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舒蕪為紅樓夢寫的序 

《紅樓夢》是了不起的。它在中國古典文學裡面,帶來了一個全新的空前未有的東西,就是把女人當人,當女性尊重。

封建社會把人不當人,尤其是把女人不當人。中國古典文學儘管寫出了不知多少美麗女性的形象,但是,其中最高的也只不過是敢於為自己的愛情和幸福而鬥爭的可愛的形象,例如崔鶯鶯和杜麗娘;其次是被侮辱被損害的可同情的形象,例如劉蘭芝和杜十娘;再次是可憐憫的形象,例如「宮怨」詩、「思婦」詩的主角;最低的則是供玩弄供侮辱供蹂躪的對象,就是那些宮體詩艷體詩的主角……

這還不一定是最低的。還有「三言二拍」裡面那些女性,總是搶劫、欺騙、拐賣的對象;《金瓶梅》里的女性,是以受侮辱受蹂躪為樂為榮的卑賤污濁的形象;《水滸傳》裡面的孫二娘、顧大嫂,是「母夜叉」「母大蟲」的形象;扈三娘是無意志,無感情,全家人都被梁山好漢殺光了,卻聽憑宋江支配給曾是她手下敗將的王矮虎,從此自自然然地融入了梁山一夥,好像是個機器人似的形象;潘金蓮和潘巧雲,則是活該在英雄好漢的刀下剖腹開膛的「淫婦」形象。

這樣一比,就看得出《紅樓夢》確實偉大。作者曹雪芹自己說得很清楚,他寫作的目的就是要「使閨閣昭傳」,就是要使天下後世知道「閨閣中歷歷有人」,「萬不可時期泯滅也」。封建眼光把女人看作「賤人」,第二等的人。曹雪芹卻說:「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我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大無可如何之日也」。他為了這個目的而寫,也的確寫得很成功。在他筆下,林黛玉、薛寶釵、史湘雲、賈探春、晴雯、鴛鴦、紫鵑、平兒……幾十個青年女性,不僅僅是美麗,不僅僅是聰明,而且首先是有思想有感情有意志的、「行止見識」不凡的、有獨立人格的人。在他們之中,還有一個男孩子賈寶玉。賈寶玉不僅愛他們,尊重他們,還尊重世界上一切青年女性,他真心堅信「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真心堅信「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鍾於女兒,鬚眉男子只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這個賈寶玉,其實倒是女媧補天石鍛煉而成的「通靈寶玉」的化身,真正是「山川日月之精秀」。

馮雪峰說過:從封建壓迫下覺醒的女性,「往往要通過女性的覺醒,去體驗著她們之『人』的社會的覺醒」,這說的是「五四」時期的夢珂、莎菲式的女性。中國古典文學裡面,初步有「女性的覺醒」的味道,大概要推《牡丹亭》里的杜麗娘。「原來是奼紫嫣紅開遍」、「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這些唱詞之所以那麼感動了當時女讀者們,就是因為它唱出了初步的「女性的覺醒」。徐朔方說得好:杜麗娘「第一次看見了真正的春天,也第一次發現自己的生命是和春天一樣美麗」。《紅樓夢》也寫了林黛玉聽到這些唱詞,而「感慨纏綿」、「心動神搖」、「如醉如痴」的心境,這是林黛玉的卑喚起的「女性的覺醒」。《紅樓夢》並不到此為止,它還讓一個優秀的男性對女性唱出難么熱烈的頌歌,這就比《牡丹亭》又大大前進一步。

中國封建社會對女人特別殘酷。我們今天當然都知道,壓迫婦女的,根本上是制度,不是男性。但在那樣的制度下,恐怕沒有一個男性不是夫權主義者、大男子主義者,沒有一個男性不是自以為高出婦女一等,把婦女視為花鳥、玩物和工具,罵他們是「賤人」。婦女解放的鬥爭對象當然不是男子,但婦女解放的每一步,無可避免地要同男子這種賤視婦女的態度發生不可調和的衝突。從這個角度來看,中國幾千年的黑沉沉的囚禁和虐殺女性的牢獄中,竟然第一次聽到「我見了女兒便覺得清爽,見了男子便覺得濁臭逼人」這樣的呼聲,這是多麼了不起!這樣的呼聲,如果出自女兒之口,例如林黛玉就說過「什麼臭男人!」當然也使人不能不另眼相看。但現在是出自男子之口,他不但不以「男子漢大丈夫」在女性面前自驕,並且不以「通靈寶玉」的化身自驕,而是由衷地自慚形穢,自稱「濁玉」,想想看,這是石破天驚的大事,又何嘗不可!

