過,假設這個虛擬世界的價值觀溢出了虛擬空間,進入了公共空間呢?比如說,一個很有影響力的年輕人在央視節目上、或者社交媒體上公開說自己的價值觀就是「燒死異性戀」呢?顯然,他對非特定受眾的接受能力是有預設的,知道大多數人是聽不懂、會被冒犯的;而他想要的就是這種冒犯,並從中獲得智力優越感。

這種年輕人的智力優越感很常見。它一般體現在對遊戲「黑話」的熟習,對網路語言的熟練掌握,以及對一些語言符號心領神會的共識。它不是什麼知識,但你不掌握這種碎片,在網路世界就會錯過許多信息。這年頭,似乎不能在網路對話中恰到好處地運用「約嗎」「屌炸天」「撕逼」等等來譴詞造句,都很難說得上及格的當代人。

好幾年前,我的部門領導嚴禁我們在評論或報道的內文中使用「傻逼」「牛逼」等字眼(包括引用原文);前一兩年,紙媒上已經在大量使用「屌絲」「很屌」「高逼格」了,甚至還當大標題,我對此很反感;但現在,我知道抗議無效,因為更可怕的「鑒婊」「婊里婊氣」什麼的,都能進嚴肅紙媒了。

如今想來,這種所謂年輕人的「冒犯」真是有效的。他們一點一點推動了語言的變革,成功地把本來就很無趣、很粗俗的語言運用,變得更無趣、更粗俗。

這是一種年輕人的亞文化,確實不應禁止,也沒必要上綱上線。但現在,他們不稀罕你的寬容,而是進一步變成了不許批評;你批評,就是因為你不懂;不懂,就沒有資格批評。

這個推導變成了死循環。邏輯的錯誤在哪裡?就是「你批評,就是因為你不懂」。言下之意,就是只要你懂得,你就一定喜歡。你看,王思聰的每一條微博下,都是成千上萬條的「老公,操我」,不分男女,就是這種亞文化的極端體現。這就是所謂的「三次元的人沒有資格對二次元的世界進行批評」。

還有人不信邪。前一段時間,網路大V王小山批評明星馮紹峰喊韓寒「岳父」(馮比韓大四歲),結果下面的評論一邊倒地罵王小山毫無幽默感,是虛偽的道德衛士。難道王小山真不懂這是個玩笑嗎?難道我們不懂「老公,操我」只是一個玩笑嗎?我相信,其中除了少數是真心羨慕王公子有錢並渴望這種機會的人,大多數人附和這個玩笑,只是為了時髦、為了入流、為了在這個流行的話語體系中顯示他們的價值認同。這是一種集體無意識。

現在,但凡對這些粗鄙庸俗的言語稍有批評,就被視為「揮舞道德大棒」,就變成了政治不正確。為了避免成為大家鄙夷的「道德衛士」,不顯得那麼「老土」,即便未必喜歡的人,也不得不站在年輕人這邊作寬容狀,捍衛他們的「言論自由」。

我想起了那位以「天才少女」名世的女作家蔣方舟,她比王思聰年齡小,肯定還算年輕人吧,她就說過一句話:「尊重年輕人與討好年輕人只有一線之隔。」

在我看來,現在就是一個對年輕人諂媚的時代。問題在於,大家爭相討好的是什麼樣的年輕人?

(追求極限運動的年輕人)

因為工作關係,我有觀察過一些大學生和大學畢業幾年的年輕人;很顯然,如今這一代人的個體差異實在是太大了。十多二十年前,只要在城市裡,大家的經濟條件和教育資源的差異還不會很大;而現在,貧富的差異、教育所佔有的資源不同、教育理念的本質差別,同齡人素質的距離幾乎可以以光年計,好的極好,差的更差。

一些特別優秀的90後,橫掃各種競賽名次,學琴、跑步、參加各種興趣小組;出國留學、拿全獎、發論文、出版作品;做義工、遊歷世界各地。而他們的同齡人,則可能天天泡在網吧上,男罵漢奸、罵日本;女罵小三、罵整容。

但真正能為當下網路文化添磚加瓦的是哪一種人?恰恰是後者而不是前者。你看,王思聰雖然那麼那麼地有錢,但他在微博上的興趣點,也不過就是罵小三、罵整容。在這一點上,他確實成功地為許多年輕人代言了,他一點不掩飾自己的粗鄙,連我都幾乎心動:原來有錢人也像我們一樣吃飯一樣打嗝啊。聰明的王公子建立起的大眾認同感,正是他能成為「網紅小王」的最重要原因。

並不是「二次元」的世界裡都是惡趣味,但惡趣味總是更容易流傳。結果,精英中的精英在網路社區文化中通常是失語的(雖然他們未必沒有惡趣味);留下的往往是閑得令人髮指的孩子們在喋喋不休,說得多了,便成為主流了。

換言之,主流文化(這裡主要指大眾紙媒、正式出版物,以及多數不同年齡段不同身份的人都認同的文化形態等等)這麼急於取悅年輕人,討好這些消費力旺盛、號稱代表未來社會發展方向的年輕人,實際上根本沒有甄別優劣。反而把聲音最大的、最粗暴的,作為年輕人的文化代表來尊崇。這後面的原因,既是因為商業需求,因為年輕人喜歡花錢,是最有購買力的人群;也是因為懶得思考,乾脆就放棄判斷。

還是說回語言。語言的粗鄙與價值觀的粗鄙並不是一回事,但從整個社會來說,是呈正相關的。三四十年前,社會上充斥著磚頭一樣硬梆梆的革命話語,骯髒的言辭正對應著當時的社會;今天,蔚為大觀的是各種登堂入室的民間俗語,與生殖器有關的字眼、與性羞辱有關的各種字詞排列組合,都能成為熱詞,堂而皇之在大眾印刷品上出現,連女生們都能隨口吐出一串髒話。不能不說,這與這個粗鄙的時代精神是很匹配的。

不少文化人振振有詞說,誰有資格來界定什麼是粗俗呢?在他們看來,美和丑沒有區別、高和低沒有區別,白中有黑、黑中也有白,口頭禪是「存在就是合理的」。說到底,就是混淆是非,沒有擔當。

我能理解在我們這個缺乏絕對自由的世界裡,大家總是強調自由的彌足珍貴,這種自由當然包括粗俗的自由;但永遠耽迷於粗俗的自由中,以粗俗為榮,也是一種病,得治。早在新文化運動中,蔡元培就不只一次地提出「以美育代宗教」,強調美育是一種重要的世界觀教育。現在過了一百年了,為什麼稍稍強調一下「美感」「審美」,反而會被視為異端?

作者:侯虹斌騰訊·大家專欄作者,歷史小說作者,媒體從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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