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愛，像水一樣輕柔

06-21

豫北老妖農曆十月十九日，是俺們村的大會，就是大集。雖然比不上浚縣大伾山廟會人多，可也是摩肩接踵。往年還要唱戲，從洛陽、鄭州等地請來豫劇團，唱五六天呢！我小時候是很期盼這一天的，因為這一天會有很多鄰村的親戚來家做客，父親就會做很多好吃的菜。而今天遠在他鄉的我，很想回家，能吃上讓我記憶深刻的父親做的菜。父親是個農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個身份很原始，可以追溯到遠古時代，而我也很驕傲這樣的身份。父親中等身材，稀稀的串臉鬍子，最明顯的就是頭頂的頭髮立著往上長。他很瘦，幾乎皮包骨，以至於奶奶老是心疼他吃不飽，或者吃不好。其實父親是很捨得吃的，生活條件很不錯啊，只是他吃的不多，又酷愛抽煙喝酒。而他自己呢，很樂意這樣瘦著，他一直以為，太胖了會得很多病。父親生肖屬狗，已經鬚髮花白，牙在前年全拔了，換一副假牙。我第一次見父親拿下假牙的樣子，覺得很意外，嘴巴是癟的，說話時嘴巴跑風，就像沒有毛的風箱，樣子很滑稽。（美文網：www.meiwenting.com）我和父親若不是坐在一起喝酒，是沒有太多話的，這也許是做兒女的與父親之間共同的特點吧。就算喝酒，也不能喝太多，喝多了容易抬杠，只有恰到好處時，話匣子才能打開。父親最愛講那些陳年往事，什麼拉腳去鶴壁拉煤，什麼推車去安陽賣粉皮等，我最愛聽的就是他上學時制服老師的事。那時候老師叫臭老九，經常受學生的氣。有一個老師是個羅鍋，被父親撂躺下很多次，以至於那個老師見了父親就害怕，不說幾句好話是過不去的。還有一個住校的老師，他批評父親搗蛋，不好好學習。父親居然找了幾個夥伴望風，偷偷的把那老師的夜壺給鑽了一個窟窿，第二天那老師就晾被褥了。我覺得父親也是很愛學習的，因為我記事後，最愛偷偷翻看他的書箱，裡面有幾十本書，《明英烈》，《岳飛傳》等等，有紅皮的毛澤東語錄，有他的筆記本，還有他手抄的很厚一本謎語，像七言絕句一樣的謎語。我從這個書箱里拾到了父親的文藝氣息。可惜後來，一箱子的書都被我揮霍乾淨了，不是借出去丟了，就是過年時候搓成了大炮仗，震天動地的大雷子，把書炸成了碎片。我並不記得父親責罰我，現在想想，我同時揮霍掉了父親放在書箱的某個秘密，或者某個理想也說不定。從我記事開始，父親就是一個脾氣暴躁的人，經常發火，不單街坊四鄰知道，就連三里五村的人都知道。他的壞脾氣，已經到了無法企及的高度，這可能也是一種境界。我小時候挨罵挨打就跟家常便飯似的。有時候，實在看不了母親受氣，就去搬救兵，把奶奶叫來，只有奶奶能鎮得住父親。當奶奶的申斥也不管用時，才叫爺爺來。爺爺在鄉里工作，一般不在家，每次回來，父親就吞聲了，敢不好好過日子，爺爺是會打他的。記憶中，只見過一次爺爺打父親，那是因為父親喝醉了酒，實在無法無天。我當時還有些小高興：叫你見天打我，你爹打你了吧？我曾經跟母親說，咱們走吧，咱不跟他過了。母親拉著我們說：「你爸是刀子嘴豆腐心。」而這句話，母親一說就是幾十年。母親知道，父親雖然脾氣不好，可是心是好的、是軟的，我也是這麼認為！小時候，我家南邊隔路就是一個很大的杏園，每當杏熟時，黃的白的，似乎閃爍著誘人的光。我沒少和夥伴們去偷杏吃，這裡儼然成了我們的樂園。最過分的一次，竟然把樹枝搬折扛走了，人家告到父親那裡，結果可想而知，我的胃在享受美味的同時，我的屁股卻飽嘗皮肉之苦。