這也許有些矯枉過正。男性和女性都把自己和對方看作平等的德人,才是正常的、自然的態度。但文學本來有異於科學。文學家要寫的是活生生的人,是活的感受和感發,他們是否合乎科學,不是一眼看得出來的,有時看似偏頗,恰好包含著合乎科學的內容。魯迅的《傷逝》裡面,有一般的婦女解放、男女平等的思想,經過現實生活里男女人生境界、胸襟智能的不平等的暴露,導致悲劇以後,歸到男性的道義上社會責任上的深沉痛烈的自責。這也可以說是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在更高的層次上,繼承了《紅樓夢》中男性的自慚。《傷逝》以後,還沒有聽到過嗣響。而涓生的絕叫中包含的真理內容,至今也還沒有探討完。

《紅樓夢》既是女性的頌歌,又是女性的悲劇。

故事的中心地位,是賈寶玉和他的表妹林黛玉、表姐薛寶釵之間的愛情婚姻糾葛。寶玉在黛玉、寶釵之間究竟愛誰,賈府究竟選誰做寶玉的妻子,這是一個大問題。悲劇產生與兩個選擇的不一致。寶玉越來越發現黛玉是文藝的知己,寶釵雖也可愛可敬,心靈上總有一層隔膜。賈府的當權者們即寶玉的祖母和父母,則是越來越發現寶釵符合賢惠兒媳的標準,黛玉的性格氣質卻隱隱含有某種叛逆性;寶釵能把對寶玉的愛盡量剋制在禮法的範圍之內,黛玉卻往往作了執著的表露。悲劇尤其產生於兩個選擇的權威性大相懸殊:愛不愛誰,寶玉堅持了自己的選擇;但是,娶誰做妻子,寶玉是一點權力也沒有的,一切決定於父母之命。於是,悲劇就成為不可避免的結局。

圍繞著他們三人的還有一大群的少女少婦,青春守寡的是史湘雲、李紈,出嫁一年便被丈夫折磨死了的是賈迎春,遠嫁的是賈迎春,悲觀絕望青春出家的是賈惜春,跳井而死的是金釧兒,含冤而死的是秦可卿和鴛鴦,撞壁而死的是司棋,斥逐羞忿而死的是晴雯,被強盜搶去的是妙玉……她們都是「薄命司」冊子上註定沒有好結局的人物。

這裡面有封建婚姻制度的悲劇,有封建道德禮教的悲劇,有封建婢妾制度的悲劇,有赤裸裸的封建暴力凌辱女性的悲劇……他們在那個社會裡,出於顯貴的上層,即使是丫環,平常飲食起居也是平民家庭望塵莫及。他們尚且如此,下層女子的命運可想而知。總之可見,這不是某一個女性某一個問題上的悲劇,而是那個社會裡青年女性的普遍悲劇。曹雪芹用她們的淚水釀成了芳醇甘冽的藝術之酒,這就叫作「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

魯迅說:「悲劇就是將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又說:「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可見,無價值的東西的毀滅不是悲劇,有價值的東西的毀滅才是悲劇,價值越高,悲劇愈大。女人如果只是花鳥,只是玩物,他們的毀滅頂多只能博得幾聲嘆息,一番惆悵;如果是「小賤人」,什麼命運都是活該。中國歷史上,圍城之中,什麼都吃光了,主帥便帶頭殺了愛妾,分給士軍吃,然後把城裡的女人全捉來吃,然後才吃到老弱的男性,這樣的事例史書上多的很,而且不是野史,都是煌煌的正史。那些殺愛妾以餉士卒的將軍們,當然是同殺一條愛犬差不多。到了大規模吃女人的時候,更沒有人會想到,被吃的她們也是人,有美麗才聰明的,有才華橫溢的,由情韻雅潔的,由志行高卓的……統統像吃豬肉羊肉一樣地吃掉了。

