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 中國人有許多奴性 當今年代提供豐富素材/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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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社會的文學立場 賈平凹 賈平凹,陝西省作協主席。長篇代表作有《高老莊》《廢都》《秦腔》《高興》等。《秦腔》獲第七屆茅盾文學獎。 我們生活在一個劇變的年代,價值觀混亂,秩序在離析,規矩在敗壞,一切都在洗牌,重新出發,各自有各自的中國夢。在消融禁錮和權威,可以自我做主,可以說什麼話了,但往住水在往東流總會有一種聲音說水往西流,總會有人在大家午休的時候大聲喧嘩。破壞與建設,貧窮與富有,莊嚴和戲謔,溫柔與殘忍,同情與仇恨等同居著,混淆著,複雜著。中國人的秉格里有許多奴性和鬧性,這都是長期的被專制、貧窮的結果。人性的善與惡充分顯示。有一年,我去合陽,看到了流經那裡的黃河,我寫下了八個字:「厚雲積岸,大水走泥。」我們身處在社會就是大水走泥。 這樣的年代,混沌而偉大。它為文學提供了豐富的素材和想像的空間。 1 從文學的隊伍來看,有右派作家、知青作家、尋根作家、先鋒作家和網路作家。從文坊格局來看,五世作家的前四世是一個生存模式,作家們靠雜誌、評論家、作品研討會而成名獲利,而後一世作家,完全斷裂了前輩的模式,他們靠網路、媒體、出版,與讀者見面而成名獲利。從作品分布來看,紙質書本,不論散文和中短篇,每年約有一千五百多部長篇出版,網路上的作品更是無法統計。從讀者群來看,前四世發行最好的作家,充其量在二三十萬冊,而後一世作家印上百萬冊也不是極少數。所以,不論哪一世作家,也不論作品能否長存成為經典,但不可置疑的是文學觀念、文學審美髮生了前所未有的變化。 那麼,一個問題提出,在消費化娛樂化的年代裡文學是否還會有它的神聖?在人性善與丑充分展示的當下社會中文學該有怎樣的立場?這就是我今天要講的,做人在任何時候都應該有做人的基本,文學也同樣在任何時候都有文學的基本。如同現在物質豐富,有各種食品,但人類生存的主要食物仍是米和面。布料可以作多種裝飾,但衣服的基本功能還是取暖。孫悟空雖然大鬧天宮,而最後他依然是去西天取經。破壞的目的在於建設。 在中國古典文學傳統里,有天下之說,有鐵肩擔道義之說,有與天為徒之說,崇尚的是關心社會,憂患現實。在西方現代文學的傳統中,強調現代意識。現代意識也就是人類意識,以人為本,考慮的是解決人所面臨的困境。所以,關注社會,關懷人生,關心精神是文學最基本的東西,也是文學的大道。 文學是虛無的,但世界是虛與實組成的,一個民族沒有哲學、文學和藝術是悲哀而可怕的。加繆說過:「文學不能使我們活得更好,但文學使我們活得更多。」 有一句話,說:「藝術生於約束,死於自由。」足球踢得好,必須是在一個方框里不能用手、不能越位、不能拉抱蹬腿等一系列規則中踢得好,才算真的踢得好。 你可以有不同的文學觀念,可以有多種寫法,但大道的東西不能丟。丟掉大道的東西,不可能寫出傑出之作。中國文學可能在精神層面上的追求比不上西方文學,這與中國人生存狀態及生存經驗有關,與中國的文化有關,但中國文學最動人的是有人情之美,在當下這個人性充分顯示的年代,去敘寫人與人的溫暖,去敘寫人心柔軟的部分也應是我們文學的基本。 2 我在前年末和去年初,讀了二三十本中國當代長篇,這些長篇是在幾千部長篇中篩選出的,作者都是當代第一線作家。這些作品大致分兩類:一類是批判現實主義的作品,一類是現代的先鋒的元素較多的作品。我讀後很有一些感慨。我不是評論家,我閱讀同行作品的標準是:一,這部作品給我提供了什麼樣的感悟?這些感悟是否新鮮和強烈,是否為之一震或過目不忘?二,這部作品有沒有一種有生命力的東西在裡邊?也就是說有沒有一種生活的實感?還是以理念進入寫作,以技術性的外在東西遮掩著虛假矯情的編造? 第一類作品有寫得非常好的,有生活實味,厚重,紮實。但存在的不足,常常是以文學去演義歷史,有影射、暗喻,對應歷史事件。