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墉:不准我騎車,不準吃零食,不讓交女朋友,但她仍是最好的母親

劉墉:母親的傷痕 來自十點讀書 23:03 點上方綠標即可收聽主播素年錦時朗讀音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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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劉墉

本文選自《到世界上闖蕩》

大概每個小孩都會問媽媽,自己是從什麼地方出來的,每個媽媽也就不得不編些故事,譬如說是從嘴裡吐出來的,是從包心菜里長出來的,或是從屁股里揪出來的。

當我小時候問這個問題的時候,母親的答案卻非常簡單——她只是拉開衣服,露出她的肚皮和那條六寸長的疤痕,說:「看吧!你是醫生用刀割開娘的肚子,把你抱出來的。」

大概因為我是這麼痛苦的「產物」,從小母親就管我管得很嚴。

為了怕鄰居跟我說我不該聽的事,母親堅持要父親賣了南京東路的房子,搬到遠遠的雲和街。

又為了怕我學壞,每天傍晚我在外面玩,她一定搬個小凳子坐在門口守著,而且規定我不準跑過左邊巷口的電線杆。

她不准我吃零食,說吃多了會吃不下正餐。她往我碗里猛塞豬肝,說以前要不是喂我豬肝,我早就病死了。又不准我躺在床上吃東西,說很多小孩都是那樣噎死的。

她還不准我騎腳踏車,說她只要看見小孩飆車,就嚇得頭疼;又說我要是學會騎車,她就管不住我了。

所以,我小時候是很孤獨的,當鄰居孩子伸著腿,用「鑽狗洞」的方法,學騎大人腳踏車的時候,我只能遠遠地看著。當別的小孩還在路燈下玩「躲躲貓」和「官兵捉強盜」的時候,我已經被叫回家洗澡了。

這種被嚴加看管的日子,一直到我九歲那年才改變。不是母親的觀念改了,而是因為父親生病,她總得留在醫院照顧。

家裡的外婆太老了,管不住我,舅舅又在海軍學校念書,所以那陣子我像脫韁的小馬。下大雨的時候,我能溜下小河去抓魚,出大太陽的日子,我能在鄰人的工地外面玩沙,當別的小孩都回家睡覺的時候,我還能偷偷溜出大門,追打在路燈四周盤旋的蝙蝠。

直到有一天下午,母親蒼白著臉,坐三輪車回來,一聲不響直直地走進家門,我的玩興才過去。

我不再能出去玩,因為我要在家安慰哭在地上打滾的母親,我得披麻戴孝,跟著她到每個長輩家去報喪。我突然長大了,不再做班上買「防癆郵票」或捐「教師節敬師金」最多的小朋友,我要常常守著家,守著我的娘。

父親死後,母親對我更加嚴厲了,但是在我做錯事,她狠狠罵我,甚至打我之後,又會很脆弱地哭,愈哭愈大聲。

然後,平復了,她會說:「打在兒身,痛在娘心。」接著拉我過去,看我被打的地方,直問:「疼不疼?」

那時候,我們確實是寂寞的。年初二晚上一場大火,燒光了我家的一切。外婆跟著舅舅、舅媽,搬去了台大宿舍。我跟著母親,住到她的老朋友家。房子燒成一片廢墟,只剩幾根焦黑的柱子。

燒剩下的一點值錢的東西,全被別人沒等天亮就挖走了,直到我和母親出現,才紛紛翻牆跑走。

母親慌了,花錢請人在院子里緊急蓋了一間小草棚。草棚是用竹子和蘆葉搭成的。四周先釘上木板作牆,再把事先編好的草頂放上去。住進去的第一天晚上,母親在房子旁邊,用小炭火爐做了紅燒肉,在記憶里那是我生命中最好吃的一餐飯。

當天晚上,下起傾盆大雨,屋子裡到處漏水,我們找了各種破盆爛罐去接,又把床移來移去。還是應付不了,而且愈漏愈厲害。

我實在困了,因為第二天還得上學,母親叫我先睡,用兩件雨衣蓋在我身上。

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雨衣上,漸漸積在凹陷的地方。至今我都能記得,每隔一陣,母親就掀起雨衣,讓雨水流下床的嘩啦嘩啦的聲音。

兩年多之後,我們搬到金山街的一棟小木樓。

住在小樓的那六年,留給我很多美好的記憶,也發生許多我生命中的大事——搬到小樓不久,聽說附近胡念祖老師教畫,我想學,雖然學費不便宜,母親還是很爽快地答應。

那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正式學畫,而且三個月之後就得到了全省學生美展的教育廳長獎。