《紅樓夢》的悲劇之所以特別震撼人心,就是因為它充分寫出了他的品格,他的思想感情,它的幻想和追求,他的高出流俗的「行止見識」……讀者如果不是了解了這一切,深深感到這是一個高潔美好的人,如果不是久已感她之所感,愛她之所愛,和他同憂同樂,通笑同啼,他的悲劇就不會使讀者這樣迴腸盪氣,驚心動魄。

書中多次寫了女孩子們結社吟詩,或是自吟自詠,這是一個重要的藝術手段,讓他們直接抒發心情。於是,讀者聽到了黛玉的悲吟,知道「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的大觀園,在她眼裡卻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場所,知道清幽的瀟湘館裡,她過的是「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直到「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紗窗濕」的悲涼長夜。讀者還聽到她對著菊花低吟道:「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似乎窺見她所期望於寶玉的,不僅是「男才女貌」相當的「如意郎君」,而且是在茫茫塵俗之中可以「偕隱」的「知心」者。如果讀者不知道這一切,就不能充分體會她含恨而死時最後那句沒有說完的話「寶玉,寶玉,你好……」的全部慘痛的含意。

籠罩全書的《紅樓夢曲子》,更是直接的女性頌歌的大聯唱。它歌頌黛玉是「世外仙姝寂寞林」,歌頌寶釵是「善中高士晶瑩雪」,尤其是歌頌湘雲道:「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好一似,霽月光風耀月堂。」歌頌妙玉道:「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視綺羅俗艷,卻不知抬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更是高度的尊重,滿腔的同情!讀者聽了這樣的頌歌,才能深刻感受她們的悲劇。

《紅樓夢》作為對女性的頌歌,不僅加強了它作為女性的悲劇力量,而且是它之所以能夠寫出女性悲劇的原因。這就是說,中國封建社會的青年女性的悲劇,早已演出了一兩千年。直到曹雪芹,才把這個悲劇寫出來,這不是偶然的,而是因為他把女人當人,尊重女性,才看得出這是悲劇。「世有伯樂而後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世有曹雪芹,才看得出青年女性是「山川日月之精秀」,才看得出寫得出她們的悲劇的命運。有才情的女子常有,而曹雪芹也是不常有的。

前面所說過傳統的「宮怨」詩,已經算是同情那些不得寵幸的妃嬪宮女了。但是,替她們「怨」什麼呢?「有不得見者三十六年。」「入時十六今六十。」見了又怎麼樣呢?原來怨的只是沒有得到「君王恩幸」罷了,直白地說,只是沒有受到封建帝王的玩弄罷了。如果用這種眼光看,寶玉的大姐賈元春,入宮受寵,晉封貴妃,全家沾光,「烈火烹油,鮮花著錦」,該是多麼幸福!總該不是悲劇了吧!可是,曹雪芹也把她列入「薄命司」的冊子,寫她奉旨回娘家省親,說不盡的繁華熱鬧、富麗莊嚴之中,從頭到尾卻是一片嗚咽哽噎之聲,在藝術上達到「以了景寫哀」的極致。對元春的描寫只是寥寥幾筆,但是她公然埋怨父母當初送她入宮是把她送到牢獄一般的「那見不得人的去處」,僅這一筆就使讀者隱約窺見她內心深處閃爍著高出流俗的光輝。

曹雪芹眼中才看得出的悲劇,在《紅樓夢》的藝術世界裡,就是賈寶玉才看得出的悲劇。

可以設想,如果不是從寶玉的角度來看,而是從賈母、賈赦、邢夫人、賈政、王夫人的角度來看,所有女孩子的悲劇,都不成其為悲劇,有的是咎由自取,有的是死有餘辜,有的是命中注定,有的是偶然事件……例如,賈母認為黛玉的死,是死於她自己的「心病」。王夫人認為晴雯的死,是死於她自己的「女兒癆」。賈赦認為迎春的死,是死於她自己的「命」;鴛鴦的死,是公然要逃脫我老爺的掌心,正是活該。至於賈珍、賈璉、薛蟠之流淫魔色鬼的心裡,怎樣想那些美麗的女孩子,更是不可問。

