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流不見秦淮海,寂寞人間五百年
06-21
最近,身心俱疲。傍晚的落日很美,落日熔金,江南遊子,卻多了一份思家的情懷。百無聊賴間,翻開一卷薄薄的宋詞。 靈魂需要文字的滋養,才不會庸碌,心之靈泉才不會枯竭。 買了一個很精緻的杯子,青花瓷的古韻在流轉。品一闋詞,讀一個人,析一個人。 他叫秦觀,北宋著名詞人。字少游,太虛。號淮海居士,高郵(今江蘇人)。和黃庭堅,晁補之,張耒合稱蘇門四學士。著有《淮海集》。 少年時代,文采溢於文辭。「學而優則仕」是天下讀書人的夢想,對秦觀也不例外。然,不幸的是,他在科舉考試上屢遭挫敗。兩次科舉考試的失意,使其心情更加惆悵悲傷。好在他遇到了恩師,蘇軾。著《黃樓賦》,蘇軾認為他有屈原宋玉之才,遂向王安石推薦他。多方的努力下,第三次考試,終於進士及第。那一年,少游三十六歲。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凄涼。曾經以為,終於爬到了社會的頂層,可以施展拳拳報國之情。可是,人世,是充滿變數的。考取進士,用了十年的時間。接著,踏上其同樣屢遭挫折的十年仕宦之途。 朋黨傾軋是北宋政治上的大難題,更是令朝廷不安的一大亂源。秦觀入仕之時,適逢北宋朋黨鬥爭日益激烈之際。秦觀於此亦身不由己地陷入了這場政治漩渦之中,無法自拔。 因為蘇軾,被視為舊黨,別人對他的迫害從未間斷過。接二連三的打擊,使他心灰意冷,漸漸生出歸隱之意。 原來,我這麼多年來,追求的東西都是錯的。 然,結局任然是慘烈的。被貶杭州通判,接著被貶到郴州又移至橫州。微宗即位,被召回朝。當年五月行至藤州,出遊光華亭,索水欲飲,水至,笑視而卒。這樣的離開,未免太過於傳奇。笑而卒,清澈的水倒映了羈旅的容顏,是想起了家鄉嗎?還是心中的紅顏?坎坷人生中,依稀的暖意。我不知道,我始終參透不了他的笑,那麼深刻,那麼打動我。 蘇軾說:「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 王士禎說:「傷情不見秦淮海,寂寞人間五百年。 馮煦說:「後主以後,一人而已。」 有人說少游的詞太過纖弱,可是婉約又怎樣,這樣的辭情兼勝,古往今來又有幾個人? 雨後斜陽,終照晚芳;此生飛絮,猶有可管。公子嚮往的始終是這句話罷了。 唯有醒後的一點清淚,一陣亂紅,飛過兒時的鞦韆,回憶的風箏,在藍天上肆意飛揚。 這半生的跌宕,這一世的遊離,又是為了償還什麼? 窗外月華霜重,公子獨自情濃。他只是秦觀,千百年來,僅此一人而已。喜歡蘇小妹和秦觀的故事,郎才女貌,佳人才子,被津津樂道的故事。可是,它不是真的,多才的蘇小妹,歷史上並沒有其人。如果她是真的,那麼少游在這個世界上就不會那麼孤獨,那麼失意。 他一個人在那裡,那麼,另一個人在哪裡? 他不是蘇軾,他有王弗,王潤之,王朝雲,甚至還有琴操;他不是晏幾道,他有蓮、鴻、蘋,雲四大紅顏;他不是周邦彥,他沒有李師師;他不是柳三變,他沒有青樓眾佳人。 秦觀的正妻叫徐文美,而非傳說中的蘇小妹。這是他自己在為岳父寫的文章里交代的。但徐文美大概不是秦觀最鍾愛的女子。有人統計,秦觀留傳下來的四百多首詩詞,約四分之一為「愛情詩」,而其中的主人公絕大多數是青樓歌女。 斯人已逝,我不知道,他的心中是否有那麼一個人,他曾經深情的說道「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少游的一闋《鵲橋仙》成為詠誦愛情的千古名篇。秦觀的詞風有後主、小晏的溫婉,但又頗有些幽幽的意趣,清新脫俗。細細品讀之間,才情詞心躍然紙上。清新流麗的感情油然而生。 下面選擇兩首稍作賞析。 