後來，脫下褲子讓同伴看，他說有指印，我說幾個，他說一二三四五！美文直到現在，每當想起，屁股還隱隱作痛。也正是這一巴掌，拍開了我混沌的心，就像盤古開了天地，清氣上升，濁氣下降。心豁然開朗，就像愚公門前沒了山一樣。奶奶告訴我，那年柳芽剛露時，我來到這個世界，讓初為人父的父親萬般欣喜，跑到街上，見人就諞：「我有了兒子，帶把的小子！」這句話一晃說過三十多年了，奶奶每次提起來，兩隻眼睛就會放出光彩。我明白，父親從心往外是愛我的。街上和我同歲的人很多，別家的孩子都喊爹，而我卻喊爸，我問父親為啥不讓我叫他爹，他說「爹」沒有「爸」時髦。對，八十年代在農村，「爸」是很前衛的稱呼。原來，父親的思想是很新潮的。父親還是個很孝順的人，他的孝順體現在順。要盡孝，先順從，爺爺奶奶的話，他向來是言聽計從。這讓你看到了性如烈火的父親最閃亮的一面。每逢年節，或者做好吃的，他首先想到的就是爺爺奶奶，爺爺愛吃啥，不愛吃啥；奶奶愛吃啥，不喜歡啥，他都一清二楚。父親的孝順正在潛移默化的地感染著我。父親是個很愛說話的人。雖然和我話不多，不，其實是我跟他話不多，以前我總認為他一開口就是教訓我，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可是最近幾年，情況變了，父親跟我說話總是小心翼翼，好像我是領導一樣，這讓我心裡很不是滋味。父親也是很會炒菜做飯的人。我最喜歡吃父親炒的菜，更愛看他炒菜，他炒菜的樣子很瀟洒，什麼先放，什麼後放，怎麼加調料，多大火候，都是學問。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學會的，一直都忘不了父親炒的菜的香味。這麼多年，我在全國也去過不少地方，也吃過不少名菜小吃：在山西吃羊肉泡饃，怎麼跟井店的羊湯、馬蹄燒餅比？在福州吃佛跳牆、荔枝肉，怎麼跟卜城的煎灌腸、燒灌腸比？在蘇州吃吹氣大麻球、在天津吃煎餅果子，怎麼跟內黃的滋補燴面比？怎麼能吃出家鄉的味道？然而，就算有吃的滿嘴流油的煎灌腸；就算有吃的滿頭大汗的燴面；就算有吃的一嘴膻味兒的井店羊湯，又怎麼跟父親做的菜比？這些菜，吃的是家的溫暖；吃的是永遠沉默的父愛；吃的是融化在血里的一輩子的記憶！為生活而奔波忙碌的人啊，我見你在夜色闌珊中，行色匆匆。當你的錢包達到一定厚度時，我們的思想是否也能達到某種高度？每個人都會活著，活著很簡單，餓了就吃，困了就睡，閑了就放縱自己，花天酒地的消費。其實，人如果有感情的活著，是需要一些悟性的！今年夏天，我給兒子洗完澡，開玩笑的跟他說：「我給你洗澡了，你給我洗腳吧？」兒子說：「為啥？」我說：「我是你爸呀！」兒子說：「行！」我剛要竊喜，兒子又說：「你給俺爺洗過腳沒？」一句話，我愣住了，沒有，真的沒有，一次也沒有！那夜，兒子睡著後，我偷偷流淚了。我曾經自嘲，我一個大老爺們兒怎麼會有一副女人性格？細膩，善感。在這個如狼似虎的江湖，至於我，註定活的很稀缺，也很邊緣！今年八月，兒子病了。當我和妻子趕到濮陽市人民醫院，我看到孩子並不是太嚴重。可是父親很內疚，一直說沒有照顧好孩子，我就安慰他。父親看著孩子，神情焦慮，我這時仔細注視父親，他已經兩天沒有合眼，看上去那麼憔悴，臉上堆滿了婆娑歲月犁過的痕，滿臉鬍子拉碴，肯定好幾天沒刮啦，感覺他比以前更瘦了，好像個子也矮了些，他垂手站在那裡，眼神有些游移，說著孩子的病情，語氣諾諾，像個犯了錯的小學生，在等待老師的批評。那一刻，我想流淚，不是心疼孩子，而是心酸父親，他又蒼老了很多！