得獎之後不久,我常胸痛,去檢查,醫生說是神經痛。有一天夜裡,咳,肺里呼嚕呼嚕的,像有痰,突然一張口,吐出一口鮮血。

母親急了,端著盆子發抖,看我一口一口吐。血止住,天也亮了,母親叫車,把我送到醫院。醫生為我照X光、檢查,接著把母親叫到隔壁房間,我聽見醫生在罵、母親在哭。

住院的日子,母親總陪在我身邊,常坐在那兒,撐不住,就倒在我床邊睡著了,我則把自己的被單拉出去,蓋在她身上。那年我十七,她已經是將六十的老人。

火車曾經是離我很遠的東西,從小到大,我很少坐火車。

但是從二十歲那年起,火車竟成為我的鄰居。先前住的樓歪了,我們不得不搬到那鐵路邊的倉庫。

倉庫里沒有廚房,只好借公廁的一角牆,搭了些石棉瓦當作廚房兼浴室。

搬去一年多,劉軒就出生了,我和妻都在中學教書,下班時總見母親一手抱著孫子,一手在廚房炒菜。

母親的臉上開始有了笑容,她很迷信,認為過去一切的噩運都是因為丈夫死,現在一切的好運都是因為孫子出生。

她的脾氣改了,連對家裡的黃貓都有情。她藝術的品位也提高了,以前買的衣服都很俗,現在則顯示了審美的眼光。

「別以為媽土,媽以前只是沒心情。」母親說。以前過年時候,母親總帶我四處送禮,求爺爺告奶奶,希望得些父親老朋友的關愛,現在則不再拜年,她說:「六十九了,人家該給我拜年了。」

母親七十大壽的時候,我為她擺了三桌。這是她自五十大壽之後第一次過生日,也是她第一回接受賀壽,她說:「過完四十生日,逃到台灣;過完五十大壽,死了丈夫。過生日,過怕了。」

母親七十大壽之後半年,我離家,去了美國。

知道我去的地方下雪,母親特別去衡陽路的綢布莊,為我選料,做了一件絲棉袍,又把父親生前穿的,一件從廢墟里翻出來的老羊皮背心補一補,交給我。

上飛機,一群人來送,母親沒掉眼淚,只沉沉地說:「好好去,家裡有我,別擔心。」

再見到母親,是兩年多之後。長長的機場走廊,遠遠看見一高、一矮、一小,牽著手,拉成一串。母親雖然是解放小腳,但走得不慢,一手牽著孫子,一手提了個很重的布包。頭髮更白了,皺紋更深了,看到我,淡淡一笑:「瞧!你兒子長高了吧?」

從那天開始,她除了由我陪著,回過三次台灣和大陸,其餘的十九年,全留在美國。

雖然不是農家出身,但有了院子,她自己學會種菜。又常看鄰居的花漂亮,就偷掐人家的種子。她最喜歡種番茄、大黃瓜和金盞菊,也愛蹲在地上摘四季豆。我每天早上,拉開窗帘,總看見一個白頭髮的人,在綠葉間穿梭。

她也依然是孫子的守護神。常在孫子看電視的時候,過去小聲提醒:「孫子啊!不要看啦!你老子要發脾氣啦!」

因為她的耳朵背,自以為小聲說的話,其實很響,早傳到我的書房,於是衝出去訓兒子。每次我訓孩子,母親都阻攔,她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幸虧是親生的,要不是親生,人家非說你是虐待子不可。」

不過,跟著她又會改口:「不是親生的,都比你這親生的還疼。」

有一天,我聽見她在房間里,對孫子獻寶:「瞧!奶奶肚子上這麼長的疤,都是生你爸爸的時候割的,做女人,就是生孩子可憐。所以,天下沒有不疼孩子的媽。」

最妙的是有一次,我們一家人吃飯,太太開玩笑打了我一下,母親突然出手,狠狠打了孫子一記。孫子大吃一驚:「奶奶為什麼打我?」

「你媽打我兒子,我就打她兒子。」母親笑道。

大家都說獨子的寡母難處。婚前,我太太也曾經害怕,說:「有一天我們看完電影回家,看見媽坐在黑黑的屋子裡哭,不知道她會不會覺得我搶了她的兒子。」但是幾十年下來,她們卻處得比母女還親。

