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詞苑千載，獨盛一支女兒花

【1】

她轉身，堙沒在狼煙里的除卻萬里河山，還有昔年的記憶，一地的詞章。

曾幾何時，他們的結合，羨煞時人，才子佳人，美偶天成。他是太學生，與她門當戶對，情投意合。郎作秀口吟，妾寫錦心詞，郎著《金石錄》，妾作《金石序》，愛金石喜詩詞的共同愛好，使她與他的婚姻，幸福得如同花間溢出的蜜，綿甜而溫馨。

冬夜寒涼，讀她的故事，彷彿與她在燈下共坐，清詞闕闕，將時光緩緩地漾開，曉風疏月，垂柳如絲。一剪梅，小重山，醉花陰，聲聲慢……長夜如磐，半盅清茶，濃濃的墨香攜著柔情並驅入詞章。掩卷，心潮難平，眉角輕撫，她的際遇便在書頁間匆匆划過。那時，荷香陣陣，粉藕未成，桌上，一燈如豆，她正年少。

易安，兩個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一杯，是在太白詩集的哪卷哪行。

易安，猜對者，方能飲茶。

庭院深深，倚窗同坐，青銅玉鼎，香煙裊裊，無數個午後，他們將時光交付在書房，抑或柳蔭花影下。她猜對了，他也對了，舉杯暢懷大笑，情正濃，意正融，茶傾覆於懷中，亦不曾察覺。落英飄飄，滿眼都是春天，這樣賭書潑茶，滿屋花香的日子，快樂穿梭成她筆下濃濃淡淡的墨香。

陌上花開，與他攜手同游，她寫到：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踏青田間，引舟藕花深處：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政壇風波，久別未見，相思無度，蘭箋傳情：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漫有驚人句；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綿綿長長的時光中，她婉婉約約立於那些長長短短的句子上。

【2】

在燈下翻著書頁，彷彿涉足於一條清澈的溪流，溪水中偶爾濺起朵朵歡快的浪花。這個冬夜，她亦坐在我身旁。此時，她不再對我淺笑，低下頭去，眉眼裡的清冷與蕭瑟，教我想起了梧桐更兼細雨時的感傷。我知道，之後，她與他之間的姻緣，因著山河淪陷，因著邊關告急而轉折起落，亦如多年前她桌上的豆燈，明滅復明滅。

春城草木，歲歲枯榮。金人揮戈南下，北宋南遷。第二年，他任都城建康知府。那一夜，京城內亂，作為一城之主，他終究沒有將這一城山水，一肩抗下，也不曾身先士卒指揮戰亂，反而棄城逃走。

她震驚無比，失望無比！

本以為，夫君風流倜儻，鐵骨錚錚。本以為，夫君懷濟世之才，滿腔熱血，胸懷韜略。此時，他竟猥瑣至此。身後星辰漫天，月牙似剪，蒼穹宛如一襲深黑的綢緞。

她竟錯看了他。

彼時，露宿山川，酒一壺，風月在壺外，人生在酒內。舉杯笑談，良辰美景。誰曾想，世事竟這般輪轉。他青衣依舊，卻是那般的陌生。她知道，這一刻起，她與他之間純美的恩愛已蕭蕭落盡。

行至烏江鎮，雨疏風驟，江水滔滔，心亦如湯煮。面對霸王拜別虞姬自刎之地，她萬千感慨：生當做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朔風如刀，將烏江亭邊的故事颳得嗖嗖作響，將她的心事撩撥地體無完膚。她隨他南下，不為其他，只為昔年的舉案齊眉。她曾想，此一生只要與他相隨，即便半世飄零，她亦不悔。不曾想，萬里河山被異族踐踏之際，他卻躲在了馬蹄風聲之後，棄城內千千萬萬生命於不顧。

亂石穿空，長歌當哭。

她愛他，她知道。可她要的，卻不是亂世風煙里的情愛廝守，更不是個人的畏縮苟安。自國破家亡，他便不只是她的夫，更是執掌大宋一方平安的擺渡者，她願意陪他一生戎馬，征戰終老，保一方百姓安好。生當作人傑呵，至於其他，便是手邊的一抹花香，玉指輕彈，便散若雲煙。

【3】

月華如霜，此刻的心事，豈止是失望二字能概括的了。長長的塵世，如折翅的蝴蝶般，一蹶不振。

許多年之後，歲月流逝成東去的逝水，煙波里的故事卻在水面翻騰不已。人們都還記得她的名字，說起千年前曾有一個叫易安的女子，她的才情，她的詩意，她與一個叫趙明誠的男子之間賭書潑茶，興盡舟晚回的愜意。可又有誰讀出，這愜意之後的無奈與清寂。

初秋的風，自遠處池塘捎來幾許花香，那是荷的香味，她與他曾一起賞過。那年，滿池蓮花次第開放，粉白之間，他輕搖小舟，鷗鷺頻頻驚起，給夏夜更添了幾分生動，閉上眼，依稀瞧見被風浮起的那年的衣角。沒有人，能理清她的心事，她的詩，亦是不能。或許，她也不想教旁人知道，聰慧如他，終也負了她，這世間，還有旁人嗎。

當我在寂寥的冬夜，遭逢她的幸福與落拓時，也只能以斂首低眉的姿勢，輕輕拂過書頁上的塵埃，將她的才情，映入沉香的墨色中。也許，就在下一個夜晚，你也將與她促膝長談，並將她的心事她的希冀送入華美的頂點。你瞧，她便在燈下，等著你。

沒有人知道他棄城而去之後，心內堆積了多少的自責與悔恨，也沒有人知道，他憂憤而死，有多少是因為她與他之間的愛不再有轉圜。當我合上書頁，我唯一了解的是，她一生的愛情，終結在他南逃的夜晚。在那個得與失的渡口，這名叫易安的女子，以一曲清詞，在她與他之間劃開了一塊寂冷的沙洲。

黃昏院落，凄凄惶惶，酒醒時往事愁腸。聞砧聲搗，蛩聲細，漏聲長。

輕輕擱下筆，不再去管，宣紙上的尋尋覓覓語不盡。都教它，在人比黃花瘦的傍晚，掩門而去吧……

史料：

李清照，宋時詞人，十八歲嫁與趙明誠。婚後，情投意合。公元1127年，女真族俘徽欽二宗。清照夫婦亦隨高宗南逃，同年，趙明誠被任命為建康知府。在一次城中叛亂中，趙縋城逃跑，李清照心灰意冷。並於次年逃亡江西途中，行至烏江時寫下《夏日絕句》，贊項羽諷明誠，趙羞愧難當，心情鬱郁，死於上任湖州知事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