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沒道理——兼就教於錢穆、李澤厚二先生》學而第一(中)

王船山:「論語是聖人徹上徹下之語,須於此看得下學、上達同中之別,別中之同。

論語(第一學而篇)

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歟?」

這一節非常重要,是孔子關於無為法與有為法如何結合,超世間法與世間法如何結合的一個綱。光知「明明德」而不知「入世」、「治世」,不是儒家文化。光知「入世」、「治世」,而不知這一切必落於「明明德」,也不是中國的儒家文化。那麼,儒家入世的原則是什麼?此節作了回答。

一個「歟」字,在古漢語中表示此句為疑問句。不是我故作高深,若錯解了這個疑問句,你不僅會錯解這段語錄,也同時會錯解了整個儒家思想體系。如果按一般的理解,這段語錄就是公然肯定,「孝悌」絕對是「仁」之「本」。如果真是如此,《大學》言「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又如何解?《孟子》「民為重,君為輕,社稷次之」又如何解?

雙峰評有子此語:「有子論仁論禮,只說得下面一截」。其實雙峰並沒有真懂有子表達之妙。有子也曾言「禮之用和為貴」,「孝悌」,當然是「禮」的一種「用」,稱其「為貴」就絕不是指它是「體」。「體」無貴賤。那麼,「孝悌」也只能是「和」的一種歷史表現形式,當然也就不是「禮」本身了。

宋儒程頤注曰:「或問孝悌為仁之本?此是由孝悌可至仁否?曰:非也。謂行自孝悌始,孝悌是仁之一事。(孝悌)謂之行仁之本則可,謂之是仁之本則不可。蓋仁是性,孝悌是用,性中只有個仁、義、禮、智四者已,曷嘗有孝悌來?」

看來,早在千年前,便有人覷透了這個秘密,看來絕非吾人故作高深。

錢先生評道:

孔子教人學為人,即學為仁。《論語》常言仁,欲識仁字意義,當通讀《論語》全書而細參之。今試粗舉其要。仁即人群相處之大道,故孟子曰:「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然人道必本於人心,故孟子又曰:「仁,人心也。」本於此心而有此道。此心修養成德,所指極深極廣。由其最先之心言,則是人與人間之一種溫情與善意。發於仁心,乃有仁道。而此心實為人性所固有。其先發而可見者為孝弟,故培養仁心當自孝弟始。孝弟之道,則貴能推廣而成為通行於人群之大道。有子此章,所指淺近,而實為孔門教學之要義。

有子說:「若其人是一個孝弟之人,而會存心喜好犯上的,那必很少了。若其人不喜好犯上,而好作亂的,就更不會有了。君子專力在事情的根本處,根本建立起,道就由此而生了。孝弟該是仁道的根本吧?」

錢先生對這最後一問沒有回答。我們可試圖回答一下,供諸君賞鑒。

十年前,我對這段語錄有詳解,至今也認為是得當的:

通觀有子這段語錄,的確是充分肯定了「孝弟」在中國文化中的地位,但其話語是十分巧妙的。

有子這段語錄的前半段,是借「孝弟」與「犯上」、「作亂」的關係,舉例闡明「本」與「末」的關係。

這段語錄的根本點在「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這一句,這是有子要傳達給人們的基本思想。有子,是一位孔門政治家。在孔門來說,「為政」與「為學」不是兩回事,而是一回事。從這段語錄的語氣看,有子可能是回答別人關於如何為政的提問。他告訴人們,為政的核心是「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

這個回答與孔子的看法是一致的。「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是孔子行事做人的根本原則。孔子在「為政第二」中也曾說:「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

「共之」,實是「拱之」,即眾星拱斗之義。

「眾星拱之」,其「道」便自然而然「生」了。

這正是中國文化的齊家、治國之道。其內涵是十分深刻的。

「本」是什麼?是「明德」,明德如太陽本身,但太陽不可能直接以一個形象顯示給人。朝霞、旭日、麗日,各種形象都是可能的。真正的「本」是不可能把握的,能把握的只是每個人明「明德」之後,觀察到的不同的社會生命現象。如果你不能借象透象,是無法直接把握「本」的。

