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中國人喜歡路遙勝過莫言?

為什麼說判若雲泥?

關鍵路遙先生幾乎放棄深廣度探尋,他的現實主義就是所謂的提煉典型,而不是古典純粹意義上的批判現實主義,深度廣度幾乎為他的時代和個人美學所不允許,也可能是他的學養和認知所不及,他只能醉心於講老百姓自己的故事,而敘事只是小說這個手藝的初級階段,他尤其喜歡雕刻細節,比如我印象比較深的劉巧珍刷牙講衛生那段,呵呵,農村人刷牙,在小說里見我這是第一次,對現實格局的觸及相對膚淺,對歷史淵源的鳥瞰近乎迴避,對民族性和地域性的鑽研滿足於故事會層級,對於現實和歷史的深度開掘為長河小說或長卷小說所必須,這種膚淺和迴避是某種偷工減料,本質上就是不誠實,雖然這種不誠實不應該作為讀者責怪作者的理由,我們當然無權要求別人做小說殉道者或文學烈士,我們必須理解,他棲身的廢都不允許他淋漓盡致,但這絕對是我們客觀評價他的文學成就的根據,終極說來,一個作家,必須老老實實,而一旦老老實實,一旦誠實面對紙張和大地,你就必然會走到時代和大眾的反面,成為某種叛逆,所謂不瘋魔不成活,比如《包法利夫人》就是曾經大行其道的浪漫主義的叛逆,比如《堂吉訶德》就是風靡一時裝腔作勢的騎士小說的叛逆,比如《尤利西斯》就是一直以來冠冕堂皇的古典史詩的叛逆,比如《活著》就是《福貴》的叛逆,比如《紅樓夢》就是千人一面的才子佳人的叛逆,如果這麼說,我們也可以說,《平凡的世界》是不顧掛齒的九九艷陽天的叛逆,但路遙先生問題在於,對於歷史和現實,他就是蜻蜓點水浮光掠影而已,他幾乎是駐足停筆於現實即合理的俗不可耐境地,他對他的時代和人物的闡釋並沒有如入無人之境;較之同樣受之者眾只寫八分之一的《活著》,余華先生雖然奉行極簡主義,高度留白,但那種一劍封喉的精準犀利,刻骨銘心的悲天憫人,尤其是那種我自橫刀的果敢剛毅,真讓我輩凝神屏息嘆為觀止,講真,寫作上的世故是關鍵品味缺失,即使不是有意為之,終為憾疵,畢竟文章千古事。

最後從文學獎的角度說說,這個其實完全可以一言以蔽之的問題。

地球人都知道,路遙先生是陝軍東征的先鋒號,踩著《創業史》的金光大道亦步亦趨,因《人生》聲名鵲起,因《平凡的世界》大器早成,率先獲得茅盾文學獎,比更加渾厚的陳忠實先生,更加散淡的賈平凹先生都早很多年,但這並不能說明任何問題,要說明問題,也說明他確實夙有慧根鮮於風骨;為什麼《平凡的世界》很快,而《白鹿原》得這個獎那麼費勁呢?另外,為什麼更富有探索性和實驗性,也就是所謂的先鋒性作家東邪余華西毒馬原南帝蘇童北丐洪峰中神通格非,這五位巔峰期成就斐然,其中甚者至今未獲提名,何已然?從兩個角度理解,估計就豁然冰釋,該獎,一半殘次,不細說也罷。

莫言先生的《蛙》也獲得過茅盾文學獎,對此,我個人的看法曾很糾結,現在我更願意這麼看,即便莫言先生不得諾貝爾文學獎和茅盾文學獎,也不應該影響我們對他的鑒賞,否則,我們就是人云亦云,僅憑文學造詣,莫言先生至少十年前就該得茅盾文學獎,至於諾貝爾文學獎,更不必念念在茲,畢竟第一個文學獎的華裔也無非那樣,而我最初感覺大陸能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並非莫言先生,不過,他蟾宮折桂後我並不為余華先生失望,因為他們不僅僅是魯迅文學院同學,他們還隸屬於同一文學軍團,他們一直結伴鋒線,本質上他們都是任何水星上的火星作家,雖然莫言先生曾經不得不脫去戎裝,並一直小心心翼翼藏身廟堂,但貌似憨厚的莫言先生的文學雄心實在為路遙先生所不及,在文學的社會學分析上,醉心於某種成功學的路遙先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心有餘悸怯懦拘泥一望便知,在這方面,更講究更敞亮的還是王小波先生陳忠實余華莫言等先生,風骨凜然,無愧來者,笑傲斯世,起碼我百分之百服氣,口服心服。

