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球人物 海棠花下

本刊記者 朱東君 《 環球人物 》(2017年第4期)

西花廳的日常

最親愛的人:

別才三日,但禁不住要寫幾個字給你。

……

北京的春意已日在增濃了,丁香已開放,海棠正含苞,庭院已改觀了。

祝福你健康平安!

你的知己兼好妻

一九五五.四.十

1955年,周恩來率團出席亞非會議,台灣特務機關策划了「克什米爾公主號」事件,周恩來險遭不測。鄧穎超聞訊,趕緊去信一封,表達關切。在那樣人人神經緊繃的時刻,她不忘在信末提到一句「海棠正含苞」,因為這象徵著他們愛情和甜蜜生活的花朵,必能給丈夫帶去最深切的安慰。

4月10日也確是海棠含苞的時候。「如果不下雨,天氣正常,到了4月十二三號,海棠花就開了,那時院里花滿枝條,房前都瀰漫著花香。」趙煒說,「西花廳分前後兩個院落,那時前院有4株海棠,後院里更多,沿著屋子,有一溜兒。」

周恩來就是因為海棠花喜歡上了西花廳。「解放初期你偶然看到這個海棠花盛開的院落,就愛上了海棠花,也就愛上了這個院落,選定這個院落,到這個盛開著海棠花的院落來居住。」鄧穎超在周恩來去世後,還給他寫了一篇似信似詩的文字,傾訴無限相思。

從1949年搬進西花廳一直到之後的很多年,每當海棠花開的時候,周恩來和鄧穎超總是相約著在院里散步、賞花。「你在的時候,海棠花開,你白天常常在繁忙的工作之中,抽幾分鐘散步觀賞;夜間你工作勞累了,有時散步站在甬道旁的海棠樹前,總是抬著頭看了又看,從它那裡得到一些花的美色和花的芬芳,得以稍稍休息,然後又去繼續工作。你散步的時候,有時約我一起,有時和你身邊工作的同志們一起。」無論過去多少年,周恩來當年看花的情景,鄧穎超總是不會忘記。

兩人有不少文藝界的朋友。1950年的一個冬日,鄧穎超請來了越劇表演藝術家袁雪芬和范瑞娟等人。當周恩來工作回來,大家一起往飯廳走時,鄧穎超就詼諧地來了一句越劇道白:「周兄,請用餐。」大家頓時被逗笑了。周恩來說:「小超很會唱歌唱戲,有副好嗓子。」劉春秀說:「每當周恩來提議鄧穎超演唱時,鄧穎超就會來上一段。即使在梅蘭芳面前,她也敢一展歌喉,她這樣做主要是儘力活躍西花廳的氣氛,讓周恩來在繁忙的工作中得到休息。」

周恩來好客,有人來西花廳,趕上飯點,他總會挽留,「別走了,一塊吃個飯吧,今天我請客」。趙煒說:「吃歸吃,周總理卻從不理財,飯費從他的工資里出,他也不知道一個月花多少剩多少。有一次,周總理又留客人吃飯,照例還說是他請客。鄧大姐聽了就在旁邊開玩笑:『怎麼老說是你請客呀,你一個月有多少錢?你們是在吃我的,別以為是吃你的,不信咱們分開算算。』『是嗎?那就讓大姐請你們吃飯。』周總理笑呵呵地說。」

從1955年實行工資制起,一直到1976年1月周恩來逝世,他每月的工資是404.8元,鄧穎超是343.7元。「1964年他們工資開始分開支配,一算,果然,周總理的工資扣掉交黨費及房錢、水電費、資助親屬和各種開銷後,一個月真剩不下多少錢。從那以後,他雖然請客如常,但留客人吃飯時,總忘不了聲明一句:『今天是大姐請你們吃飯。』」

