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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實秋珍藏本系列:未能忘情於詩酒

  《梁實秋珍藏本系列:未能忘情於詩酒》

  貓話

  《詩·大雅·韓奕》:「孔樂韓土,川澤,魴甫甫,麀鹿噳噳,有熊有羆,有貓有虎。」這是說韓城一地物產富饒,是好地方。原來貓也算是值得一提的動物,古時的貓是有實用價值的。《禮·郊特牲》:「迎貓,為其食田鼠也。」捉老鼠,一直是貓的特職。一般人家裡也常有鼠患,棚頂牆根都能咬個大窟窿,半夜裡到廚房餐室大嚼,偷油喝,啃蠟燭,再不就是地板上滾胡桃,甚至風雅起來也偶爾嚙書卷,實在防不勝防,惱火之至。《黃山谷外集》卷七有一首《乞貓》,詩曰:

  秋來鼠輩欺貓死,窺瓮翻盤攪夜眠。

  聞道狸奴將數子,買魚穿柳聘銜蟬。

  這首詩是說家裡的老貓死了,老鼠橫行。隨主簿家裡的貓,聽說要產小貓了,請求分贈一隻,已準備買魚靜待小貓光臨。銜蟬,俗語,貓名也。這首詩不算是山谷集中佳構,但是《後山詩話》卻很推崇,「乞貓詩,雖滑稽而可喜,千歲之下,讀之如新」。到底山谷乞得貓了沒有,不得而知。不過山谷又有一首《謝周文之送貓兒》,詩云:

  養得狸奴立戰功,將軍細柳有家風。

  一簞未厭魚餐薄,四壁當令鼠穴空。

  周家的貓不愧周亞夫細柳營的大將之風,大概是很善捕鼠。

  鼠輩跳梁,靠貓來降伏,究竟是落後社會的現象。貓和人建立了關係,人貓之間自然也會產生感情。梅聖俞有一首《祭貓詩》,頗有情致:

  自有五白貓,鼠不侵我書。

  今朝五白死,祭與飯與魚。

  送之於中河,況爾非爾疏。

  昔爾嚙一鼠,銜鳴繞庭除。

  欲使眾鼠驚,意將清我廬。

  一從登舟來,舟中同屋居。

  糗糧雖甚薄,免食漏竊余。

  此實爾有勤,有勤勝雞豬。

  世人重驅駕,謂不如馬驢。

  已矣莫復論,為爾聊欷?#91;。

  這首詩還是著重貓的實用價值,不過忘形到爾汝,已經寫出了對貓的一份情。宋·錢希白《南部新書》:「連山張大夫搏,好養貓,眾色備有,皆自製佳名。每視事退,至中門,則數十頭曳尾延頸接入。以綠紗為幃,聚其內,以為戲。或謂搏是貓精。」說來好像是奇談,我相信其事大概不假。楊文璞先生對我說,他在紐哲塞住的時候,養貓一度多到三十幾隻,人處屋內如在貓籠。楊先生到舍下來,菁清稱他為「貓王」。貓王一見我們的白貓王子,行親鼻禮,白貓王子在他跟前服服帖帖,如舊相識。

  一般說來,貓很可愛。如果給以適當的衛生設備,他不到處拆爛污,比狗強,也有時比某一些人強。我們的白貓王子,從小經過菁清的訓練,如廁的時候四爪抓住缸沿,昂首蹲坐,那神情可以入畫。可惜畫工只愛畫貓蝶圖正午牡丹之類。貓喜歡磨他的趾甲,抓絲襪、抓沙發、抓被褥。菁清的辦法是不時地給他剪趾甲,剪過之後還替他挫。到處給他鋪小塊的粗地毯,他睡起之後弓弓身就在小地毯上抓磨他的趾甲了。貓饞,可是他吃飽之後任何魚腥美味他都不屑一顧,更不用說偷嘴。他吃飽之後不偷嘴,似乎也比某一些吃飽之後仍然要偷的人高明得多。

