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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陳 老師

小陳老師結婚照

1962年的小陳老師

現在的陳老師

我是紹興富盛人,我姆媽死得太早,我阿爸開爿銅匠店,技術好名氣大嘞,別人家的新鎖、老鎖,鑰匙沒了,他一根鉛絲(鐵絲)一把鉗子,一捅就開。船埠頭上紹興來輪船,動不來,船工「噠噠噠」跑來尋我阿爸,他一去,三兩下輪船修好「啵啵啵」好走哉。

我讀了五年半小學,一年級開運動會,跳跳跳,嘭咚,我摜倒。一摸,發高燒嘞,說是「出初兒」(指幼兒麻疹,以前認為只要燒一退,就不會再被感染)。鄰居小孩「出初兒」沒有「噴出」(燒不退),死了,嚇得阿爸要我出嫁的大姐趕緊回來:你嫑下田坂哉,來服侍阿妹,蝕耗多少工分,我補你。阿爸肉痛我哎。

我讀書好,詩歌朗誦全校第一,小學畢業,我沒有去考,學校專門來叫我:陳雅珍,你是保送生,趕緊去讀書。

正好大躍進嘛,我阿爸說:中學生都在挑河泥、鍊鋼鐵,讀啥書哦,嫑去!

富盛中心小學的校長趙德海是個好人,他說陳雅珍,我看你不要讀書了,還是去教書吧,教書進步大,還有15塊工資一月。我說我才14歲,到哪裡去教書?校長說董家塔。

董家塔在我家西南面,要走35里山路。1959年農曆三月,我挑了行李鋪蓋,翻過老嶺,翻過腰圓嶺,翻過山高嶺,走了大半日的山路才到。

董家塔小學校長姓蘇,捏了趙德海的推薦信,朝我發獃:一個小女孩啊,十四歲還沒長大,長辮子拖拖,還怕羞嘞。

不曉得是不是考驗我,一來就要我教三年級的數學。我一大早起來,把數學題寫在黑板上,就等學生來上課。學生陸陸續續來了,有的學生比我還要大,我心裡嘭嘭打鼓,緊張地不得了。

學生看我不過小姑娘一個,都鬧起來哉。我說嫑吵嫑吵,你們安靜落來,我唱戲給你們聽。我唱了一段越劇,學生們終於安靜下來,一堂課好不容易對付過去,我已經口乾舌燥、筋疲力盡。

後來讓我教一年級數學、語文,還當班主任。那時候,我借宿村民家,頭一夜記憶最深,油燈一吹,墨墨黑,山溝流水「嘩啦啦」響一夜,貓頭鷹「嗚嗚」像鬼哭。後來調到後倪村教書,晚上困大隊倉庫,孤零零一個人,油燈一吹黑,更是嚇得一夜不敢合眼,慌得哦。

那時候啊,再是荒山僻嶺,治安也是好的,我不怕人,就怕鬼。

有一次去「完小」(一到五年級完全中心小學)參加夜學,返回時,一個老師說有事,要我先走。漆黑一片啊,電筒快沒電了,燈光幽燭燭。「雙搶」剛結束,路邊倒了不少稻草束,我心拎起在走,走啊走啊,踩了一束稻草。稻草「哇」一聲叫,還動嘞。我嚇得跳起來,落下去,腿發軟,想跑跑不動,汗水嗒嗒往下滴。

後來才曉得,老酒鬼倒在路邊睏覺啦。這一嚇,加上工作壓力,我病倒了,還是一位家長把我接到她家去養的病。

還有一次,也是晚上,伸手不見五指。我下樓梯,樓梯是朝外面的,手電筒的光也幽幽暗,最後一檔樓梯,腳一踩,踩到一個軟乎乎的東西,它「嗚」一聲跳起來,我「哇」一叫倒落去。是條狗在睏覺哎,我又嚇得病了好幾天。

老師們總喜歡開我玩笑,有一晚從公社中心學校開會回來,晚上10點多鐘,35里山路才走到山高嶺口,前後的老師突然不見了。我煞命叫:蘇校長!王老師!陳老師!孔老師!沒人回應,我嚇得大哭起來。