周恩來對鄧穎超的感情並不經常表露,但不經意流露出時就無比真摯。周恩來的保健醫生許奉生一直記得這樣一件事。「一次鄧大姐發燒,晚上9點左右服過安眠藥後,先坐在沙發上休息,不等我倒洗漱水回來,就自己往床邊走,哪知中途藥力發作,差點跌倒,被我扶住。我扶她在床邊坐下,又叫來服務員高秀雲幫忙。這時鄧大姐已經昏睡過去,高秀雲不放心,匆匆去隔壁請大夫,從正在吃飯的總理面前跑過。總理立即扔了筷子奔進大姐卧室,一見大姐『昏迷不醒』,情急之下大喊道『小超』『小超』。平時總理當著工作人員的面都叫大姐,這是我第一次聽見總理叫『小超』。總理歷來處變不驚,那次他是真急了。從那兩聲『小超』中,我聽出了他們的生死相依,無限深情。」

兩人難免有矛盾,不過趙煒也只見過一次。那是1973年冬的一個晚上,趙煒在客廳門口遇上周恩來。「他的表情很嚴肅,對我說了句,你在這兒陪陪大姐,安慰她一下,就走了。我進了客廳,見鄧大姐正在飯桌前手扶著椅子獃獃地站著,也是一副十分生氣的表情。我就陪鄧大姐聊天,幫她平靜下來。不過等到第二天再看他們,兩人都很坦然,完全看不出拌過嘴。」

風暴中的港灣

來:

為了捍衛毛主席,為了毛澤東思想、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的勝利,為了奪取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全面勝利,為了開好「九大」,你要緊跟毛主席,活學活用毛主席思想;對事對人要放眼量,力戒急躁和激動,力爭保持你的身體情況能堅持工作。因昨日蒲老告我,望你應戒著急和激動,以免影響心臟波動。特草數語以寄意。務望你加以注意!

一九六九年三月十二日晚

當「文革」風暴到來的時候,西花廳里的客人少了,歡笑少了,周恩來夫婦面臨的風險卻多了。

「伍豪事件」是其中之一。伍豪是周恩來曾用的代號。1932年,國民黨特務用伍豪的名義在上海報紙上刊登了「伍豪脫黨啟事」,企圖污衊周恩來,瓦解共產黨在白區的力量。早在1942年延安整風時,周恩來就澄清過這件事。但1967年江青看到這張啟事還是如獲至寶,給林彪、康生和周恩來寫信,說查到一個反共啟事,為首的叫伍豪。

周恩來自然明白江青的險惡用心,回到西花廳,便把這件事告訴了鄧穎超。兩人一商量,覺得有必要再次把事實搞清楚,留下一個真實清晰的記錄。於是鄧穎超出面,組織西花廳的工作人員幫忙。趙煒回憶:「那天,鄧大姐讓我把西花廳的工作人員都約到一起,包括秘書、衛士、司機和廚師,她向大家簡單講了講這件事,便讓人去圖書館借來1931年和1932年上海出版的幾種報紙。我們分頭查找,終於在1932年2月20日的《申報》上找著了那則啟事。鄧大姐叫我馬上送給總理。總理認真讀了啟事,然後說再查,還有一條消息是當時在上海的黨中央反駁國民黨的。這一條也找到後,總理坦然地說:『這就清楚了。』」

周恩來讓趙煒請來攝影師,給舊報紙一一拍照,並給毛澤東寫信,彙報情況。1968年,又有人寫信反映「伍豪脫黨啟事」,毛澤東親自在信上批示:「此事早已弄清,是國民黨的污衊。」