便是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如賈政者,心裡又何嘗乾淨呢?他聽說兒子寶玉從小就宣布的「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那些話,便十分不喜,認為這個兒子將來不過是「淫魔色鬼」、「酒色之徒」。可見這位正人君子的眼裡,女人僅僅是性的對象而已,男人除了「淫魔色鬼」「酒色之徒」而外,都不會也不應該對她們發生興趣,也可見被賈政認為「淫魔色鬼」的寶玉眼中所見的悲劇,從賈政看來都不是悲劇。

寶玉其實並不是「淫魔色鬼」,而是中國封建社會末期的母腹中開始孕育的「新人」的胎兒。除了自家的姐妹而外,她對周圍那些美麗的青年女性是愛的,他的愛要說全無直接間接或隱或顯的性愛成分,也不符合書中寫明的事實。但是,他的愛卻有一個全新的性質,這就是魯迅深刻地指出了的:「昵而敬之,恐拂其意,愛博而心勞,而憂患亦日甚矣。」

「昵而敬之。」說得真好!昵,就是多少含有性愛因素的愛。何其芳曾經指出,賈寶玉這個典型形象最突出的特點,就是「多情」。這是說得對的。但是,寶玉這種「多情」,不但不是西門慶式的獸性佔有,甚至也不是晏小山、納蘭容若男種「多情」所能比擬。新就新在加上了一個「敬」字,這就大大不同了。唯其「昵而敬之」,方能看出所敬的每一個人的命運都是悲劇,把她們每一個人的悲歡哀樂,榮辱得失,都包括在自己的關心注念當中,這就叫作「愛博而心勞」。

這就是說,寶玉感受到的,不只是他自己的悲劇的分量上,加上所有青年女性的悲劇的重量的總和,而是遠遠超過這個總和。因為在悲劇中的青年女性,特別在那個時代,遠不是都能充分感受到自己這一份悲劇的重量,更不能充分地感受到其他女性的悲劇的重量。例如平兒,寶玉深深同情她夾在「賈璉之俗,鳳姐之威」當中的不幸處境,替她憤恨賈璉之「唯知以淫樂悅己,不知做養脂粉」;可是她自己卻一味「周全妥貼」,不僅看不出有什麼不滿,就是平白無故挨了鳳姐的打,稍經調停,反倒跪下來給鳳姐磕頭謝罪:「奶奶的千秋,我惹了奶奶生氣,是我該死。」事後照舊貼心得力地當鳳姐的助手。又如香菱,從小被拐出來,賣到花花太歲式的惡少薛蟠手裡,已經夠不幸的了,可是她一味憨頭憨腦地學作詩,似乎一點不幸之感都沒有。

甚至林黛玉,她對自己的價值,對自己的悲劇,也未必能像賈寶玉認識的那麼深刻。寶玉最敬她的,是她從不勸寶玉走「仕途經濟」的路。但是,寶玉是常常不得不參加「惡冠博帶」的場合,見慣了那些講「仕途經濟」的人,厭惡他們。黛玉則是一個深閨少女,不可能有同樣的閱歷,對於「仕途經濟」不可能達到與寶玉同樣的認識水平。而這一點認識水平上的差距,就使黛玉不可能充分估計自己在寶玉心中的價值,和自己的悲劇在寶玉心中的分量。寶玉在黛玉面前說:「你死了,我當和尚」,黛玉很不願聽,幾次為此生氣,恐怕她只把這句話理解為一般的愛情的誓言,不理解自己在寶玉心目中是人世最高價值的體現,不理解自己如果死了,對寶玉不僅是愛情的毀滅,而且是人世最高價值的毀滅,這樣的人世當然不值得留戀。

寶玉就是這樣的「愛博而心勞」。比所愛者本人還要操心,還要憂深慮遠,自然是「而憂患亦日甚矣」。幾千年來被否認的女性的價值,僅僅在寶玉眼中充分反映出來,幾千年來被遮掩住的女性的悲劇,也僅僅在寶玉面前拉開帷幕,所以魯迅又說:「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

《紅樓夢》雖是女性的悲劇,女性的頌歌,全書最中心的人物,還是男性的賈寶玉。前面說他是中國封建社會末期的母腹中開始孕育的「新人」的胚胎,他為女性唱頌歌,唱悲歌,都是他作為「新人」的表現。