  貓不會說話,似是一大缺陷。他頂多是喵喵叫兩聲,很難分辨其中的含義。可是菁清好像是略通貓語,據說那喵喵聲有時是表示飢餓,有時是要人去清理他的衛生設備,有時是期望有人陪他玩耍。白貓王子玩繩、玩球、玩捉迷藏,現在又添了新花樣,玩「捕風捉影」。燈下把撐衣架一晃,影子映在牆上,他就狼奔豕突地撲捉影子!有些人不是也很喜歡捕風捉影地談論人家的短長么?宋·彭乘《續墨客揮犀》:「鄱陽龔氏,其家眾妖竟作,乃召女巫徐姥者,使治之。時尚寒,有二貓正伏爐側,家人指謂姥曰:『吾家百物皆為異,不為異者獨此貓耳。』於是貓亦人立,拱手而言曰:『不敢。』姥大駭,走去。」我真盼望我們的白貓王子有一天也能人立拱手而言。西諺有雲:「佳釀能使貓言。」莎士比亞《暴風雨》曾引用其意(二、二、八六),想是誇張其辭。貓不能言,猶之乎「貓有九條命」一樣地不足信,命只有一條。

  第2節:貓話

  人之好惡不同,各如其面。儘管有人愛貓愛得發狂,撫摩他、抱他、吻他,但是仍有人不喜歡貓。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四、一、四八)就說「有些人見貓就要發狂」。不是愛得發狂,是厭惡得發狂。我起初還不大了解。後來有一位朋友要來看我,預先風聞我家有白貓王子,就特別先打電話要我把貓關起。我想這也許是一種過敏反應。《揮塵新談》曾記貓有五德之說:「貓見鼠不捕,仁也。鼠奪其食而讓之,義也。客至設饌則出,禮也。藏物雖密能竊食之,智也。每冬月輒入灶,信也。」這是雞有五德之說的翻版,像這樣的一隻貓未必可愛。貓有許多可人意處,貓喜歡偎在人身邊,有時且枕著你的臂腿呼呼大睡,此時不可誤會,其實貓怕冷怕寂寞。有時你在寒窗之下伏案作書,貓能蹲踞案頭,縮在桌燈罩下呼嚕呼嚕地響上個把鐘頭,此時亦不可誤會,貓只是在享受燈光下散發出來的熱氣。如加呵斥,他會抑鬱很久,如施夏楚,他會沮喪半天。貓有令人難以理解的嗜好,他喜歡到處去聞,不一定是尋求獵物,客來他會聞人的腳聞人的鞋,好像那裡有什麼異香。最令人嫌惡的是春天來到的時候貓在房檐上怪聲怪氣地叫嗥,東一聲叫,西一聲應,然後是唏哩嘩啦地一陣亂叫亂跑。魯迅先生在一篇文字里說他最厭聽貓叫,他被吵醒便拿起大竹竿去驅逐。貓叫春是天性,驅得了么?

  有義犬義馬救主之說,沒聽說過義貓。貓長得肥肥胖胖,刷洗得乾乾淨淨,吃飽了睡,睡醒了吃,主人看著歡喜,也就罷了,誰還稀罕一隻貓對你有什麼報酬?在英文里feline(貓)一字帶有陰險狡詐之義,我想這也許有一點冤枉。有人養貓,貓多為患,送一隻給人家去,不久就返回老家。主人無奈,用汽車載送到郊外山上放生,沒過幾天,貓居然又回來了。回來時瘦骨嶙峋,一身污泥。主人大受感動,不再遺棄他,養他到老。貓也識得家,不必只是狐正首丘。

  英國詩人中,十八世紀的斯瑪特(smart)最愛貓,我曾為文介紹,茲不贅。另外一位詩人陶瑪斯·格雷有一首有名的小詩,寫一隻貓之溺死於金魚缸內。那隻缸內必是一隻相當大的缸,否則不至於把貓淹死。可惜那時候沒有司馬光一類的人在旁營救。那隻貓不是格雷的,是他朋友何瑞斯·窩波耳的,所以他寫來輕鬆,亦諧亦諷而不帶感情。