「文革」中,雖然鄧穎超「靠邊站」,但她的政治警覺性一點沒有減少。1971年9月12日下午,周恩來離開西花廳,去人民大會堂準備當晚的一個會議,第二天還沒有回,鄧穎超馬上擔心起來。「雖然周總理經常要超負荷工作,但像這樣20多個小時不回來也沒有一點消息的情況很少見,也許是有大事發生了。」趙煒回憶道,「焦急的鄧大姐給值班衛士打了3次電話,一再叮囑要按時給總理吃藥,不要餓得時間過長,要提醒總理休息,她又幾次走到值班室問我,有什麼消息嗎?但值班室沒有任何消息。直到下午廣州軍區司令員突然打來電話,鄭重地說:『請轉告總理,我們忠於毛主席,聽毛主席的,聽周總理的。周總理怎麼說我就怎麼辦,我們已經按照周總理的指示去辦了。』這通電話明顯不同尋常,鄧大姐聽完後囑咐我們一定要注意接聽電話。」趙煒說。

到了9月14日,周恩來身邊的警衛人員去西花廳向鄧穎超通報了一些情況。之後,鄧穎超馬上交代趙煒:「通知西花廳大門口的警衛將大門關上,總理不回來任何人通行都走小門,只有總理回來後再開大門。通知大家,提高警惕,以防萬一。」

「跟著鄧大姐這麼多年,那天她的表情很不尋常,也沒有踏踏實實地吃飯休息,一直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趙煒說,「熬到9月15日下午,我們才接到電話說總理一會兒回來。4點多鐘,總理回來了。站在門口迎接他的鄧大姐一見面就心痛地說:『老伴呀,我看你的兩條腿都抬不起來了。』」

後來趙煒才知道,原來9月13日凌晨,林彪乘機外逃,並在次日摔死在蒙古。自9月12日夜裡得到消息,周恩來一連忙了三天三夜才回家。

最後的思念

小高轉周:

你從昨天下午六時起床,到今天晚上十二時睡的話,就達三十小時,如再延長,就逐時增加,不宜大意,超過飽和點,以至行前,自製干擾,那你應對人民對黨負責了!!萬望你不可大意才是!!這是出於全局。為了大局的忠言,雖知逆耳,迫於責任,不得不寫數行給你。你應善自為之。

小超

三月三日晚十一時

這是鄧穎超1971年托衛士轉交給周恩來的一張字條。從1969年起,鄧穎超給周恩來寫了很多字條,都是讓他注意休息。在另一張字條里,她憂心地嘆道:我看你的面容精神是疲乏不堪了,應該休息一下才是!勉強掙扎不是辦法。

1972年,周恩來被發現患有膀胱癌,兩年後才入院手術。當1975年西花廳海棠花開時,周恩來已經接受了3次大手術,正躺在醫院裡。

在最後的日子裡,鄧穎超奔波於西花廳和醫院之間。有一天,周恩來望著鄧穎超意味深長地說:「我肚子里有很多很多話沒給你講。」鄧穎超看看他也深情地說:「我也有很多話沒給你講。」兩人凝視著對方,最後還是鄧穎超說:「只好都帶走嘛!」周恩來無言。鄧穎超後來寫道:「當你告別人間的時候,我了解你。你是憂黨、憂國、憂民,把滿腹憂恨埋藏在你的心裡,跟你一起走了。」

過了1976年元旦,周恩來病情更重了。趙煒說:「我們每天從醫院回來都很晚,夜裡也常接到電話讓我們過去,有時人剛回來電話就到了,馬上轉身又往醫院跑。自從過了元旦,我們每天早上都去醫院,但1月8日早上鄧大姐沒有去,因為前一天晚上總理的病情還算平穩,她準備下午再去。結果就在那天上午,醫院來電話讓我們快去。」

等鄧穎超走進病房,醫護人員正在搶救。「她一下子倒在總理身上,邊哭邊喊:『恩來,恩來……』當心臟監護儀上畫出一條直線時,病房裡痛哭聲一片。鄧大姐用顫抖的雙手摸著周總理的面頰,最後親吻了一下總理的額頭。」趙煒回憶道。