所謂「新人」,就是有了「人的覺醒」的人。但是,賈寶玉的覺醒,不是看到自己是個「人」,自感人的尊嚴,倒是看到自己是人當中的「渣滓濁沫」,自慚形穢。這似乎很奇怪,其實也不奇怪,無非是因為他還僅僅是「新人」的胚胎的緣故。

賈寶玉對女性的尊重,並不是來自理性的認識,而是來自直接的感受。他對一切「峨冠博帶」的「鬚眉男子」深惡痛絕,又在自己的家庭,自己的身邊,長期接觸到那麼多的聰明美麗的青年女性,看到她們受到不應有的輕視,看到她們的地位是那樣屈辱,命運是那樣悲慘,對她們又愛又敬,為她們又悲又憤,回過來就更對「鬚眉男子」深惡痛絕。他對女性的尊重,看來也許有過於美化的地方,其實那只是他所理想的最完美的「人」,穿著女裝的形象罷了。他在穿著女裝的「人」面前自慚形穢,就是以理想的完美的「人」的標準來要求自己。實際上,人類的「渣滓濁沫」並不是寶玉,而是賈璉、賈環、薛蟠之流,正因此,他們決不會自慚形穢,他們正自幸生為「鬚眉男子」,可以玩弄女人,奴役女人,在女人面前自覺高她們一等。

賈寶玉對女性的尊重,實際上就是對「人」的尊重。他理想著完善的「人」,但是現實中的男人他覺得太醜惡了,只有美麗的女性才比較能做他塑造「人」的完美形象的原型。他唱的女性的頌歌,其實就是「人」的頌歌。但是,他又眼見一幕又一幕的女性的悲劇,眼見著人世間僅有的美,逃不了毀滅的命運。他念著《芙蓉女兒誄》,其實就是悼念整個的「人」的毀滅;他痛哭瀟湘館,就是為「人」的毀滅放聲一哭。

今天我們來看,當時「人的覺醒」開始,怎麼就見到了「人」的毀滅了呢?賈寶玉未免太悲觀了吧!其實這也是難怪的。甚至歷史已經發展到「五四」運動以後,大革命以前,據魯迅分析,尚且是這樣的:「那時覺醒起來的智識青年的心情,是大抵熱烈,然而悲涼的,即使尋到一點光明,『徑一周三』,卻更分明的看見了周圍的無涯際的黑暗。」這就是說,熱烈,是由於愛人;悲涼是由於覺醒;開始覺醒者尋到的光明總是微弱的,只照到身邊一小圈,更反襯出圈外的黑暗的無涯際。更在兩百年前的青年賈寶玉,他心中那點光明更加微弱,照亮的圈子更小,反襯出周圍的黑暗更無涯際,他的心情更加熱烈而悲涼,當然就是不足怪的了。

不過,話還得說回來。賈寶玉所能尋到的一點光明雖是微弱的,他的心情雖是悲涼的,他這個藝術形象作為「新人」(儘管還只是胚胎)的力量卻是強的。這個藝術形象十分可愛。書中有人給他鉤出一幅速寫肖像:他自己被燙了手,倒問燙了他的那位姑娘疼不疼。他自己大雨淋的水雞兒似的,反提醒一位姑娘趕快避雨。沒人在跟前,他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看見魚兒就和魚兒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嘆,就是咕咕噥噥。他甘心為丫頭充役,受丫頭的氣。他愛惜起東西來連個線頭兒都是好的,糟蹋起來值千值萬都不管了。他聰明而憨厚,女性化而不側媚。他喜歡女孩子們,也為女孩子們所喜歡,尤其林黛玉是他唯一的知已。可是另一方面,有人認為他是「孽根禍胎,混世魔王」,認為他「乖僻邪謬,不近人情」,認為他「潦倒不通事務,愚頑怕讀文章」,「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輕一點說也是有「痴病」,——這樣看寶玉的,不是他的仇人,而是疼愛他的祖母,母親,和「恨鐵不成鋼」的父親,他們的觀念都是當時最正統的觀念。寶玉這樣複雜的形象,帶著光輝和芳澤出現在中國文學史上,不是一件小事。