在我記憶中,她們婆媳雖有小摩擦,但不曾爭執。

有一天,母親跟我不高興,說:「你孝順,你孝順,哪次看病不是薇薇開車?」她說的是真話。我的妻也常說她跟婆婆在一起的日子,遠超過跟自己的親娘。

母親確實是疼媳婦的,她總當著媳婦面袒護我,又背著媳婦罵我,她罵得很有技巧:「不是媽說你,也不是媽偏她,你確實不對……」

當然,隨著孫女的誕生、岳父母同住,以及我工作上的忙碌,母親跟我獨處的時間愈來愈少了。她常在我種花的時候,邁著「解放小腳」、拄著拐杖到我旁邊,小聲咕噥:「兒啊!咱們好久沒說說私密話了。」有一次說著說著,她哭了:「你知道嗎?媽心裡好寂寞。」

母親確實是寂寞的。重聽,使她活在了自己的世界;漸漸不良於行,又使她常留在自己的卧房中。

有幾天,她常一邊讀聖經,一邊看著外面的雪地嘆氣,說她要回台灣。只是那時候醫生已不准她遠行了。

吃完飯,一家人在客廳看電視,母親常坐在我旁邊,大聲問電視里說的是什麼。我為她翻譯幾句,她又會搖搖頭,說聽不懂,不如看報,回房間了。所幸有我岳母,總湊著她的耳朵「喊」各種新聞。

兩個相差二十多歲的老太太,常挽著手,過馬路,到家對面的公園去看海。

母親也常一個人坐在海邊的長椅子上看海、看人釣魚。

有一次,她站到碼頭邊上,很久,有個年輕人一直守在旁邊,以為她要尋短。也有一次,一個人釣到條大魚,送給她,母親就兩手攥著魚,小心翼翼地拿回家。

到家,才發現魚已經被她捏死了。

所幸,我的書房就在母親卧室的隔壁,我常一邊寫作,一邊聽她房裡的聲音,咔啦咔啦,她是不是又在吃糖果?叮叮噹噹,她是不是又在攪芝麻糊?我常勸她別吃太多甜食,她卻回答:「吃胖著點,給你做面子啊。」

又說:「寧願撐死,也別餓死,九十了,活夠本了,死也值得了。」

母親的九十大壽,我們又擺了兩桌。全是親戚和母親的一位老朋友。她的朋友都凋零了,剩下兩三個,也只是在過年的時候撥個電話,彼此問:「你還活著嗎?」

不過母親雖老,還是我強壯的母親。兩年前,當我急性腸胃炎,被救護擔架抬走的時候,她居然站在門口,對我說:「好好養病,你放心吧,家裡有娘在!」

擔架上仰望母親的臉,有一種好親愛、好熟悉的感覺,突然發覺我已經太久太久不曾仰望慈顏。

她雖然九十一歲了,但是她那堅毅的眼神、沉著的語氣,使我在擔架上立刻安了心。她讓我想起過去幾十年的艱苦歲月,都是由她領著,走過來的。

半個世紀了。這個不過一百五十厘米高的婦人,漂到台灣,死了丈夫、燒了房子、被趕著搬家、再搬家,然後接過孫子,又邁著一雙小腳,跟著我,到地球的另一邊。

除了我剛出國的那兩年,她從來不曾與我分開很久。我整天在家,她整天在我的身邊。

過去,我是她的孩子,現在她像我的孩子。每次出門,她逞強,不要我扶,我就緊緊跟著她,看個胖胖矮矮、走路一顛一顛的大娃娃走在前面。

在深坑的松柏墓園,我早為母親的百年作了準備。母親也去看過兩次,十分滿意紅色花崗石和金色十字架的設計。

但是,就在去年,她四月中風的前幾天,母親突然對我說:「死了,我不要住到深坑的山上去,多冷!回家又不方便,要看看你們,還得坐飛機。」

「不要說這個好不好?」我對她笑笑,「醫生說你能活一百歲。如果你真不願意上山,我就在家附近找塊地,給你百年之後住,好不好?」

今天,二月十八日,那一幕還在眼前,我的母親卻已經離開了人世。

她是心臟衰竭離開的,像是睡著了,睡到另一個世界。我帶著妻,在她床前下跪,磕了三個頭。

如同她活的時候,我摸摸她的白髮,親親她的額頭,又親親她的臉頰。她的頭髮仍是我熟悉的味道,她的臉頰還那麼光滑,只是已經冰涼:醫院的人過來為她收拾東西,拔除氧氣管、胃管和尿管,床單掀起來,看到那個熟悉的疤痕,我的淚水突然忍不住地湧出來:

「就是那個長長的傷口!媽媽!我絕對相信我是您剖開胸、剖開腹,從血淋淋的肚子里抱出來的孩子。即使您在我高二那年,哭著對我說了那個秘密,我仍然堅信您是我生身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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