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自飛翔

作者：花花大老虎前路未明，且行且珍惜。今天我一個人坐在這裡，咖啡廳服務員照例端上我倆每日必點的法式早餐。最受歡迎的小客人沒有來，她有些驚訝。在她眼裡，我們似乎總是together, together。我們總是分享一份早餐，然後我看書，她寫作業。她會用話逗我開心，會天南地北地跟服務員們聊天，總是因為不耐心寫字被我批評，總是忍不住要在書上畫上稀奇古怪的線條。有她在身邊，永遠也不會寂寞，她會用歡笑和話語填滿時間和空間。現在我一個人坐在這裡。我知道，與Monica的人生最親密的一段交集即將要結束了。我們很珍惜很用心地陪伴彼此。我從她的身上看到了我自己本來可以擁有的各種可能性，我也十分明白我自己的童年是什麼地方出了差錯造成現在的性格缺陷，所以我盡我所能，去避免犯我的父母的錯誤，讓她的人生能夠不同。因為修復童年的陰影太難，掙扎一生也未必能夠辦到。而其中的痛苦是只有當事人自己才明白的。有的人很幸運，天生就有豁達開朗的性情，可以抵禦一切的不如意，有的人則不同。Monica的性格跟我自己小的時候是非常像的。她小的時候也喜歡看書，喜歡聽故事，愛想像，愛做夢，敏感多思，不善交際。姥姥著急的時候就會說，這個孩子怎麼這麼內向，拉不出事。而我清楚地記得當我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我母親是怎樣一點點摧毀我的自信心的。她親自去跟老師說，我這個孩子什麼都好，就是拉不出事，膽子小，不會講話。當她跟小學老師說完，我的小學生涯就被貼上這樣的標籤。有一次，因為上課回答不出問題，老師竟然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把母親的話複述一遍來羞辱我。好不容易到了中學，我想，終於可以換一位老師，換一個環境了。然而開學第一天，當著我的面，母親又把同樣的話跟老師講了一遍。那個時候我心裡的痛苦她老人家又怎麼會知道呢？說這些當然不是要去指責我的母親，她只是一位過度急躁，關心孩子，卻又不得其法的普通母親，她的錯誤，很多母親大概都犯過。但是有幾個人能夠明白這樣看似微不足道的話語對幼小的孩子的影響呢？有人覺得，幼小的孩子根本不需要操心，只要吃好喝好穿好，有錢給他上好幼兒園就可以了。可是我的人生經驗卻告訴我。幼年的心理缺失是要花一生去尋找，都未必能得回的。大學時候，我學了社會學，其中有一門課程，叫《家庭社會學》，對不起老師，內容我全部都忘記了，但是現在回想起來，那個時候的我，對家庭幾乎全無了解，談得上什麼研究家庭呢?我對真實的家庭的了解是在自己有了孩子以後才開始的。每天每天，我帶著自己的孩子跟小區內外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姥姥姥爺七大姑八大姨做各種交流。我看到中國式家庭的獨特現象：年輕的父母承擔著家庭經濟的重擔，年邁的爺爺奶奶姥姥姥爺們擔負起養育幼兒的責任；由於兩代人的育兒觀念衝突引發的家庭矛盾不斷；媽媽們幾乎一律在抱怨爺爺奶奶們的陳腐落後，爺爺奶奶們一律在抱怨上班的媳婦不顧家，不上班的媳婦懶惰；由於某種天然的優勢，姥姥姥爺主持家務的家庭相對更容易獲得安寧，然而憋屈忍耐的女婿也不在少數；阿姨們炫耀比較著自己的工資和休假制度，並且炫耀比較著僱主的家庭背景，幼小的寶寶在嬰兒車裡玩弄著塑料玩具；沒有老人可以幫忙帶孩子的家庭努力地巴結和挽留著工資越來越高的阿姨們，為了實現自己的社會價值同時照顧好小寶寶，有的媽媽想出了自己工作賺錢給阿姨花的好辦法；小三橫行的時代，妻子們心裡本來就不踏實，《新婚姻法》更是攻破了中年女人們的心理防線，誰那麼大膽敢拋下事業家裡蹲？小心將來凈身出戶，欲哭無淚；事業、孩子和臉，哪樣更重要？女人們的艱難抉擇真的很多。好了好了，孩子們多不容易啊，生活在如此戾氣橫行的環境里。我想說，這樣的環境連成年人都忍不住要迷失了，更何況是幼小的孩子。如果沒有人心志堅定地引導孩子，孩子會受到什麼樣的心理影響呢？當然了，我也說了，不是所有人都像我這麼脆弱多思。有的孩子天生就有抵禦一切的能力，不能一概而論。而我，只是綜合了我自己和娃爹的基因圖譜分析了一下，覺得Monica和弟弟確實不屬於天生大條的類型，童年的心理引導非常重要。所以我做了這件事情，心理引導。有人以為我這幾年光是輔導Monica英語了，錯。學英語只是心裡引導的次生產品。孩子的學習本來就是一個心理引導的過程。而且這個過程只有自己的父母可以掌控。還是那句話，除非那啥啥。但是現在Monica已經六歲了，這個時候她的性格已經基本定型了，所以不管我前期的工作做得怎樣，這份工作都算是完成了，我也儘力了。我這份工作剛剛完成，就又收到了來自家人的悲憤勸誡，要我切莫為了孩子浪費寶貴人生。我想說這不公平，Monica這些年給我的東西又豈是用金錢和事業的成績可以衡量的？她修復了我缺失的童年，而且教會了我人生的意義。光是解決這兩大哲學問題，就夠你們羨慕很久了。但我還是想說，這些年來，我沒有抑鬱，真是一個奇蹟。好在不管怎樣磕磕碰碰，這段路我總算是走下來了。宮西達也有一個故事，說是翼龍媽媽和爸爸撫養小翼龍長大，教會他各種本領，然後在一天夜裡偷偷離開，讓他獨自面對自己的人生。我覺得因為我不是恐龍，娃爹也不是恐龍，所以我們不必離開，太好了，但是我們的小寶貝們漸漸開始可以跟我們一起飛翔了。這感覺真的也不錯。每天每天，我們都會飛回自己的巢穴，吃著晚餐，品著香茶，談論白天發生的事情，談論短暫分離的那一小段人生。那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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