在《紅樓夢》以前,中國文學作品裡有許多忠良被讒,英雄失路,才人不遇,公子落難,佳人薄命,等等。他們不管遭遇到什麼不幸,同當時的環境是協調的,同當時的政治道德觀念,真善美的標準是協調的,就是說,他們代表著當時輿論公認的正義和美好的力量,在作品裡總是能得到當時正直,善良的人們的了解,贊助和支持。而迫害他們的人,不管怎樣囂張,總歸為當時的清議所不容,公認為姦邪,為醜類。即使是梁山好漢,他們的「忠」也好,「義」也好,「替天行道」也好,仍然包括在封建倫理觀念的體系之內。《儒林外史》里的杜少卿,是中國文學作品裡第一個下面人物而不大被了解的,但不了解他的只是那些鄙俗的八股之士;此外畢竟還有虞博士等人了解他,而虞博士等人仍是理想化了的封建人物。

只有賈寶玉,才是同他的環境完全不相直協調的。他的整個的性格,同當時社會,同他所屬的階層,完全格格不入。他只好逃到女兒國里去,儘管她們----包括林黛玉也未必能從理智上徹底理解他,介於她能夠愛他,暫給他一個溫暖的存身之所,這種情況又使他在世人心目中更見荒唐乖謬。所以他一出場,作者便用一闋<西江月>描寫他與環境的格格格不入,其中說他「似傻如狂」,這不禁使人想起了魯迅的《狂人日記》,從而思考一個問題:賈寶玉可不可以算是那們「狂人」的遙遙先驅?

「狂人」並不狂,他其實是從封建中國的母腹中脫胎而出的第一個「新人」,只因為他全面判逆了舊世界,便被舊世界視為「狂人」。這是和賈寶玉一樣的。這說明他是屬於賈寶玉的血統。但是,「狂人」看得出一部中國史都是在仁義道德的掩蓋之下的「吃人歷史」,看得出他周圍的人,他家裡的人以及他自己,都是「吃人的人」,聞到他們的血腥;寶玉卻只看得出所有的男人,以及他自己,都是「泥做的骨肉」,只聞到他們的濁臭。「狂人」看得到「將來是容不得咆人的人」,高呼「救救孩子」;寶玉卻只希望自己死後,能葬在女孩子們的淚海里。這是二者的差異。這說明相距二百年,「狂人」賈寶玉比他的後代「狂人」,軟弱得多,模糊得多,欠成熟得多了。

儘管如此,賈寶玉這個前代"狂人"的藝術形象,帶著光輝和芳澤出現,仍然提出了一個極尖銳的問題:窨(?)是他錯了?還是社會錯了?曹雪芹,《紅樓夢》,《紅樓夢》的千千萬萬的讀者,一致用美學的評價作出了回答:這樣美好的心靈,美好的性格,決不可能是真正的痴狂。那麼,與他不想調和,把他看作痴狂的整個社會,顯然不可能是合理的。《紅樓夢》不僅寫了一群青年女性的毀滅,也寫到整個賈府的敗落,過去很多人說這就是整個封建社會的敗落的象徵,其實未必如此。倒是賈寶玉這樣「新人」的出現從精神上,從審美標準上,宣布了整個社會的不合理,這才真是封建社會將要徹底崩潰的朕兆。儘管書裡面還是社會毀滅了寶玉,但這樣的社會,在讀者眼中,更顯出醜惡,更不是合理的存在了。

封建社會果然徹底崩潰了。但是,封建主義的思想和文化的影響,直到今天還是很強的,要徹底肅清,還是不容易的。今天來讀《紅樓夢》,還覺得有很大的現實性,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況且,文學藝術中一切不配的典型,一方面有他的一定的時代使命,另方面還有他的不配的價值。賈寶玉,林黛玉他們,不配的是性格心靈之美。他們作為典型,每個人都是「這一個」,是不能代替的。他們每個人的性格心靈之美,也是不能代替的。人應該無限豐富自己,吸收一切美好的東西。對於賈寶玉,林黛玉等人,只要你喜歡他們,象一個知已朋友一樣同他們相處,愛他們,體貼他們,笑聲交響在一起,淚水匯流在一起,你就會受到潛移默化,他們身上那種性格心靈之美,最主要的就是要求人生什麼都美,要求千姿百態的美,要求無限豐富無限深刻的美,不能容忍任何一點對於美的粗暴和褻瀆。誰要是能夠多少吸收到這種嚮往和珍惜,誰的心靈里就多少具有了趨向於無限完美無限崇高的動力。