千秋歲 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亂,鶯聲碎。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人不見,碧雲暮合空相對。 憶昔西池會,鵷鷺同飛蓋。攜手處,今誰在?日邊清夢斷,鏡里朱顏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 不知不覺春寒已經退去了,漸漸的溫暖了。花影凌亂,鶯聲聲聲碎,繁華里卻覺得孤寂。別離後,衣帶漸寬,我為你消瘦。漸漸的暮色四合,只剩下我一個人對著這滔滔流水,不勝悲戚。想起來,舊日的往事。西池會上,你我同車,攜手踏遍芳叢。而今,知與誰同?對於伊尹來說,不過是清夢一場。銅鏡里,朱顏改。留春不住,往事已矣,俱散矣。飛花萬點漫漫,如潮如海淹沒了我。轉身處,是滔滔紅塵,揮一揮衣袖,此生已矣。歸去,罷矣。 滿庭芳 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徵棹,聊共引離樽。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漫贏得青樓,薄倖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會稽山上,雲彩像是凝滯在山上,成為一幅水墨圖。城外,衰草連天,無邊無際。城樓上的號角聲,時斷時續。我在北歸的船上,停了下來,共飲一杯離別酒吧!回首往事,如煙,縷縷散去。斜陽西沉,萬點寒鴉,一彎流水繞著孤村。 此刻心蕩神搖,沉醉在這樣的景緻里。卻又很悲傷,恍恍惚惚間,解下腰間的系帶,取下香囊,同心結並沒有結成。這又有何用呢,空留青樓負情薄倖的名聲罷了!此去一別,相見之日遙遙無期。淚水沾濕了衣襟和袖口,望以後各自珍重。悲情處,不見城。萬家燈火起,天色入黃昏。 他和小山,是我心疼的詞人。少游不同於同遭黨禍的蘇軾、黃庭堅,不能像他們那樣以庄禪修養化解煩惱,而正是這種不夠豁達的人生態度,使之成為「情種」,具備他人所難有的「詞心」。 《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說: 淮海、小山,真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求之兩宋詞人,實罕其匹。 久困場屋,非但不能同蘇軾的早達相比,而且是「蘇門四學士」中最晚中進士的,因此,他寄跡青樓,又頗為用情,故而在詞中留下了不少傷心語。 這兩者,使秦觀具有難以移易的獨特性,加之「一往而深」的感情,遂造就其特有的「詞心」。 所謂性格即命運,有幾分道理。同樣的痛,不同的人身上,會有不一樣的反應。而那麼多詞人中,他是我最惜的一個。 他為那麼多女子寫過詞,他的另一位人究竟在哪裡呢? 也許,他愛過很多女子,也許他愛的都是一些幻影。 陶心兒不是,徐文美不是,「玉佩丁冬別後」,一抹香魂隨風散在公子的幽夢裡,桃源望斷無尋處。 是他沒有深深的愛過人嗎?不是的,就算瘦盡難拼,何等難捨;此恨難休,何等難棄。就算不能長相廝守,就算贏得青樓薄倖名,也割不斷來時你的一縷相思。 不怕多情,只為撈一手月光,映出彼此深情的目光。 愛過,所以寂寞;愛錯,所以寂寞;愛淡,所以寂寞。 愛海浮沉的公子,情天翔夢的公子,寂寞一生的公子。 其實公子與他的愛情,又何嘗不是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傷情不見秦淮海,寂寞人間一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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