在這裡,我談我的認識,我覺得文學不是對應歷史事件的,文學是在一個時代一個社會的大背景下虛構起的獨立的世界。《紅樓夢》之所以偉大,是它虛構了一個大觀園,它沒有去影射和暗喻什麼,它只是把大觀園裡的人與物寫圓滿。圓滿是最重要的。寫作不是要你去圖解、影射什麼,寫作時也不是要你去露骨地表述你的觀念,那些詩性、神性的、精神的、終極關懷的字眼就是你的文學觀念,而不是你用文學直接寫出來。你的作品應是你具備了這些觀念而去盡量圓滿地寫虛構出來的那個世界。《紅樓夢》沒有對應影射什麼,《紅樓夢》里卻什麼都有了,它反映和批判了當時社會,它的悲劇不是如我們所寫的壞人造成的悲劇(誰把誰殺了),不是盲目命運造成的悲劇(社會壓迫了你),而是王國維說的「通常之人情通常之道德」,培養所造成的悲劇,從而使「紅樓夢」具備了大格局大情懷。另一類作品,採用的現代主義元素很多,這類作品中有寫得很好的,讓人耳目一新,具有批判的尖銳鋒芒,但也存在不足。有些作品完全以理念進入寫作,它採用了團塊式的西方結構,某些場景渲染到位,極有才華,而總覺得生活實感的東西太少,因為在編造,一寫到實處就漏了氣,沒有寫實的功夫,只能用誇張、變形、虛張聲勢來敘述。如搖滾樂,現場的狂亂和感官的刺激很過癮,而離開現場,就沒有了古典音樂給人的長久回味。這裡我要說的,任何現代主義都產生於古典主義。必須具備紮實的寫實功力,然後進行現代主義敘寫,才可能寫到位。實與虛的關係,是表面上越寫得實而整體上越能表現出來虛,如人要飛得高,必須用力在地上蹬。如果沒有實的東西,你的任何有意義的觀念都無法表現出來,只能是高空飄浮,給人以虛假的編造。 這裡又存在這樣一個問題,即,沒有想法的寫實,那是笨,作品難以升騰,而要含量大,要寫出精神層面的東西。寫實要明白中國古典文學傳統的那一套寫法,如線型結構,如散點透視,西方現代文學的色塊結構,敘述人層層進入結構,都是在文化的生存狀態的背景下產生的。要中西化結合,必須了解背景,根據個人條件去分析哪些可以借鑒,哪些可以改造和如何改造,這樣才能寫出屬於自己的作品,而這樣的作品不同於中國傳統,也不屬於西方現代主義。每個作家都有自己的師傅,但不能死學師傅。舉個例子,有人學西方語言,要麼三四個字一個句號,連續這樣的短句,要麼一句話幾百字幾千字一個句號。外國人和中國人說話方式不同,節奏不同,作品中的人與物環境不同,才有那樣的句式。如皮毛模仿,就是那個東施了。語言絕對與人身體有關,它以呼吸而調節奏,一個哮喘病人不可能說長句,而結巴人也只能說短句。 3 現在我再談四個問題。 一、我們當代作家,普遍都存在困惑,我們常常不知所措地寫作。文壇目前存在著大量寫作,是經驗的慣性寫作。我們的經驗需要擴展,小感情、小圈子生活可能會遮蔽更多的生活。這個時代的寫作應是豐富的而不單薄的。 二、這個時代的精神豐富甚或混沌,我們的目光要健全,要有自己的信念,堅信有愛,有溫暖,有光明,而不要筆走偏鋒,只寫黑暗的,醜惡的,要寫出冷漠中的溫暖,惡狠中的柔軟,毀滅中的希望,身處污泥盼有蓮花,淪為地獄嚮往天堂。人不單在物質中活著,活著需要一種精神。神永遠在天空中星雲中江河中大地中,神照耀著我們,人類才生生不息,中國人生活得可能不自在,西方人生活得也可能不自在,人類的生存任何時候都存在著物質和精神的困境,而重要的是在困境中突破。 三、現在有一種文風在腐蝕著我們的母語文學,那就是不說正經話,調侃、幽默、插科打諢。如果都是這樣,這個民族成不了大民族,這樣的文學就行之不遠。 四、我們需要學會寫倫理,寫出人情之美。需要關注國家、民族、人生、命運,這方面我們還寫不好,寫不豐滿。但是,我們更要努力寫出,或許一時完不成而要心嚮往之的是,寫作超越國家、民族、人生、命運,眼光放大到宇宙,追問人性的、精神的東西。 我兩次強調,我不是評論家,看問題可能不全局,僅從一個作家面臨的問題而作局部思考,說出來僅供參考,並求指正。 (此內容為作者今年4月在咸陽職業技術學院的演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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