突然一聲很響的口哨聲響起,他們哈哈大笑鑽出來了,我是又好氣又好笑。

現在我孫女也14歲了,和我那個時代兩樣的,這麼大的女孩子還在爹娘身邊撒嬌,哎喲,我也是個小孩哎。

備課、教書、批改作業,外出學習,一日三餐霉乾菜下飯,這就是那個年代老師的全部生活

兩年後,我調到嚴家葑代課,工資加到20元一月了。報到那天,大隊書記也是看著我發獃,半天回不過神來,還以為自己聽錯了。這麼大點的小姑娘居然要來當老師?他不放心啊,天天同幾個農民來聽課。

一個教室二十多個學生,一年級到三年級都有。我教數學,教完一批,再教一批,井井有條。幾天下來,大隊書記才認可我,一口一個「小陳老師」叫我。

嚴家葑,我也吃過一個苦頭。有天晚上去開會,一腳踩進一個空凼,拔出來,痛煞哦,腳就蹺了。三個年級的教學剛剛順起來,我也不敢請假,只有一蹺一蹺挺著繼續上課。

結果腳落了後遺症,整整痛了十年哦,到河埠頭洗衣服,沒有人扶我,我就立不起來。後來,紹興市醫療隊下農村,一個姓阮的醫生,醫術高超,扎了幾針銀針,竟然好了。

備課、教書、批改作業,外出學習,一日三餐霉乾菜下飯,這就是那個年代老師的全部生活。其實這些都不覺得苦,最苦的,是一個人一個學校,孤獨哎。我在班頭丁村,四五十戶的一個小村,學校是間破倉庫,一年級到三年級加起來才13個學生。聽說原來有個老師,50多歲,是老的大學生,每天凌晨3點多,跑遍整個村莊吹哨子,催孩子們起來讀書,弄得全村都有意見。

我蠻慌的,要是村民也對我有意見怎麼辦?

我是硬了頭皮去報到的,第二天就一一走訪了13戶家庭。以前我是一堂課內分批分年級教的,針對班頭丁的情況,我重新編排課程,哪堂課是哪個年級的重點,就抓這個年級,其他兩個年級自休做作業。體育、音樂、美術、課外活動穿插安排,全部就我一個人。

學生感到有興趣,教學慢慢走上正軌了,半年落來,不管支書還是隊長、村民,個個尊重我,老遠就叫「小陳老師你來了啊」。

我非常拚命,做夢都想教書教出成績,希望代課老師的身份早日轉正為正式老師。

1962年6月,我正在上課,大路山小學的傅校長和富盛小學的杜老師突然來了,一進教室就說:同學們先去上廁所,回來到座位坐好。

後來才曉得,是全公社教學質量測試。放暑假了,趙德海校長找我,說小陳啊,根據統考測試成績,公社決定送你去紹興讀師範。全公社只有兩個名額,你要好好學習,讀書期間的工資由學校支付。

我高興得差一點要哭哦,阿爸給我買了新棉被、新蚊帳,整個暑假,我都笑得合不攏嘴。

8月中旬,趙校長又來我家了。他說:小陳,文教局發來電報,國家困難,學校停辦,你去讀書的事情取消了。我一下就懵了,忍不住哭了。趙校長勸我,你年紀還小,以後會有機會的。

這一年,九月剛開學,大路山小學張校長找我,他說現在國家困難時期,要精簡城鎮人口,你要帶頭哦。我也沒多想,開口就說:好的,我是共青團員,應該響應國家號召。

哪曉得,真的給我下放農村了,變成農業戶口當鄉村教師了,糧票沒了,工資沒了,教書計工分,年底分六穀。

三年「自然災害」,我正在長身體,吃不飽飯,還要砍柴挑水,有一天就暈倒在講台上了。可是學生比我還苦,不少人家煮「柴根」磨粉當飯吃,「柴根」吃了拉不出大便,學生蹲在茅坑又叫又哭。我拿了竹梢板,幫他們一個個地摳大便,哎,肛門頭的硬便便頂牢,不摳,拉不出的。

所以我的學生對我都很親,我只要挎了行李出門,都會叫「陳老師,你開會去啊,你早點回來哦!」村裡人也會叫:小陳老師,來坐一歇啊!

我從14歲起,大家都叫我小陳老師的,公社書記也這麼叫。沒結婚時,叫得還要「花腔」:小陳老師,給我家當媳婦好不好!滑頭滑腦的光棍也有:小陳老師,我還沒對象嘞,你看不看得中我啦!