明「明德」,即是明人心,明百姓心,明眾生心。任何一個時代,民眾必有一種相通的心理定勢。從「體」來說,它是「明德」運動的足跡;從「用」來說,是一種社會心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為政者只要準確抓住了這一點,「道」自己就會去運動,去變化,不必事事躬親而自然成功。這裡隱藏了一個「無為無不為」的道理。

「本」立了,「道」自然生。孔學與東方文化其他兩家的最大區別,便是他的直接實踐性。直接實踐性的根本方法便是「本立而道生」。

孔子、有子生存的時代,正是中國文化正在走出鬼神為中心的「生命觀」的時代,以「孝弟」為本,正是對「人」自身肉體存在的肯定,當然是積極的,在當時也是有石破天驚的意義的。須知,到了今天我們這樣的社會裡,還有許多人還在宣傳鬼神左右國運的觀念,社會上還有「推背圖」之類的東西流傳。這比起兩千年前的孔子、有子,不知是落後了多少代。

這段語錄的前半段,有子是以探討的口氣,也就是用舉例的方法,說明「本」與「末」的關係,意在說明「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的基本原則。最後一句的「歟」這個疑問語氣詞,「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歟?」仍然是一種探討的語氣。

有子,作為孔子的得意門生,不可能不知道,「大學之道在明明德」,不可能不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不可能不知「仁」的本體「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本體」的明明德運動是無形無相的,但作為重視實踐的孔門弟子,不得不把它具體化,在那個時代,那個環境中,「本」的基本表現應該是什麼?是「孝弟「嗎?

「孝弟者也,其為仁之本歟?」這句話,譯為現代漢語,便是「現在仁的本是什麼?是孝弟嗎?」這種語氣充分說明有子是真正掌握了孔子學說的最精髓的部分,所以他對「仁之本」,絕不作絕對肯定的表述,更不會如西方文化那樣去下一個「定義」,因為「仁」在不同時代不同地域,其表現是不一樣的。「仁之本」,只有當人們賦於了一定的歷史內涵後,才是可操作的,可認識的。

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

錢先生評解:

巧:好義。令,善義。務求巧言令色以悅人,非我心之真情善意,故曰「鮮仁矣」。鮮,少義,難得義。不曰「仁鮮矣」,而曰「鮮矣仁」,語涵慨嘆。或本作「鮮矣有仁」,義亦同。

李澤厚先生的評論對我們會有更明白的提示:

上章從積極方面規定「仁」;這章從消極、否定的方面規定「仁」,即強調「仁」不是某種外在的華麗,指出外在的容色和語言都應該服從於內心心靈的塑造。過分的外在雕琢和裝飾不但無益,而且有害於這種塑造。在原始巫術禮儀中,巧言令色而無真誠情愫,乃大罪惡而不可容許者。

「仁」的特徵是「愛」。朱熹把「仁」說成「愛之理,心之德」,建構天理人慾的宇宙倫理秩序以統治人們,近代譚嗣同、康有為則把「仁」擬之於「以太」、「電」,等同於宇宙的最後實在以貫通萬事萬物,來為其「自由、平等、博愛」的近代觀念作哲學根本(見拙著《中國近代思想史論》)。今日如果重建以「仁」為「體」的哲學基礎,那就是我所謂以心理——情感為本體。它將既非宇宙的「以太」,也非超越(不管是外在的超越或「內在的」超越)的「性」「心」,當然更不是種種外在的華麗。

李先生的「心理——情感」本體論,與中國文化的傳統提法相去甚遠,這是不需我們深加探討的。佛家的「無四相」觀念不去說了,即便是道家,老子也說:「吾之大患者,謂吾有身,及吾無身,何患之有?」