《紅樓夢》寫了一大群美人。她們住在大觀園,形成一個相對獨立的女兒國。賈寶玉是這個女兒國里唯一的男性公民。這個小小的女兒國,在短暫的幾年中,充滿了「花招綉帶,柳拂香風」之美,充滿了青春的笑和淚,愛和怨,酒和詩,享受到(今天看來)很有限,而又(在當時一般現實條件下)很難得的極其例外的自由,他們和以前的文學作品裡的美人比較起來,有幾個顯著的特點:第一,不但容貌美,而且內心也美。第二,美得有個性,至少是二十個左右的主要人物寫得個性鮮明,互相之間毫不雷同。第三,她們是現實生活中平常女子,不是仙女,也不是超風凡出眾的女英雄女才子。第四,她們以平常現實的女兒之身,又體現了非凡的審美理想。第五,她們大都是十五六歲的姑娘,她們的一切都有一種青春的純潔的氣息,即使是比較有心計有世故的(如薛寶釵,賈探春),仍然是青春的純潔範圍之內的心計和世故。第六,她們的愛情糾葛,有靈的成分,也有肉的成分,而以靈的成分為主,主角林黛玉則是純然「靈」的。

這個芳香美麗的小小女兒國,實際上是賈府的一部分。而整個賈府,則是一個冠冕堂皇的外表之下充滿了污濁醜惡的貴族家庭,只有門前一對石獅子是乾淨的,並且和整個社會的污濁醜惡聯成一片。大片的污濁醜惡之中,有一小塊芳香美麗。前者暫容許後者存在,給予後者極有限的(時間,空間和程度上都極有限)一點點獨立。後者在它暫存在的範圍內,以其強大的美的力量,壓倒了前者。但前者的頑固的現實力量,始終統治著支配著決定著後者,其影響深入後者,不久便輕而易舉地毀滅了後者。

寫出了這樣豐富深刻的美,寫出了美與丑之間這樣複雜的相生相剋的矛盾,這就是《紅樓夢》藝術上的偉大成就。它一出世就受到讀者的歡迎,因為讀者一接觸它,便感受到那種芳香美麗,那種青春的純潔的氣息,這在中國古典小說中是空前絕後的。我們可以比較一下。

《三國演義》寫的是雄主名王、謀臣勇將之事,攻城略地、縱橫捭闔之心。《水滸傳》寫的是草莽英雄、江湖豪傑之事。仗義行俠、報仇雪恨之心。《金瓶梅》寫的是惡霸幫閑、淫娃****之事,謀財漁色、獻媚爭寵之心。這些都是大家久已熟悉的以成年男女——特別是成年男女為主的世界,作者以閱盡滄桑的老眼,看透這個世界的深層底蘊,寫出來給我們看,其中有各種睥美,但沒有青春純潔的美。《西遊記》是古之兒童唯一能當作童話來讀的作品,其實不是童話,魯迅把它列入「神魔小說」一類是對的,兒童讀起來已經有一些不理解不喜歡的東西,成年以後還愛讀的,恐怕不會有很多了。

只有《紅樓夢》寫的是一個以少男少女——特別是少女為主的世界,然而並不是幼稚無知的世界,作者也是以閱盡滄桑的炯炯雙眸,看透了這個世界的深處。大家都知道,他實際上是從自己少年時代的親身經歷中取材的。回憶的溫馨,身世的悲涼,更給作品增加了藝術的魅力。龔自珍《己亥雜詩》中有一首云:

少年哀樂過於人,歌泣無端字字真。既壯周旋雜痴黠,童心來複夢中身。

大致可以借同描述《紅樓夢》的寫作:書中的取材,大量來自自己少年時代的哀和樂,歌和泣。然而寫作的時候,已是經歷了幾十年的世路周旋,心中夾雜著音心未泯的「痴」和洞明世情的「黠」了。書中的事不等於少年時代的真事,前者已經把後者化為凄麗溫柔的一夢。書中的賈寶玉也不等於真正少年時代的曹雪芹,前者只是後者垢「音心來複夢中身」。是的,《紅樓夢》的獨特的卓越的藝術貢獻就在這裡,少男少女的讀者們倒不必真能理解它,反而越是成年,甚至老年,越是愛讀,越是能夠貪圖其中深意,每一個人都能從中獲得「童心來處長夢中身」的難得的人生體驗和藝術享受。