他哥哥說,你同我弟弟通了這麼多年信,他都被你耽誤了。

我調到董家塔教書第一年,有個從部隊回來探親的軍人,校長請他到母校給學生講講「革命傳統」。他叫李義方,東海艦隊的海軍,濃眉大眼,長得一表人才,臨走時,他說「小陳老師,你能不能給我一張照片?」

還好,前幾天城裡照相館來流動拍照,我拍了一張蠻小的。我說喏,就這一張,太小咯。他說好的。

第二年,我借調到淡竹塢完小。有一天,一個姓王的老師說,小陳,海軍叔叔給你來信了。我當是開玩笑,他真拿出了一封皺巴巴的信。

是李義方來的。信上說,小陳老師,我們分別很久了,你工作好嗎?又說現在國際形勢怎麼樣,部隊形勢怎麼樣。最後問,你學校形勢怎麼樣呢?請你來信告訴。

我也沒有去信,他又來信了,他說我給你信,你為啥不回?你是人民教師,這點禮貌都不懂。哪怕「收到了」三個字,總要給我一個的。我想也對的,就寫李同志,你的來信收到了。

後來他就隔三四天來一封信了,部隊又不要郵票的,三角圖章一敲,就是一封,講的都是革命大道理,我堆了好幾個紙板箱的信,沒有一句「我愛你」的話。

後來他哥哥來我家提親了,我說我還小嘞,又沒有同他找對象啊。這年我19歲。

他哥哥說,不小呢,我弟弟都快30歲了。喔唷,我這才曉得李義方要比我大10歲。我說他30歲管我做什麼?他哥哥說,你同我弟弟通了這麼多年信,他都被你耽誤了。

他哥哥後來就一趟趟來,說你們倆的關係一定要確定咯。我阿爸總說好咯好咯,這小夥子貌也好,文筆也好,又是軍人,可以的。我另外要求沒有,到時候給我一擔老酒。

我們就這樣結婚了。說來好笑,結婚時,李義方才曉得我的真實年紀。他總說,這年頭都是先結婚,後戀愛的,以後我們慢慢再好談的。哪曉得,等結了婚,兩地分居,都為生活在忙,談什麼戀愛哦。後來他又說等我們退了休,一定要好好去外面走走,補補戀愛這課。

結婚的下半年,李義方部隊復原,分配到長興煤礦,當礦報編輯。第二年,1965年,又調到杭州鋼鐵廠,給王廠長當秘書。有一次我去探親,集體宿舍,每層一排房間一個衛生間,一個房間住幾個光棍「頭腦」(兩地分居的單身幹部)。我一到,他們都出去借宿了。

李義方蠻死板的,做事從來不會變通。那時候,廠長的工資歸他去領的,有一天,廠長走進宿舍,說小李,我工資拿到沒有?拿到了。這是誰啊?是我愛人。幹什麼的啊?是老師。

廠長說正好啊,子弟小學還缺6個老師,你叫她過來嘛。他說不行不行不行,她是民辦教師,農村戶口,政策不允許的。後來我就說他,你自己先把門關了,廠長怎麼給你去辦呢?他說實事求是嘛。

等我下課,到家給老二換衣服,他在床上抽筋了,趕緊送衛生院,說是受到驚嚇引發的癲癇。

我們是1966年有大兒子的,第一次生伢兒,預產期一到我就住姐姐家了。1968年有了老二,預產期到了,婆婆正好來,我說今天我要去衛生院了,旅行包一整理,就出門了,學生以為我又去學習,又是叫啊送啊。我翻山越嶺走到公社衛生院,產門已經開了兩指,醫生說我膽子太大。1972年生老三,我白天還在上課,晚上肚子痛了,正好他阿爸來探親。

我總說老三的福氣好,三個孩子,就他出生的時候,他老爸在身邊。

最命苦的是老二,他2歲,我調到富盛中心小學當班主任,還要教課,孩子托給了農家奶奶,有三里路遠。才送去一個禮拜,就說老二發高燒。我趕緊請假趕過去。那一天,我都抱了老二走了,這家奶奶追到村口,說嫑去看病了,是「出初兒」(疹子),要是路上一吹風,越加厲害的。我也不懂啊,就讓她抱回去了。

