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驥:香港年輕人的尷尬源於歷史空白
特約撰稿:許驥(香港80後,作家、傳媒人)
如何重構「想像的共同體」
「兩種語言的生物」
年輕人是社會的未來,一個社會如果失去了年輕人,就等於失去了未來。如果社會上的老年人與年輕人有共識,目標一致,那麼社會安穩,同心同德。反之,老年人與年輕人雞同鴨講,社會就會呈現出撕裂的狀態,陷入無窮無盡的內耗,離心離德。於是問題來了,怎樣才能不失去年輕人呢?
香港大學社會工作及社會行政學系榮休教授周永新在其著作《香港人的身份認同和價值觀》中曾指出:「身份認同說到底,很多時只是一種直覺的感受:感覺自己屬於這個地方,便說自己是這個地方的人;如果不喜歡管治這個地方的政府,或其他與這個政府連在一起的事,就不會承認自己是這個地方的人。」這話看似簡單又沒有可量化的標準,卻十分精準。問題是,所謂的「直覺」從何而來呢?
1983年,美國歷史學家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出版了有名的《想像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梳理了民族主義在歷史上的流變與運作。這本書告訴我們,民族是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們對民族有沒有基本的認同。這種認同必須建立在一些實質的載體上,例如語言。誠如該書中譯者吳叡人在導讀里所言:「想像『民族』最重要的媒介是語言,而語言往往因其起源之不易考證,更容易使這種想像產生一種古老而『自然』的力量,無可選擇,生來如此的『宿命』,使人們在『民族』的形象之中感受到一種真正無私的大我與群體生命的存在。『民族』在人們心中所誘發的感情,主要是一種無私而尊貴的自我犧牲。」缺乏了這樣的載體,社會便不可能有共識。
當然,此處所謂的「語言」,並非一般意義上我們平時說話時使用的語言,而是廣義的語言,可以是行動,亦可是思維模式。好比說,當我們看到一則關於內地人和香港人矛盾的新聞時,例如前不久的「內地遊客在香港被打致死」,你的第一反應是什麼?有的人看了,可能立刻就對香港破口大罵,有的人看了則會責備貪圖便宜的遊客,還有的人覺得這只不過是一宗個別事件沒必要小題大做……這些所有的反應,都是廣義上的「語言」。從這個層面來審視今日之香港的年輕人,便會發現內地和香港兩地的年輕人確實是兩種語言的生物。
香港人不是什麼
身份認同從來不是被動接受,而是主動的探索。只不過,具體到香港這個特殊的語境當中,身份認同的問題是頗為複雜的。誠如香港社會學家呂大樂教授在《從港人身份認同看回歸十年》一文曾寫道:「香港人身份認同的一大特點是,它本身是一種否定:是關於香港人不是什麼,而不是誰是香港人、本土意識是什麼的認識。一直以來,香港人清楚地了解自己並不是殖民制度下主權國的人民—他們是生活在英殖民地的華人。但自1970年代中期開始,他們愈來愈感覺到自己是有異於內地民眾的中國人。這一『香港人』或『香港的中國人』的身份認同有著一種不確定性:在覺得自己是中國人的同時,卻不認為民族主義可以凌駕於其他道德價值之上,也不會無條件地接受一切以國家為先。」
呂大樂教授所指出的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香港身份很難界定,只有撇除了所有否定之後才是答案,而這個過程會隨著各種勢力博弈環境的改變一直進行下去,沒有停止的那天。
1919年,中國內地爆發「五四」運動,新文化之風旋即吹遍大江南北。受左傾思想洗禮的年輕人,皆以白話文作為新的身份認同象徵。但恰在這時,以時任港督金文泰為首的一眾殖民地官員卻逆時代而動。1926年,香港大學開設中文系。在金文泰的贊同下,由前清遺老賴際熙與區大典等當世大儒前來教授經典,吹起複古之風。港英政府還委以這些遺老重任,請他們修訂中小學中文課本,灌輸「孝悌忠信」的儒家思想。更有趣的是,用儒教那一套歌頌英皇喬治五世的功績,教香港人「忠君愛國」,可謂「中西合璧」。所以,難怪當時像魯迅等主張新文化的文人都對香港的這一套嗤之以鼻。
