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隨筆·有益和有害
(本文首發於《燕趙都市報》2012-05-11)
有益和有害
有一個話題值得討論:中國古文明的遺存,除開經史子集,地表上的文物屢遭兵燹戰火摧殘,浩劫之餘,所剩下的犖犖大者,拿出來,至今仍可以登上「世界奇蹟」十強榜的,一是萬里長城,二是大運河,它們都是由皇帝親自挂帥抓出來的政績工程。萬里長城,是在誰手上興修的?秦始皇嬴政。大運河,是在誰手上鑿通的?隋煬帝楊廣。這兩位角兒不簡單,前者是秦朝的始皇帝,後者是隋朝的末皇帝,他們都是中國歷史上有大才幹和大魄力的超級猛人和絕對強梁,堪稱暴君中的暴君。暴君竟為子孫後代留下了奇蹟,那些明君、仁君留下了什麼?比如說,漢文帝劉恆、漢景帝劉啟留下了什麼?唐太宗李世民留下了什麼?宋太祖趙匡胤留下了什麼?這樣一問就有些尷尬了。他們只留下一座座巍峨的陵墓!甚至連陵墓也非復舊觀,被人盜掘過多回。史書上說:文景之治,輕徭薄賦,與民休息,造成了漢朝數十年的盛世;唐太宗從諫如流,平復戰爭留下的瘡痍,振興了唐代的文化和經濟;宋太祖黃袍加身,杯酒釋兵權,他的寶座不是從血池子里撈起來的,社會也沒有產生可怕的震蕩,建隆三年(962年),他還在太廟寢殿的夾室內立誓碑一塊,其中一條就是「不得殺士大夫」(「烏台詩案」時,這句太祖誓言救了蘇東坡的性命)。那些明君、仁君或多或少做了一些對百姓蒼生有益的事情,卻沒有留下堪稱奇蹟的實物,供後人瞻仰、讚歎,拿去申報世界遺產,變成生金蛋的天鵝,大收特收高價門票。「不到長城非好漢」,這句話至今仍在感召天下遊客前往攀登,圍繞長城形成的產業鏈使許多人就業和發財,可謂皆大歡喜,有百利無一害。至於這樣有益的工程怎麼是暴君下令干成的,它們是多少噸血淚的產物,曾造成過多少幕人間悲劇?這些問題就很少有人去深究了。
為了北拒匈奴,秦始皇下令修建萬里長城(包括銜接韓國、趙國和燕國殘餘的舊長城),不僅逼出了孟姜女的傳說,也逼出了陳勝、吳廣起義,秦朝把這樁有益的大買賣做成了一樁極端有害的虧本生意。有人認為,對於中國來說,大運河遠比長城更重要,大運河連通了黃河流域和長江流域,溝通了兩個一直疏離的文明體系。然而隋煬帝慾壑難填,其樓船過處,民怨沸騰,最終有益的花只結出有害的果,隋王朝因此土崩瓦解,這絕對是隋煬帝楊廣始料未及的。
有益和有害彷彿是骰子中的大和小,扔在賭桌上,一忽兒為大,一忽而為小,賭大的人輸了,賭小的人就贏,反之亦然。單說長城,讓秦朝的老百姓選,他們會樂意去修建嗎?會願意為了修建它而變成戍卒,變成刑徒,變成枯骨嗎?當然是不樂也不願,就算你能穿越時光隧道,告訴他們這座萬里長城將來會變成世界奇蹟,他們也仍然會大搖其腦袋瓜,甚至瞋目欲裂,跟你急,揍你個七葷八素。大運河當然也是這樣,你可別拿它去招惹隋朝的老百姓,告訴他們大運河千好萬好。異代不同時,今人得利受益之後,還能設身處地為古人著想為古人傷悲的仁者恐怕不會很多吧。
古代文人不乏矯枉過正者,他們唱出的調調是:「不做無益之事,曷遣有涯之生?」這一派的文人奉莊子為祖師爺,他們痛恨黑暗的現實,兼濟天下的活計輪不到他們去干,獨善其身的活計他們幹起來又沒情沒緒的,於是「竹林七賢」除開清談,服五石散(當時士大夫趨之若鶩的易成癮毒品),陶醉於醇酒和婦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一輩子(這樣過活仍有風險,嵇康「薄周孔而非湯武」,腦袋就搬了家)。莊子主張「無用乃為大用」(在他看來,做臭椿和曳尾於泥途的野龜是大幸事),依此替換,公式又何嘗不可以是「無益乃為大益」呢?逆向顛倒地思索一番,就不難明白:為何一些有益的事會變成有害,一些有害的事又會變成有益。歷史是粗線條的,無數人用自己的生命支撐著這條冰冷的規律,他們都被忽略不計了。你說是悲哀就是悲哀,你說是應該就是應該。唯有人文精神才會讓你驚奇地發現自己居然還有慈悲心腸,還能分辨有益和有害之間微妙的嬗替和轉換,而不是甩出鈔票購買門票,登上萬里長城,拍攝一堆照片,就逢人誇耀自己是好漢了。
在中國,何時何地又缺少過這樣或那樣的「好漢」?缺少的是真正參透事理的明白人。
推薦閱讀:
※李雲飛:彼此都要寬容 | 我們 · 隨筆
※生活隨筆 愛的最高境界是經得起平淡的流年
※一個人的風潮
※隨筆彙編(二五六)
※十二月風雪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