李澤厚先生是以西方哲學為底蘊的哲學家,我們不必求全責備,只是要看到李先生的「心理——情感」本體論,與西方思辨哲學,有明顯的差別。這個差別的最突出特點是,對實踐理性的強調。

正因為此,李先生對「巧言令色,鮮矣仁!」的解釋,就比一般人深刻多了。雖然並沒有講透,但到底比許多人,僅把孔子這段語錄理解為某種為人的道德要高明得多。

正如我們上文所講,「學而時習之,不亦說(悅)乎?」是提倡人們嚴格內省自己的生命的「學而習」的複雜微妙運動,進而「明明德」,這也是講「說」(悅)產生的根源。

在孔子這裡,「明明德」絕對不同於西方哲學的某種命題、某種範疇。先有定義,再有推理,再成體系,體系中又會包含某些原則、公式、方法,人們可以此去套實際生活與實際操作。

這是今日西方文化的習慣思路,也是一種似是而非的思路。這個思路如果概括講,就是一個「先知後行」的思路。

對於今日思維粗糙的人類來說,現在的人類的一切學習,真的是莫過如此。

其實,這種機械性的學習體系,是人類把自己定性為「動物」之後的必然走向。所以,近數百年無人以為其非。

關於這個體系的荒唐,我們不必多糾纏了。

李澤厚思想的價值在於,他向這個體系挑戰了。這一點在他許多著作中都有明顯的表現。

李澤厚提出的「心理——情感」本體論,實是希望哲學走出對人的動物性的思考。這裡有榮格體系及西方現代派哲學的許多成果。這也是和李澤厚先生長期聚焦於美學,研究審美心理,有很大的關係的。這其中,甚至包涵了馬克思主義的後期著作有關「人學」的許多議論的影響。

疏理這其中的淵源,是李澤厚研究者的任務,我們只是稍加提示。

我們只是認為李先生的「心理——情感」本體論,確實是抓住了中國古代文化的要脈,以及現代西方哲學乃至心理學的重要弊病。

正如當年,阿奎那、奧古斯汀們希望用邏輯推理證明上帝的存在一樣,西方人始終擺脫不了其邏輯主義的毛病,其全部文化,包括對「人」的探討,都需首先進行分類定性,然後定義,然後推理……

數學成了西方文化的最基礎的思維方式。

這樣,「人」的研究的機械化、論理化就在所難免。

李澤厚先生的「心理——情感」本體論可視為對西方文化的一種糾偏。

因為「人」,一切行為、文化,一旦分類定性,進而定義、概括,必然要抽空人之為人最血肉豐滿的東西——心理與情感。這也實際上是把「人」從大宇宙中孤立出來。

舍了這二者的「人」,只能是一個軀殼,並非真正的人。

正是李先生在《論語今讀》一書中一再說明的,他最看重的是中國儒學文化此岸的樂感文化精神,這無疑是想呼應他自己的人學體系。

我以為李先生還有一個重大的貢獻,便是,他看到了中國的實踐理性精神,是從原始宗教文化中升華出來的。

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發現,一切原始宗教,不分正邪,他們都是希望超越人的現有肉身的眼、耳、鼻、舌、身、意。

後人不了解這個秘密,總以為原始宗教中在宣揚什麼彼岸世界的存在。

其實,這只是由於當代人類不了解生命之「知」的根本秘密。生命之「知」,感知、覺知、悟知,不是人有了肉身之後,有了的眼、耳、鼻、舌、身、意之後的副產品。他是先肉身而有的。人類寄居於肉身之後,莫過是在生命之「知」之上多蒙上了一層層遮掩。如同在人的眼睛的「知」上,又戴上了一副副有色眼鏡一樣。

