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手記:我發現了李開元
——《復活的歷史:秦帝國的崩潰》編輯手記
徐衛東(中華書局 編輯)
切莫對標題發生誤會,以為是我對前輩的輕薄。
李開元,何許人也?他是史學大家田餘慶、西嶋定生的弟子,日本就實大學的中國史教授。這,又何待吾輩小生來「發現」?所以,與其說是年輕後生對長者的不尊重,毋寧說我是在此向他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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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現有快樂,這快樂對我來說,一如哥倫布發現新大陸,阿基米德發現浮力定律。
話說三年前,也就是2005年11月的某一天,我在網上神遊,突然看到一篇《戰國時代的劉邦》,劈頭就是一句:「多年以來,我一直有一種印象上的錯覺,漢高祖劉邦和秦始皇嬴政,彷彿是隔世的兩代人。」什麼?!一個是秦皇,一個是漢帝,難道他們居然是一代人?
文章說到,正是由於歷史時間割裂的影響,幾乎所有的劉邦傳記,「往往是敘述秦末不談七雄,考察劉邦無視戰國,對於深刻影響了劉邦這一代人的戰國時代,似乎缺少應有的關注」。文中指出,劉邦跟秦始皇一樣,在戰國時代度過了前半生,所以劉邦的人格和思想,是由戰國末年的風土人情和時代精神撫育定型。一路考察下來,原來,劉邦深受戰國時代遊俠風氣的影響,少年時期一直心向西方的魏都大梁,景仰戰國四大公子之一的信陵君魏無忌。等他長成青年,信陵君已去世,其門客張耳接續其遺風,在外黃(今河南民權)開門納客,劉邦義無返顧從家鄉豐邑(今江蘇豐縣)徒步數百里,風餐露宿,趕赴外黃張宅,與心中的偶像前後盤桓數月之久。等劉邦創業,張耳成為劉邦的支持者,還結成了兒女親家,而劉邦稱帝後每每經過大梁,一定會祭祀信陵君,甚至在臨終前最後一次來到大梁,特為信陵君設置守墓專戶,世世奉祭,「將遊俠少年以來的慕從和景仰,做了辭世前最後的寄託」。好一段追星曆程!戀戀不忘,至於終老!
人們都說劉邦青年時期起就是無賴,但都對劉邦為何成為無賴或者他是什麼樣的無賴卻又語焉不詳,但這裡說清楚了,說透徹了,抓住了深刻影響劉邦的時代精神。讀完全篇,我感覺到了發現的快樂!我被引導著發現了以前從未關注的歷史細節,發現了以前從未明白的歷史底蘊。作為編輯,我還有一個重大的發現:我發現了李開元——這篇文章的作者。
自詡為一位「有追求的編輯」,我時常感嘆於好的歷史作品少之又少,市場很喧囂,但往往是深刻的不好看,好看的不深刻。出身於史學之門,我又不時遭遇這樣善意的冷嘲:千萬別瞧不上業餘作者的寫作,你們搞歷史的搞一個出來看看?我認為搞歷史的確曾搞出來過,就是黃仁宇。但黃仁宇之後,幾乎還沒有一位專業人士做過一次像樣的「非專業化寫作」,寫出來的東西既深刻,又見性情。所以,我經常鬱悶。所以,那一天,當我發現了李開元時,我沒法不興奮,沒法不感到發現的快樂。
很快,我將我的發現介紹給我的編輯室主任,獲得非常肯定的意見,接下來局裡也很支持。11月30日,我向李開元發郵件,說我們看了您的「『戰國時代的劉邦』,覺得非常不錯,有史實,更有史識,敘事新穎。我們有興趣出版」云云。這一天,是這篇文章掛到網上的第六天;我和中華書局是聯繫作者的第一人、第一家出版社。後來陸續有十幾家找了過去。正因為是第一時間發現、聯繫,加之後來的良好溝通,雙方達成了合作,這篇文章便成為李開元新作《復活的歷史:秦帝國的崩潰》之第一篇。
我一向認為,專業研究的成果要儘可能服務於大眾,才有更大的價值;而且,大眾欣賞與專業研究是可以互相促進的。著者李開元,其專業背景如上介紹。難能可貴的是,他研究秦漢史三十年,對秦漢先民的生活與社會,已經熟知周悉,但不是一個束縛在象牙塔里的學者,而是一直在探求將復活在他心中的歷史復活出來的新形式,與更多人分享。他從司馬遷、黃仁宇、田餘慶等史學前輩那裡借鑒歷史敘事的模式,甚至從偵探小說中汲取靈感,終於尋求到復活歷史的新路,他稱之為「復活型敘述」。
我和主任仔細閱讀文本、聆聽李開元的講述之後,將這種「復活型敘述」概括為一個公式,稱之為「李開元復活歷史公式」:(史料+文物+考察)×(推理+聯想+情感)=歷史真相。乘號之前,是追求史實的嚴謹;乘號之後,是尋求史實之間的聯繫。沒有前者,敘述就是沙上之塔;沒有後者,敘述就是散亂積木。復活型敘述的最大特色在於,通過合理的推理、聯想和情感投入,將文獻資料、考古文物、實地考察等常常分割的歷史研究有機貫穿起來,並修補了由於史料失載而導致的歷史缺環,完整再現歷史展開的全部過程。我們認為,《復活的歷史》將可能開創一種全新的歷史寫作範式。
我發現了李開元,希望有更多的人來分享這一發現的快樂。這樣,也好證明我的確所言不虛,好讓我若干年後回首編輯往事時,能夠記上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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