我們今天且不分析港英政府這樣做的動機,他們可能只是為了管治方便,但這起碼在客觀上帶來兩個結果。第一,香港人對文言文的掌握非常強,直到20世紀中葉香港仍有完全用文言文寫成的報紙,而今天在香港仍非常容易找到寫得一手漂亮文言文的長者。第二,也是更重要的一點,香港人對傳統儒家經典的熟悉程度,以及儒教所宣揚的思想,比內地同胞具有更強的認同感。
了解到這一點,便不難理解為什麼香港人在文化上與台灣人更加顯得像是「想像的共同體」,而與內地人反而有隔膜。
文化認同的流失
然而,諷刺的是,今日香港年輕人中文程度之差,已經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
如果你接觸過香港年輕人,很快便會發現他們掌握的能夠表達自我的中文辭彙少得可憐,來來去去就是「開心」、「幾好」、「都系咁啦」……我相信他們並非是感知失調,而是不能用足夠的語言表達自我。如果同樣是面試一份新工作,相比之內地年輕人的口若懸河,香港年輕人非常沒有競爭力。但是,一旦真正起用香港年輕人,又會發現他們在工作中是如此自律,給他們的任務總能以非常高效的執行力完成,香港的年輕人,雖然沒有旺盛的創造力,卻能夠幫老闆省去一大筆的管理成本。這與長期的受殖民不無關係。在殖民地時代,香港人幾乎不需要扮演決策者的身份,港英政府如社會的大腦,負責思考和發出指令,而香港華人則像手腳,只需要按照指令完成大腦布置的任務即可。
香港教育存在嚴重的問題,這不是為香港年輕人開脫,而是想要指出,有什麼樣的教育就有什麼樣的年輕人,香港年輕人今天呈現給我們的樣子,原因就在當年那些教育政策的制定者身上—「當年」並不遙遠,近在2000年。
2000年—香港已經回歸—香港教育統籌局(2007年更名教育局)宣布取消中國歷史為必修課,我們至今依舊對這一決策表示非常不解。十幾年過去,當初的一紙命令所導致的嚴重後果,令人觸目驚心。
香港的年輕人不知道,在中國漫長的歷史上有三皇五帝、春秋戰國、楚漢相爭、三國鼎立、衣冠南渡、安史之亂、靖康之變、揚州十日,甚至有人不清楚戊戌變法、辛亥革命、五四運動、抗日戰爭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有一次,我和同齡的香港人講到蔡元培,他非常疑惑地問我:「蔡元培是誰?好像在哪裡聽過。」
不了解歷史,是香港年輕人最大的痛。他們眼中的中國,是個不完整的中國。沒有了歷史傳承,香港年輕人也許不知道自己是誰,但他們卻知道自己不想成為什麼樣的華人。面對排山倒海的負面新聞,本能反應就是忙著做切割。因此,香港年輕人對中國的離心力就非常容易解釋了。如果無法在歷史上給自己安放一個位置,那麼剩下的唯有排斥。要知道,對沒有宗教信仰的華人來說,歷史就是我們的宗教,也是我們的精神家園。
當內地不斷炫耀自己在經濟層面取得多少成就的時候,香港的年輕人並不覺得與有榮焉。相反,香港年輕人感到的是內地民眾的「恩主心態」。內地民眾說,自己來香港消費是幫助香港發展經濟,但香港年輕人用「反蝗」、「反水客」等一系列激烈舉動響應。內地民眾不解:你們到底要什麼?
香港大學每半年公布一次調查結果,看香港人對自己的身份認同怎麼變化。幾個選項包括覺得自己是:中國人、香港人、在中國的香港人、在香港的中國人、亞洲人、世界公民等等。這幾年,覺得自己是「香港人」的比例在跌宕中起起伏伏,但總體來說呈現上升趨勢。我猜想,多數人跟我的想法一樣,在選擇「香港人」這個選項時,並不覺得「香港人」與「中國人」是天然對立的,只不過是體現了一種對本土的熱愛。但是,為什麼有越來越多的人不願意說自己是「中國人」了呢?這的確是個值得深入思考和探討的問題。
也許問題的癥結,恐怕是出在那個「想像的共同體」消失了。那麼,怎樣尋回這個「想像的共同體」就變得頗為重要。陸港兩地的年輕人,需要一種全新的超越性的價值認同。而這,顯然並不容易獲得。(文/許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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