我就想，父親啥時候就老了呢？記憶中多麼剛強倔強的父親，不知不覺間儼然成了小老頭！父親從醫院回家兩天後，我突然接到爺爺的電話。爺爺問我是不是埋怨父親了，他回到家不吃飯，用眼淚就著酒。我說沒有啊，爺爺聲音哽咽，讓我趕緊給父親打電話，我說你放心吧！並且安慰爺爺好大一會兒。第一次看見爺爺傷心，我無所適從，原來，這父愛是這樣一輩輩無聲無息傳下來的！有時候，我很羨慕我自己：爺爺奶奶身體健康硬朗；父親母親平安幸福；我和妻子同甘共苦；一子一女就是一個「好」字。爺爺關心父親、父親關心我、我關心我兒子，誰敢說，這不是父愛的傳遞！我把錦繡年華遺落在他鄉，家是我心裡永遠的牽掛。可是為了生活的更好而奔波，家對於我卻成了臨時的住所。這幾年我常年在外，每次只要父親說一聲：「能回來就回來吧！」我會義無反顧。我越來越發現，父親很希望我回家。半個月前，一個街坊死了，才四十八歲，得了癌症，按輩分我叫他叔。他是個好人，嬉笑怒罵如同昨日，就這樣說沒就沒了。得知消息後，我很震驚，感嘆人生的無常。我給父親打電話，想好的說辭，在電話接通後，又不知怎麼說，只是說：「蘭周叔死了！？」父親說：「這誰也沒有辦法，黃泉路上無老少！」本想囑咐父親注意身體，父親卻說：「上班多吃飯，少吃辣椒，你胃不好！」我說知道了。掛了電話，我淚眼朦朧，父親用有溫度的話語，丈量我心的高度，我的思想，將沸騰出晶瑩的花！繁華的大都市，迷離的霓虹燈，始終那麼陌生，穿梭如織的車流，總能觸發我背井離鄉的哀愁。想念家鄉閑散安逸的生活；想念家鄉麥田裡飄飛的童年的夢；想念家鄉那棵老槐樹上依然殘留的我的溫度；想念父親一進大門就開始的大呼小叫！不當媽不知道當媽的累，不當爹不知道當爹的苦。現在我女兒十四歲，兒子也十歲了，做了十四年的父親，才領悟出，父愛一直在我左右。當思想逐步升華，心會揪的酸疼，這種感覺，不是長時間離開家，離開父親的人是體會不到的。我最愛看蝸牛慢慢的爬，彷彿時間也會慢下來。我時常想，假如時間能停頓了該多好，我依然在天津工作，一邊掙錢養家，一邊思念著家鄉和親人。父親仍然料理著幾畝地，替我照看著孩子。而孩子永遠也長不大，無憂無慮，不用參加世事的紛雜！世界從此就這樣定格。我知道，這只是幼稚的妄想而已。生活，就像一個大舞台，每個人都有一部自編自演的劇本，不管你是什麼角色，都要儘力演好。我覺得父親就很出色，在這個世界上，父親或許微不住道，而對於我，他是偉大的，他的責任，他的愛，我將接受並傳承下去。今天是十月十八，明天就是我們村的大集。我雖然人在天津市，可是心早已經飛回到家鄉。在這個寂靜的深夜，我的思想正在沸騰！當我穿上名牌服裝，混跡江湖，是否，父親仍然珍藏著我給他買的皮衣，不捨得穿，依然披著那件穿了多少年的舊棉襖？當我山珍海味、燈紅酒綠，是否，父親仍然自斟自飲我給他買的烈酒，依然抓一把花生也能把自己喝醉？當我在微信群里大呼小叫、高談闊論，在朋友圈裡忙著給人點贊，是否，父親仍然黑夜坐在大門外，依然獨自抽著煙，就著忽明忽暗的一點亮光思念著我？我時常想，父愛如水我如魚，就算游得再遠，總還在水的懷裡，水的心裡！我時常想，父愛如水我如舟，就算航行的再遠，總還是水的承托，總會有水的滲透！我仍時常想，父愛如水，至清至柔，柔到你感覺不到，甚至忽略，或者遺忘！這父愛，沒有洶湧澎湃，甚至無聲無息，就像輕柔的風，吹開了心扉，而就在此時，我心中有千言萬語想對父親說：爸，少喝酒，保重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