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祥龍:中國傳統文化的瀕危討論(深度好文)
作者:張祥龍
來源:選自《思想避難》第一部分第一節
小編按:看了張祥龍老師的這篇文章,在為其梳理中西文化脈絡之精到擊節叫好的同時,又在想,既然儒家文化衰落到如此落魄之地步,中華民族不要它也就罷了----如果這種文化確實沒有什麼生命力,我不相信中國人沒有了它,就會失去精氣元神,就不能有更美好的生活。但話說回來,小編至今依然認為,中國文化是安身立命的文化而不是求真的文化,特別是道佛文化。所以,一種中西文化分而治之的方法,並不是不可行的。張祥龍老師在本書下一節里提出了」文化保護區「理念,不失為一個很妙的想法,敬請關注!
全球化的文化本性與中國傳統文化的瀕危討論
當代中國問題的第一前提就是弄清當今世界格局和中國人的生存走向的文化含義,不然的話,所提出的主張、分析和預測就往往是一筆糊塗賬。當今天下大勢的第一事實就是全球化已成為世界的主潮,它的主要特徵是:以國際化的金融資本與市場經濟為其主動力,以現代信息技術、交通技術、製造技術、空間技術等為其手段,以現代的科學、治學方法、教育模式、互聯網為其思想及傳播框架,而電視、電影、體育競賽、數字化傳媒、流行歌曲、流行小說、假日旅遊等則是其娛樂主流。毋庸諱言,這種全球化實質上是西方文化的現代形態在全球的擴張,其中找不到中國傳統文化及其天下觀的影子。可能有人會說,這種全球化或深度現代化也同樣是對西方傳統文化的挑戰,甚至反叛,「代溝」哪裡都有。我卻感到這裡還是有所區別。
首先,我不否認西方現代文化中也出現了一些反省這個現代化過程的合理性,甚至反省整個西方文化傳統的新潮流(或名之曰「後現代潮流」),在一些敏感的西方人文知識分子和環保人士、和平主義人士那裡發出了不可忽視的聲音,甚至出現了德國「綠黨」這樣的政治團體(它進入政壇後也有變化),但這個潮流畢竟還只是邊緣的、混雜的、散漫的,目前和可見的將來絕不足以動搖全球化的主潮。其次,現代化或全球化對傳統西方文化雖然有較大的外相改變,但其「道統」是一脈相承的。從存在知識型的分析中可以看出這一點。西方古代哲學和科學與中國古代哲理思想的最大一個不同就是,它認為最真實的東西是具有普遍性和確定性的存在者和數學觀念規律,而不是可變世界的具體現象和變化方式。自那時起,這個觀念化、數學化和普遍化的「存在」(on, Being)就不斷地,有時受挫、但更多的時候是成功地,向全世界擴展,以各種調整過的方式複製自己的基因。羅馬的法學、基督教的神學、近代的主體化或理想個體化的哲學與政治學、經濟學、政治經濟學,乃至「英特納雄耐爾(國際共運)」,都不過是這個「純粹存在者」不斷克服現象界的時空局限,打破各種文化異質性的藩籬,以鋼鐵的、電子的、太空的、意識形態的等形式來實現自己一統世界的本性的過程。一句話,全球化不自今日始,甚至也不自近代(文藝復興、啟蒙運動、工業革命)始,而是自古希臘以來西方數學科學哲學神學的普遍化、觀念對象化的文化基因成功擴張的結果與過程。
明了了這樣一個大局勢、「大趨勢」,就能清楚地看到中國傳統文化面臨的極其不利的、甚至可以說是洪水將要沒頂的嚴酷形勢。中國以儒、道、釋為主體的、以《易》道為思想像征的古代文化,力求去揭示的是這個可變世界本身的變化方式。它不是通過數字化、框架化和普遍化來固定和征服自然,硬化和貧化自然,而是以象數、技藝和陰陽交變的微妙結構來使人領會自然與人生的時機節奏與和諧含義,盡量不減少自然與文化的多樣性、原初性與特殊性。但是,面對全球化這樣一個以數字觀念邏輯和相應的物質載體來徹底改變遊戲規則和生存方式的過程,中國古文化的那種應時變化、從容中道的智慧,就越來越缺少能夠施展自身長處的文化生態空間了。地球在變「小」、變熱、變得同質化和人工化,一張從畢達哥拉斯、柏拉圖時就開始編織的數學化和理念化的大網正拉向人類世界的西岸,真正自由的文化生存空間在急劇縮小。