因此,我們不能說眼睛的「知」的運動,只能是有色眼鏡的副產品。沒有有色眼鏡,眼睛照樣有「知」。

沒有由肉身感官的「知」,可能是什麼樣子呢?這便是原始宗教的根本追求了。其實在今天人類社會中,一切講究所謂「修行」,以求有「功夫」的人,本質上也是在追求這種超越肉身器官的「感知」、「覺知」、「悟知」。

正因為一切原始宗教都希望超越肉身感官的局限性,這就使得原始宗教文化有了超越現有物理時空的特點,似乎它可以打穿過去、現在、未來的時空隧道。

當代人沒有搞懂原始宗教,總以他們是幻想,是幻覺,是魔術……進而全盤否定。我還是遵循孔子的教導:「子不語怪、力、亂、神」。對它們的準確評價只能是個「不語」。

中國文化的偉大在於,它在這個基礎上有了大大的理性的升華。其訣竅便是,強調「內省」的「實踐理性」的作用,從而既超越了原始宗教的神秘認知體系,也超越了現今流行於世的西方文化表面化、機械化、邏輯化的認知體系。也就是說,中國文化永遠不抽空人,不抽象生命,強調在活生生的生命運動中理性把握生命,從而進一步理性體認人自身,「道」自身。

這樣,我們便看到了李澤厚強調的「心理——情感」本體,與中國文化的內在聯繫了。

正因為如此,李先生在解這段語錄時,才比一般人深刻得多:

「上章從積極方面規定「仁」;這章從消極、否定的方面規定「仁」,即強調「仁」不是某種外在的華麗,指出外在容色和語言都應該服從於內在心靈的塑造。過分的外在雕琢和裝飾不但無益,而且有害於這種塑造。在原始巫術禮儀中,巧言令色而無真誠情愫,乃大罪惡而不可容許者。」

我不知道李先生是如何了解到這個秘密的。在原始宗教行為中,「巧言令色」是非常可怕的。

在生命的感知、覺知、悟知,脫離了肉身感官的束縛與規範,而自由運動之時,不要說「巧言令色」,就是稍有「偷心」,也可能萬劫不復。

進入到中國文化的人間法的世相法的實踐理性階段,這一點仍然是要充分強調的。這便是後來中國文化在自己的發展中,講究「智者無言」,「多知必敗」,「大音希聲」的原因。

這和西方文化的源頭是有極大差異的,古希臘、古羅馬人自以為自己的生命是生活在一個漫無邊際的群體中的,人與人之間的辯論、說服、勸解……文字的、口語的,成了一種普遍的文化現象,一直沿續到現代社會。

所謂的西方哲學最早便是產生於雄辯術,在當時的古希臘雄辯家那裡,邏輯的力量大於事實的力量。今天的整個西方文化仍以此為宗旨。

在現代社會中生存,「巧言令色」是必須的本事。殊不知,只要如此一逞能,真正的生命的「大能」便會被人類徹底「丟掉」了。這也正是今天人類悲哀、痛苦的根源之一。

每當我想到今天人類的這一切之時,常常驚出一身又一身冷汗。如果沒有軸心時代文化的出現,轉動了生命的大軌,像今天人類這樣以「巧言令色」為能的時代文化,真不知有多麼大的兇險。

我們不再在這裡批評把這段語錄解為道德標準的譯者、學者了。只是奉勸大家,如果你不想搞懂中國文化的這些真實面目,也沒有什麼大錯,你可以儘可能去享受這個時代的「巧言令色」。但若真想搞懂祖宗的這份文化遺產,我勸你放下一切哲學思辨的習慣,「巧言令色」的本領。第一步先從「學而時習之」入手,當你吃飯之時,當你漫步之時,當你看電視之時,玩手機之時……觀一觀你自己的「心」——「知」——「阿彌陀」的微妙運動,尤其要看自己心中的「說」(悅)是如何生成的,是真「說」(悅),還是假「說」(悅)?