《紅樓夢》最初出現,大約在十八世紀五十年代,當時是以手抄本的形式。昂貴的價錢,被愛讀者爭相購閱。那是書名還不叫作《紅樓夢》,而是叫作《石頭記》;故事沒有完,只有八十回,而不是現在這樣的一百二十回。但是讀者不管,還是爭相購閱。明明一部未完成的作品,立刻受到熱烈歡迎,世界文學史上不知怎麼樣,中國文學史上是絕無僅有的。

抄本流傳了三四十年之後,1791年才有活字排印本出現,書名改題為《紅樓夢》,回數也從八十回增加到一百二十回,故事才完整了。排印本的出版者和編輯者是程偉元和高鶚,據他們聲明,後四十回也是原作曹雪芹寫的,不知何幫與前八十回分開了,沒有流傳,現在由程偉元他們費力搜購得來,才使《紅樓夢》成為完璧。讀者當然更加歡迎這個完整的本子,從此一百二十回本《紅樓夢》一直流傳下來,八十回本《石頭記》逐漸絕跡。

直到民間初年,有幾種《石頭記》古抄本被學者胡適發現。經過胡適,俞平伯的研究,看出《紅樓夢》後四十回與前八十回特別是與《石頭記》八十回的原貌,情節上有許多不銜接,思想上有許多不一貫,藝術上也頗有高低;還核對出《紅樓夢》前八十回並非《石頭記》八十回的原貌,而是頗有改動,再加上別的證據,於是1921年胡適宣布他的研究結論:後四十回其實是高鶚寫的,他偽稱曹雪芹的原稿,今天我們不能承認,其實是曹雪芹寫了前八十回,高鶚續寫了後四十回。學術辦都承認這是重大的發現。從此,關於後四十回的作者究竟是誰,對後四十回究竟怎樣評價,成為《紅樓夢》研究當中熱烈爭論的問題之一,意見紛紜,至今未能趨於一致,看來還要爭論下去。但是,讀者不管這些,要讀的還是故事完整的一百二十回的《紅樓夢》,而不是八十回的<石頭記>,儘管他們之中也很有些人認為後四十回比前八十回差得太遠的。反正一百二十回的《紅樓夢》已經成為一個完整的「社會存在」,沒有人能把它切開了。

晚近《紅樓夢》版本學上又有一重大發現,即蘇聯列寧勒藏抄本《石頭記》的公開面世。此本於道光十二年(1832)傳入俄國,滄桑歷盡,始賦歸來,實乃書林盛事,文壇佳話。這個抄本的底本屬於脂硯齋評本,這是毫無疑問的。有的專家研究後認為,它是遊說早期印刷前校閱過的最完整的一個本子。例如,抄本第六十七回「饋上物顰卿念故里」一節中,寶玉為了使病中的黛玉高興。急於把南方帶來的的士物送給黛玉,描寫的文字比其他各本都要長得多。過去印行的各種版本的《紅樓夢》,因為沒有見到這個極有價值的舊朱抄本,無法據以校勘,當然也就不可能吸收它的優點。這次李全華同志重新標點分段,特別根據影印列寧格勒藏抄本,在許多地方改正,補入有關的文字;同時還依照影印乾隆抄一百二十回本,訂正了通行本中個別疑誤,難解的字;這一點也是值得提出來向廣大讀者介紹的。

舒蕪一九八七年一月二十六日,於北京碧空樓

轉引自 http://bbs.jxgdw.com/read.php?tid=232978


推薦閱讀:

乾隆為啥認定《紅樓夢》說是明珠家事
紅樓夢的名子由來
87版紅樓夢中了咒語——黛玉薄命寶玉潦倒,寶釵空守
★《紅樓夢》閱讀150分競賽題
《紅樓夢》總共寫了多少夢?

TAG:紅樓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