不少人有這樣一個幻覺,以為只要中國的國家還在,中國人還在,普通話還在,關於中國的學問和文化遺產還在,中國的傳統文化就還安安穩穩地存在著,甚至是發展著,不管是令人欣喜地還是令人討厭地。所以我們同時聽到「21世紀將是中國文化的世紀」和「走向開放的中國仍然面臨剷除封建主義的重任」。可是現在的問題恰恰在於,這兩種似乎對立的說法的共同前提,即中國傳統文化的活生生的存在,幾乎快要消失了,中國傳統文化的主流正面臨斷子絕孫、無以為繼的重大危機。這時,如果還不意識到「泉涸,魚相與處於陸」(《莊子·大宗師》)的危險,而去侈談「中國文化的世紀」的話,是危險的不智。清末士人們意識到中國面臨「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這個生存危機不但沒有過去,而且就其文化含義而言,今日變局之險惡有過之而無不及。
文化,尤其是對一個民族的特點和歷史走向產生過明顯影響的有形文化或「雅文化」,是一種有機的活體,有她或她們的歷史生命和靈魂。說一個這種意義上的文化還存在不存在,主要看她是否還活在某個民族的現實生活中。具體的標誌就是要看:(1)這個文化是否還有嚴格意義上的傳人,即一些以團體的方式、用自己的生命實踐在自覺地傳承她的「道統」的人們;(2)她賴以生存的最基本的社會結構是否還存在;(3)她的基本價值取向是否還能影響人們在生活中做出的重大選擇;(4)她的獨特語言是否還活在人們表達關鍵思想和深刻感情的話語和藝術形式之中。按這樣一個看法,我們就不能說古埃及文化還活在埃及,或兩河文化還活在伊拉克。當然,任何活文化都會發展、變化,但那是一個自然演變的過程,新舊形態之間有血脈相通、「基因」相連。如果出現了文化的斷裂,也就是人們的生存方式、思想方式和精神取向的強行改變,被另一種異己文化頂替而不是與之交融,就不能再說這是一個原來文化的新形態了。更具體地說,如果以上講的四個標誌中的一個所指示的現象基本消失,那這個文化就出了較大的問題,有兩個或三個標誌現象不明顯,這個文化就已陷入危機,如果四個標誌現象都不可見了,這個文化就已經壽終正寢。
那麼,自清末夷禍、變法變政、新文化運動、文化大革命和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傳統文化遭遇了什麼異變呢?由於儒家文化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主體,以下的討論將主要以儒家文化為例來說明這個變化趨勢。針對以上講的四個標誌,我們來逐一探討這個問題:
首先,現在已經基本上沒有以團體的方式、以自己全部的生命活動來自覺地繼承儒家的道統或文化精髓的傳人了。近些年來,中國內地已出現「重建儒教」,也就是儒家團體的呼聲,但迄今還未成功。參見以下第十六章。也就是說,真正的儒者團體,即以傳承儒家的文化範式(禮樂文化之學統、政統、族統,簡言之曰道統)為自己生命之終極追求的團體,現在已經基本上消失了。請注意,傳承文化道統的生命實踐與對某個文化形態感興趣、做研究、有好感、偶一實踐等等都不是一回事。