如果你有一次偶然真的觀到了生命本體的這種微妙的變化運動,你或者會驚恐異常,或者驚喜失措。但是,這一切卻是根本無法與人道的。

其實,這就是「仁」的運動。

看見了,找見了,太奇妙了,太微妙了,除了己心之「說(悅)」,什麼也無法與外人道。

這時,也只有這時,你才會發現一切「巧言令色」,是多麼無聊。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

《學而》一章主要是為入門者說的,這一章全都是講人間道德與生命本體之「德」的區別與聯繫,非常深刻。不明生命的「體」、「用」關係的人,解不了這一章。現在曾子這一段語錄的主要內容是,要求人們從一般做人入手,時時養成「內省」的習慣。

古人云:「諸子之學皆出於聖人,其愈遠愈失其真,獨曾子之學,專用心於內,故仿之無弊。」「曾子守約,故動必求諸己」。

曾子這些語錄和有子的話一樣,不要看死了,當成教條來用,這段語錄關鍵是要求人們事事內省,並養成習慣。這是學中國文化的築基功啊!

對於這段語錄,李澤厚先生有非常精彩而深刻的解釋,請諸位認真理解。

人處於「與他人共在」的「主體間性」之中。要使這「共在」的「主體間性」真有意義、價值和生命,從儒學角度看,便須先由自己做起。所以這不僅是交友處世的「君子」之道,而且也是稠密人際關係,並將這關係置放於很高地位的自我修養和自我意識。這章特點是反省自己對這種「主體間性」的忠誠度,具有濃厚的宗教情懷,即宗教性道德的追求色調:「主體間性」在這裡即是上帝,對它的反省(自己的過失和不足)即是面對上帝的悔懺。曾子是儒學中宗教性道德的傳人。但儒學(包括曾子)又畢竟不同基督教的悔罪,儘管兢兢業業,如臨深淵,但中國仍然沒有那種與生俱來罪孽深重的原罪觀念,較少恐懼性的自我折磨和摧殘。相反,以為宇宙的生存、自然的存在、人的生命都是好的,以一種肯定的、積極的情感色調來解述和規範它們,作為最高準則的「主體間性」乃是此岸的人際、人群和人生,亦即人是因為上帝叫你「愛人」因而去愛人,而是「愛人」本身乃上帝,這裡的「三省」亦如是。

最後一句今天無妨釋作:自己所講授所寫作的東西,認真思索過、研究過或實踐過嗎?很好的自警語,今日之「謬種流傳,誤人子弟」,特別是言行不一,品學分離者,蓋亦多矣。

李先生說得好,「中國仍然沒有那種與生俱來的罪孽深重的原罪觀念。」這裡的關鍵是,孔子及中國古聖發現了「明明德」的秘密。人類正是,也只能是在「原罪」中發現「明明德」,實現「明明德」。所以,在中國,「原罪」反而是解脫的階梯。要明此理必讀佛家經典,如《金剛經》、《法華經》、《觀無量壽經》。

這一切說到底都是「內省」的成果,「內省」這個概念不好表述,但這種「內省」也並不是十分神秘。基督文化的懺悔,實是過猶不及,西方人不會打太極拳啊!中國自古善太極,最講究時時盯住自己的「知」——「心」——「阿彌陀」的瞬息萬變,而應酬之。久而久之,你自會有了一套體認自我生命,駕馭自我生命的硬功夫。

至此《論語》的前四段基本解完。我真不知《論語》的編者是什麼人?甚至懷疑就是孔子本人,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但是,綜觀孔子弟子,以及再傳弟子,我實在猜不出什麼人有如此如椽的巨筆,對《論語》作出如此精妙的編排。

以此四則開篇,尤其是第四則引曾子語,實在是太高明了。借曾子言,言如何入門入手,比孔子自己講生動得多,貼切得多,因為他是「弟子」啊!