那一天的錯過,大概成為鄧穎超心中永遠的痛。許奉生記得後來她去鄧穎超那裡值班,鄧穎超總是反覆問她:「小許,總理去世那天早上,我趕到醫院只看見你們在他臉上壓了個大黑皮球(指人工呼吸器),小許啊,那天我到底趕上了沒有?」許奉生說趕上了。鄧穎超就說:「我真後悔,那幾天就應該住在醫院裡,還應該和總理照個相,機會是有的。哎!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1月11日,是十里長街送總理的日子,也是鄧穎超見周恩來最後一面的日子。在八寶山告別室里,鄧穎超一下子撲在周恩來的玻璃靈棺上,望著周恩來的遺容放聲痛哭,不停喊著:「恩來!恩來!我們永別了!讓我最後看你一眼吧!恩來呀!」此時,靈棺前的人越擠越多,趙煒怕擠壞了鄧穎超,拉住她說:「大姐,咱們走吧!回家吧!」鄧穎超哭著說:「讓我再看一眼吧!再也看不見恩來啦!這是最後一面……」

4天後,周恩來的追悼會在人民大會堂舉行,無兒無女的鄧穎超一個人站在家屬的位置上,淚流不停,但沒有哭出聲。追悼會後,鄧穎超親手打開骨灰盒,用雙手一捧一捧地把周恩來的骨灰分裝在4個袋子里。那晚,4袋骨灰被分別撒在了北京上空、密雲水庫、天津海河和山東黃河入口處。

鄧穎超說她在周恩來死後只哭過3次,「哭有什麼用呀?只有化悲痛為力量。」她不哭,但她並沒有忘記。1988年4月,海棠花開,84歲高齡的鄧穎超觸景生情,憶起往事:

春天到了,百花競放,西花廳的海棠花又盛開了。看花的主人已經走了,走了十二年了,離開了我們,他不再回來了。

……

你看花的背影,彷彿就在昨天,就在我的眼前。我們在並肩欣賞我們共同喜愛的海棠花,但不是昨天,而是在十二年以前。十二年已經過去了,這十二年本來是短暫的,但是,偶爾我感到是漫長漫長的。

……

你不在了,可是每到海棠花開放的時候,常常有愛花的人來看花。在花下樹前,大家一邊賞花,一邊緬懷你,想念你,彷彿你仍在我們中間。你離開了這個院落,離開它們,離開我們,你不會再來。你到哪裡去了啊?

……

我們的愛情總是和革命交織在一起,因此,我們革命幾十年,出生入死,艱險困苦,患難與共,悲喜分擔,有時戰鬥在一起,有時分散兩地,無畏無私。在我們的革命生涯里,總是堅定地、泰然地、沉著地奮鬥下去。我們的愛情,經歷了幾十年也沒有任何消減。

……

每當我遙想過去,浮想聯翩,好像又回到我們的青年時代,並肩戰鬥的生活中去,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靜。我現在老了,但是我要人老心紅,志更堅,生命不息,戰鬥不止,努力為人民服務。

同志、戰友、伴侶,聽了這些你會含笑九泉的。

我寫的這一篇,既不是詩,又不是散文,就作為一篇紀念戰友、伴侶的偶作和隨想吧。

鄧穎超分3次口述了這篇滿含深情的《從西花廳海棠花憶起》。文章整理出來後,她對趙煒說:「現在不發表。如果有一天我也走了,喜歡海棠花的主人都走了,你們認為可以發表就發表,作為我的遺作,是對恩來的回憶和緬懷。否則,就燒掉。」最終,這篇文章在她去世5周年時發表了。

1992年,鄧穎超逝世。「她走時穿的西裝就是當年送別總理時穿的。總理去世後,鄧大姐不再穿這套衣服,她對我說,這套衣服你幫我收好,我走時你給我穿它,我喜歡。」趙煒說。而盛放鄧穎超骨灰的骨灰盒,也是當年盛放周恩來骨灰的。按照鄧穎超的遺囑,她的骨灰被撒在了天津海河。那是她開始革命的地方,也是她遇見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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