舉例來說,道家文化至今儘管十分衰弱,但還是有自己的生命實踐團體,也就是道教和道教徒這麼一個團體在以自己的全部生命傳承著道家文化的精髓。佛家文化的傳承團體更是後繼有人。印度的印度教、日本的神道教等也是這樣,或者還要興旺得多。至於西方宗教團體就更不用說了。對世界歷史發生過重大影響的宗教或准宗教中只有一些相當古老的,比如古埃及宗教、古希臘宗教,才完全消失了。能夠存活到近一千年的大宗教或准宗教,後來又完全滅絕了的極少,例如耆那教(天衣教、白衣教)、瑣羅亞斯德教(拜火教)這樣衰微的宗教至今都還有傳人。像儒家或儒教這樣,影響曾經那麼巨大深入,卻在不足一個世紀的時間中其傳承團體蕩然無存的情況可謂絕無僅有。其中儘管有一些具體原因,比如儒家團體與歷史上的政治形態聯繫過密,缺少廟宇中獨存的信徒團體,但由此還是可見,中國人,尤其是中國的主流知識分子百年以來對自己文化主要載體的摧殘達到了何其慘烈的程度。
其次,儒家文化賴以生存的社會土壤是一種以家庭與家族為根、以農業為本、半天然半教化的團粒結構。以西周的「鄉遂(村社)」、「辟雍(學校)」為始,在三千年中變化不少,但還是保存了「耕讀傳家」的特點。但自中國傾全力以西方意義上的工業化為強國之術後,這個結構日益衰退,幾近消亡。相比於工業化、城市化的生存方式,以土地為生的農業生存方式的地位日漸低下。現代的西式教育體制從根本上就不利於農村,村民子女受教育的水準「天然」就遠不如城裡,而且一旦有鳳毛麟角者脫穎而出,就多半要進入工業和城市而不復返。真正的農村實際上是貧乏與落後的象徵,成了最大弱勢人群的保留地;擺脫貧困要靠城裡人,靠「某某工程」,靠脫胎換骨不再做農民。當然,有的調查顯示現在農村中的家族結構還有一定程度的保留。但是,由於受到主流意識形態的壓制,這種結構要晝伏夜出,得不到有益的引導和調節。而且,由於大環境的惡化,比如鄉紳和有社會地位的農村文化人階層(秀才、舉人、退休官員)的消失,或農村的宏觀有機結構的衰敗,這種家族結構也正在喪失以前曾有過的文化含義(比如家規、祖訓)和良性循環(比如扶危濟困、操辦公益)的特點,越來越趨向淺層的利益結合和簡單的排外。至於城裡人的生存結構,是逐漸趨向無機化,不僅家庭越來越小,家族之間的聯繫越來越淡,而且即使是小家庭的結構也正受到自願無子女家庭、離婚、同居而不結婚,以及快樂的單身漢等生存方式的損害。當代的中國人對人倫孝悌的看法與一百年前相比是大大不同了,總的傾向是越來越淡化冷漠,轉而注重個人及利益集團的功利及發展。無人倫含義的「單位」、「機關」、「公司」成了人們獲得收入的主要來源。
再次,儒家文化,同時包括道家與佛家文化的基本價值取向已基本上不能影響現代中國人在人生中面臨的重大選擇。一個中國孩子從被懷孕、出生、哺育、受教育(幼、小、中、大學)、找工作、結婚、維持家庭、對待年老父母,到他或她自己如何得到娛樂和精神滿足,如何應對疾病、挫折,最後如何面對死亡,這裡面還有多少儒家文化的影響?又有多少傳統文化的總體形態(包括傳統的技藝,如算盤、中醫、書法、民歌、民樂、崑曲、京戲或地方戲)的影響?從身體上看,是西醫的方法和技術佔主導,接生、打疫苗、查體、診斷、下藥、開刀……,不弄到西醫束手無策,很少有人會真正求助中醫。主流教育中,哪裡還有傳統的私塾、書院、大學、科舉的影子?只有西式教育與考試製度的門類與規則。中國教育面臨的許多問題——比如素質教育與應試教育、統一規範與靈活掌握的衝突,教育資源的畸形分布,以及語文教學和不少非自然科學學科教學中的偽知識現象——背後,確實有民族傳統教育方式和內容的消亡所帶來的惡果。今天我們最好的大學在某種程度上也只是西方研究生院的預科。「新東方學校」實際上是「朝西方學校」,培訓「托福」、「GRE」之處年年人滿為患。出國留學者,類似於農村子弟到城市上學不歸,滯留他國而為他人效力者是大多數。至於尋職創業,也很少帶有傳統文化的動機和內涵,做官、賺錢、出名在主宰一切。人在面對挫折、死亡時,的確,儒、道、佛似乎還能提供某種幫助,但也已經或正在被邊緣化,利益團體的意識形態和西方宗教的影響在不斷擴大。