第一則語錄「學而時習之」,是引入「明明德」之學的儒學學說之綱;

第二則有子言,是充滿歷史主義精神的對「仁」的變通認知;

第三則是從否定的角度講,中國文化的思想方法,思維原則;

第四則曾子語,是講入門的手法與階梯。

《論語》儼然一部巨著的構架。即系統又自由靈活!而且從始至終貫穿了「實踐理性」。

難得!難能!

中國文化之偉大深邃,於此可見一斑。

從這裡又進一步引入「為政」,這正是儒家弟子的主業:

子曰:「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

以錢穆先生的解為準:

道千乘之國:道,領導義,猶言治。乘,兵車。能出兵車千乘,為當時一大國。

敬事而信:敬,謹慎專一意。於事能謹慎專一,又能有信,即不欺詐。

節用而愛人:損節財用,以愛人為念。

使民以時:時指農時。使民當於農隙,不妨其作業。

本章孔子論政,就在上者之心地言。敬於事,不驕肆,不欺詐,自守以信。不奢侈,節財用,存心愛人。遇有使於民,亦求不妨其生業。所言雖淺近,然政治不外於仁道,故惟具此仁心,乃可在上位,領導群倫。此亦通義,古今不殊。若昧忽於此,而專言法理權術,則非治道。

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餘力,則以學文。」

仍以錢先生解為準:

謹而信:謹,謹慎。信,信實。弟子敦行,存心當如此。

泛愛眾:泛,廣泛義。如物泛水上,無所系著。於眾皆當泛愛,但當特親其眾中之仁者。

行有餘力則以學文:文,亦稱文章,即以讀書為學也。有餘力始學文,乃謂以孝弟謹信愛眾親仁為本,以餘力學文也。

本章言弟子為學,當重德行。若一意於書籍文字,則有文滅其質之弊。但專重德行,不學於文求多聞博識,則心胸不開,志趣不高,僅一鄉里自好之士,無以達深大之境。

錢先生的議論是否淺了一點?

我以為,作為國學,依傳統,錢先生的解應該說是四平八穩、十分精當的,但他沒有像李先生一樣看到國學發生、發展的歷史脈路,非常容易令人把中國文化只是當成一種政治、道德哲學。人們往往不注意中國文化的各大家,不管是儒、釋、道,還是其他學派,不管表現形態如何,側重哪個方面,其核心都是一種生命的哲學。更準確說,是「明明德」之學。

這種「明明德」之學的基本特點,也如李先生所講,完全不同於西方哲學,絕對不是思辨的產物,更不需強制遵循什麼邏輯原則。他完全依賴每個生命個體的對自我的實踐理性的體驗與體認。

李先生也有一點沒有講透,中國文化強調的這種實踐理性的體驗與體認,和今天社會上講的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思維,還是有一定的差異的。

中國文化的實踐理性,相信在「母子光明會「(老子言)之時,「良知」會自來,智慧會自然湧出頭腦。

人要思考的只是永遠內省自我。即不管「知」鏡上的影像是什麼,只思考我的「知」鏡是否明凈。使其明凈的方法便是「內省」。內省什麼呢?

孔子說得好:「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這是從貼近當時的生活而言一個「誠」字。

這是中國文化內省自心的魂。不是追求孝、悌、信,而是問自己,孝、悌、信時是否是「真誠」的。我此時是為孝而孝還是真孝?我此時為悌而悌,還是真悌?我此時是真信,還是為信而信?在這一點上千萬不要欺人自欺,自欺欺人。任何偷心不可有。

當然,絕對沒有偷心也是不可能的。但,只要在內省中及時發現自己有「偷心」。真發現了,也就是「誠」了,更不必另找一個「誠」。

這便是呂洞賓在《百字銘》中所言的:「不迷性自住,性住氣自回」。在這時最可怕的反而是專門去找一個「誠」,尊一個「誠」,講一個「誠」。這便是著魔了。知道自己已經「偷心」了,這便已經是「誠」了。