第三天,說老二還沒退燒,我又請假趕去。這家奶奶將老二放在火炭甏邊烤啦,說出出汗,「汗噴噴出」就會好的。我一摸老二,太燙啊,還在抽筋,趕緊請人用農村土辦法「挑筋」。挑完,還是不行,急急忙忙送衛生院,體溫42度,說是腦膜炎。從此老二就變「僵歪佬」(發育不全的人)哉,我只有邊上課,邊管孩子。

老二7歲放進了公社幼兒園,富盛那個地方,河港、水田多,魚蝦便宜。有個音樂老師嗮了一匾蝦干,小學生淘氣啊,碰翻了,蝦干撒了一地。音樂老師是公辦教師,那天正好輪到她給我們班上音樂課,風琴都抬進教室了。她說是我們班的學生闖的禍,不上音樂課了。我是班主任,也不敢和她說理,只好自己給學生教唱歌。

哇啦哇啦唱了一半,有人來叫:「小陳老師啊,你老二掉進水田哉!」我又不敢馬上離開教室,我想幼兒園是有老師管的嘛。等我下課,到家給老二換衣服,他在床上抽筋了,趕緊送衛生院,說是受到驚嚇引發的癲癇。

老二後來就經常發病了,一發就不停抽筋,幼兒園老師說你兒子羊癲瘋,吃不消管了,你帶回去吧。

那是1974年,他老爸知道了,罵了我個半死。他也知道我帶了三個孩子還要教書不容易,氣話說過,要我送老二到杭州看病。我是鄉村老師,領工分的,請人代課,要付現鈔,但也沒辦法。

到了「浙二」醫院神經科,醫生也只是配了一點葯。我對不起老二啊,現在他50多歲,弱智。他爸走了,我也老了,只能送他到殘疾人託管中心去了。

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鄉村民辦教師都認可轉正了,我退休時,杭鋼也將我的20年教齡算進退休工齡了。

三個孩子慢慢大起來了,我白天上課,挑水做飯、洗衣縫補,哪像現在有煤氣、自來水啊,整天忙得團團轉。晚上除了備課批作業,還要集中夜學,只好下狠心,把孩子反鎖在家。等我深夜回來,他們都東倒西歪睏著了,我也只能流流眼淚。

他爸總是勸我搬到杭州來,我不想去,沒有城市戶口,沒有糧票,生活怎麼辦?

1979年,城鄉人口流動鬆動了,他爸一再催我來杭州。我總說等等,一直等到學校考試結束,我才下定了決心。杭鋼集體宿舍的老同事們待我們真好啊,馬上給我們調劑出一個12多平方米的房間,讓我們一家五口安身。

那時候,工廠幹部的工資也不高,他爸還要負擔老家的老娘,生活苦的。我也啥都不習慣,但一家人好歹在一起了,磕磕碰碰了幾年,不容易哦。

1983年,我重新參加了工作,在杭鋼後勤部門上班。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鄉村民辦教師都認可轉正了,我退休時,杭鋼也將我的20年教齡算進退休工齡了。

哪曉得,轉到了「社保」,說我的教齡不能認可的。我想不通哎,寫上訴信,跑部門。他爸說,算了,就少拿了幾個錢,苦吃吃算了。我說我的青春年華都獻給了鄉村教育,說不承認,就不承認了?

我跑了兩年,幫我忙的人還真不少。我幾次去社保局,一說就掉眼淚,辦公室的女同志聽了都很同情,她們跟一個處長說:老鍾啊,應該補給她的。鍾處長是個好人,他說,你能不能找到你當民辦教師的原始證明?一定要原始的,一份都好的。

我還是回了一趟富盛。多虧我的學生哦,有的當幹部了,就翻檔案堆。翻啊翻啊,終於翻到了原始記錄。後來鍾處長說,按照規定只能同意你18年教齡。我說為啥?他說你14到15歲,未成年,童工,政策不承認的。唉,那可是我當鄉村教師最苦的日子啊。

其實,我那一趟回去,一踏上富盛,我就沒有後悔過那些苦日子。你說,沿路那麼多中年人停下來問我:你是不是陳老師?我說是的。他們都會激動地拉我的手:我是您的學生啊!當年要是沒有你……

天下還有什麼工作能這麼受人尊敬?所以啊,我的心酸,委屈,你再講它,還算個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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