最後,儒家乃至傳統文化中的獨特語言是否還活在人們表達關鍵思想和深刻情感的話語和藝術形式之中呢?情況似乎是:儘管還有殘存,但已岌岌可危。儒家語言集中存在於《四書》、《十三經》等經典中。經過白話文運動和以拼音文字為目標的簡化字異變,再加上民國後禁止在學校中讀經,以及語文教學中的西式「科學化」的影響,當今的年輕人極少能夠直接進入傳統文化的語言世界,也就是說,很少有人能夠直接閱讀傳統經典,並能用古文寫作散文和詩詞。傳統語言目前只能以「成語」、「引語」一類的破碎形式殘存於人們的話語,以「戲說」的方式閃現在歷史小說之中。英語考試成為中國人升遷的必過龍門。嗚呼哀哉!猶太人在20世紀復活了自己的希伯萊語,印度人在建國後,花大氣力復活梵文這個自己文化的古代文字,法國政府為了維護純潔的法語、對抗英語的霸權也是不惜工本,而中國人何以對維繫祖宗文化的語言龍脈如此絕情,非認定它是落後的根源而務必鏟絕?留過學的人都會有這樣的體驗,在成年累月地閱讀和使用西文之後,偶一讀到中文、古文,那種領會的透亮、親切和理解的豐富入微讓人如飲仙釀。中文的悠久、豐厚和訴諸直覺的靈性在世界文字中是無與倫比的,摧殘它真比砍伐原始森林、變草原為沙漠還要罪過。
此外,官方承認的節慶假日可看作是一種國家語言、民族語言。我們現在都過什麼節呢?如何過節呢?孩子們玩的玩具、青年人看的電影、成年人的舞會、老年人的黃昏戀,這裡面有什麼,意味著什麼呢?除此之外,我們的服裝、建築、學術方法等等身體的、材料的和思想的語言又哪一個不已經在很大程度上被西方化了呢?
由此可見,四個標誌所涉及的現象中,儒家文化或者完全缺席,或者氣息奄奄。總合起來,它們指示出這樣一個事實:以儒家為主的中國傳統文化已陷入了嚴重的生存危機,可說是「文命危淺,朝不慮夕」,而且從目前的發展趨勢上看,總的形勢還在不斷惡化。亨廷頓的「文明衝突中儒家文明將對抗西方文明」的說法基本上是在憑空捏造。歷史的教訓是,一場像「文化革命」這樣的反文化災難發生後,強勢文化(這在當代與可見的將來就是西方文化)如過火的林地,反彈恢復得比以前還要更興旺,而弱勢文化和傳統的高雅文化則往往一蹶而不振。目前的情況就是:我們自家的文化,乃至總體的文化土壤在迅速地貧瘠化、無機化、單質化、板結化和荒漠化。黃河水中流走的是我們中華民族的生存之血,而現今的時代潮流沖走的則是我們民族精神的元氣血脈。「中國向何處去?」這個曾被完全政治化的問題,現在已經獲得和正在獲得越來越濃重悲涼的文化含義。
參見張祥龍:《全球化的文化本性與中國傳統文化的瀕危求生》,《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5期,第1—3頁。
微信號「iwish89」
歡迎投稿與合作 zhexueyuan2013@163.com
推薦閱讀:
※中華傳統文化帶動經濟發展--致富之本
※我是如何研究《易經》的?
※蘇蕙的《璇璣圖》風靡千百年來的文苑藝壇
※鄧曉芒:中國傳統文化必需批判
※管不住貪吃嘴,難有作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