這是「內省」的第一要義,新儒家改造儒學時,完全墮入了西方哲學的思辨中。他們這些人沒有一個有自我「內省」的實踐,其理論不僅落於空泛,而且流於荒謬。充其量只不過比譚嗣同、康有為的理論更嚴謹一點而已。

內省的第二個要點,也如孔子所言「泛愛眾,而親仁」。這一點是人們反覆講了的,今後我們還會講,但這遠不是今日的自由、民主、博愛、人道等諸多觀念可以比擬的。中國文化遠不是西方文化那麼粗糙、草率、簡單。

這裡只提示一句:「泛愛眾」的核心是什麼?只是「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即「欲明明德於天下」,就是愛天下。下文有詳解。

在孔子看來,「吾十五而有志於學」的「學」,「學而時習之」的「學」的根本,就是這兩條。只有把這個基礎打好了,接著才能是「行有餘力,則以學文」。

「行有餘力」是極重要的一個指示。當不知內省己心之前,千萬不要到處亂「學」。更不能為某種功利,譬如為沽名釣譽而學,為掙錢而學等等。中國國學永遠要求人們只為「明心」而學。因此,只有找到內省的這個根本之後,才能博覽旁證而不亂心。

但是,後世的中國文化人的歷史的實踐,恰未必皆如孔子所言。其後世的「弟子」,大半恰恰是從功利心極強的「學文」入手的。從歷史看,中國文人大半都走了大大的彎路。這是非常可惜的。

從另外一個方面說,「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在中國歷史上的影響絕不僅僅在於一般的「勸學」,鼓勵教育。正是這個理念,在長期歷史過程中的流行,使中國民間形成了「望子成龍」的民風。這是中華民族屢經挫折,仍然能屹立於世界民族之林的重要原因。也正是這「行有餘力,則以學文」,使孔子「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的平等觀,在某種程度上,落到了實地。

從此,中國「士階層」的成長有了社會根基。

中國古代的政治制度比之別國並無多少先進性可言,但中國「士階層」的獨立成熟,則是世界文明的一個偉大的奇蹟。

中國的「士階層」,歐洲的「平民」,美國的「經理人階層」,是世界文化大進步的根本力量。

子夏曰:「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

這一段是接續上文的,更進一步強調「內省」以「誠」的重要性。學文,必是在「內省」之「誠」學,有了一定的進步之後,再去「學習」文化。實是要求人們在「致良知」的學習進入之後再學文,這樣才不會迷路。其他一切,如對社會生活規範的學習,文化知識的學習,皆只是為了「內省」己心進一步打開思路。正如學圍棋先必學「打譜」,「打譜」會為你今後下圍棋打好基礎,但光「打譜」是學不會,也下不好圍棋的。打這些「譜」的目的,不是為譜而譜,是希望你在一切生活小節中,貫穿「誠」、「愛眾」而「內省」己心。

讀這段語錄,一定要注意:「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非常明顯,「未學」二字表明,「賢賢易色」……諸語不是先天道德律令,而只是「誠」的一種表現形式,只是「致良知」之「誠」的前期準備。千萬不要混淆了這種學習的具體次第:從道德中進入,再從道德中走出。關鍵在於不是說自己是否有道德,而是看自己是真道德還是假道德?或是以道德沽名釣譽?這也即是從「文明」中進入,再從「文明」中超越。這便是《大學》、《中庸》講的「致良知」的基礎。「致良知」是人類文明進入自己的高級層次的「大學」,所以人類在學一般文明時,必以此超越現有「文明」。「學文」、「學禮」都只是為了「致誠」、「愛眾」,以此打好「致良知」的基礎,而不是為「文」,為「禮」,更不能以「文」「禮」作為敲開生存大門的工具。

這裡是講從外在的「禮」進入,以訓練「誠」心,最後改變自己內在的文化心理結構,以為形成自己系統的中國國學的價值觀與思維方式,打好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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