閱讀和理解對現實亦步亦趨的,對傳統文學談不上皈依,對外來文學的借鑒又相當不以為然的堅持套路的路遙先生,確實不需要多高修為素養,因為他個人的生活閱歷和知識結構導致他的文學成就始終透著庸常氣息,他其實是以情動人的司空範式,他只編織故事,不負責給出洞察判析,他恪守老舊策略絕不觸碰新鮮禁忌,歸根結底,他僅僅是中國一流作家中的二流手筆,他只是雲開日出後的一道絢麗彩虹,而絕非否極泰來涇渭分明的里程碑石,我們不妨試問,所有經過漫長的閱讀,還依舊把僅僅矚目平等的《平凡的世界》奉為神器的諸君,他們是否通曉並認同放至四川而皆準的世界文學概念,他們是否對荷馬史詩,對四大悲劇,對四書五經,對老莊孫子,對金水西紅,對三言二拍,對《大疫年紀事》,對《白鯨》、對《群魔》、對《黑暗中心》、對《審判》、《喧囂與騷動》,對《鼠疫》,尤其對堪稱二十世紀末期中國現代派文學之肥碩奶牛的《佩德羅巴拉莫》和《百年孤獨》引發的拉美文學大爆炸都略知一二,我的毫無根據的揣測是,他們對此基本都相當無視可能還充滿鄙夷,我幾乎可以肯定,他們都沒經過《1984》的洗禮,哪怕是摸過《動物莊園》呢,他們都不可能對過於拘謹不畏苟且的《平凡的世界》依然頂禮膜拜振振有詞,正所謂一葉障目不見泰山,路遙先生確實是不錯的小說家,但他也確實抱殘執缺知黑守白,絕不正本清源刨根問底。

而理解絕對現代派的,從未被現實束縛手腳的,一直在文學殿堂自由翱翔的莫言先生,則需要素養和閱歷,初中畢業是絕對不夠地,莫言先生獲諾獎後,儼然一大怪物,要也不是,不要也不是,其實這並不鮮見,大江健三郎,帕慕克,奈保爾等等等,獲諾獎前後他們都始終是本國另類,正所謂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世人看不穿;另外,我特別想腔調的就是,莫言先生雖然是個人獲獎,但卻絕對不是他一個人的勝利,因為他一直以來也不是孤軍奮戰,他不是世外高人孤峰兀立,他其實是新時期風起雲湧的中國現代派文學梟雄之一,他和同道中人心有靈犀相互砥礪並駕齊驅,表面上他是自己去領獎,其實質是中國當代文學彪炳功績,無可非議捨我其誰的世界性認可和巔峰性勝利,他個人也絕對是絕對是中國當代文學的豐功偉績之一,絕不是像什麼居心叵測的陰謀論者坐井觀天的所謂其他得失,因為汪洋恣肆的莫言先生和王小波余華諸多牛筆一直都站在巨人肩膀上,他視野開闊絕不拘泥,他博採眾長隨意汲取,大膽虛構(東北高密鄉),精當鍛造象徵(紅高粱豐乳肥臀酒國),巧妙錘鍊隱喻(生死疲勞蛙),他從未停止質詢和釋疑,對人性,對世道,他始終對故土大地飽含深情,他追摩的巨匠聖手不光有福克納魯爾福馬爾克斯,還有曹雪芹施耐庵蒲松齡,尤其是《靜靜的頓河》,他饕餮,不論古今無謂中西,都是他的菜——他確實是世界一流作家中的一流中國手筆,雖然他獲獎不像馬爾克斯那樣眾星捧月好評如潮一致包專機去,但也的確受之無愧,拉美文學大爆炸眾多諾獎得主之一的馬爾克斯只有一個,那是幸運,更是命運。

太啰嗦了,歸根結底一句話,我也曾經非常陶醉於路遙先生(願他安息)的生花妙筆,他也的確是我的文學啟蒙者之一,但我必須如實回答這個我非常想揮霍生命回答的小說問題,為什麼中國人喜歡路遙勝於莫言——這可能只是我的個人偏見,那是因為:

我們的閱讀相對原始。

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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