  詩曰:

  一隻愛貓之死

  是在一隻大瓷缸旁邊,

  上有中國彩筆繪染

  盛開著的藍花;

  賽狸瑪那隻最乖的斑貓,

  在缸邊若有所思地斜靠,

  注視下面的水窪。

  她搖動尾巴表示歡喜;

  圓臉龐,雪白的鬍鬚,

  絲絨般的足掌,

  龜背紋似的毛衣一件,

  黑玉的耳朵,翡翠的眼,

  她都看到;嗚嗚地讚賞。

  她不停地注視;水波之間

  泳過兩個形體美似天仙,

  是巡遊的女神在水裡:

  她們的鱗甲用上好顏料漆過

  看來是紅得發紫的顏色,

  在水裡閃出金光一縷。

  不幸的女神驚奇地看到:

  先是一綹鬍鬚,隨後是爪,

  她幾度有動於衷,

  她想去抓卻抓不到。

  哪個女人見了金子不想要?

  哪個貓兒不愛魚腥?

  妄想的小姐!她再度地

  弓著腰,再度地抓去,

  不知距離有多遠。

  (命運之神在一邊坐著笑她。)

  她的腳在缸沿上一滑,

  她一頭栽進了缸裡面。

  她把頭八次探出水面,

  咪咪地向各路水神呼喚,

  迅速地前來搭救。

  海豚不來,海神不管,

  僕人丫鬟都沒有聽見,

  愛貓沒有朋友!

  此後,美人兒們,莫再受騙,

  一失足便是永遠的遺憾。

  要大膽也要小心。

  引你目眩心驚的五光十色

  不全是你們分所應得;

  閃閃發亮光的不全是金!

  第3節:黑貓公主

  黑貓公主

  白貓王子今年四歲,胖嘟嘟的,體重在十斤以上,我抱他上下樓兩臂覺得很吃力,他吃飽伸直了軀體側卧在地板上足足兩尺開外(尾巴不在內)。沒想到四年的工夫他有這樣長足的進展。高信疆、柯元馨伉儷來,說他不像是貓,簡直是一頭小豹子。按照貓的壽命年齡,四歲相當於我們人類弱冠之年,也許不會再長多少了吧。

  白貓王子飽食終日,吃飽了洗臉,洗完臉倒頭大睡。家裡沒有老鼠可抓,他無用武之地。憑他的嗅覺,他不放過一隻蟑螂,見了蟑螂他就緊迫追蹤,又想抓又害怕,等到菁清舉起蒼蠅拍子打蟑螂時,他又怕殃及池魚藏到一個角落裡去了。我們晚間外出應酬,先把他的晚餐備好,鮮魚一缽,清湯一盂,然後給他蓋上一床被毯,或是給他搭一個蒙古包似的帳篷。等我們回家的時候,他依然蜷卧原處。他的那床被毯頗適合他的身材。菁清在一個專賣兒童用物的貨柜上選購那被毯的時候,精挑細選,不是嫌大就是嫌小,店員不耐煩地問:「幾歲了?」菁清說:「三歲多。」店員說:「不對,不對,三歲這個太小了。」菁清說:「是貓。」店員愣住了,她沒賣過貓被。陸放翁贈粉鼻詩有句:「問渠何似朱門裡,日飽魚餐睡錦茵。」寒舍不比朱門,但是魚餐錦茵卻是具備了。

  白貓王子足不出戶,但在江湖上已薄有小名。修漏的工人、油漆的工人、送貨的工人,看見貓蹲在門口,時常指著他問:「是白貓王子吧?」我說是,他就仔細端詳一番,誇獎幾句,貓並不理會,大搖大擺而去。貓若是人,應該說聲謝謝。這隻貓沒有閑事掛心頭,應該算是幸福的,只是沒有同類的伴侶,形單影隻,怕不免寂寞之感。菁清有一晚買來一隻泰國貓,一身棕色毛,小臉烏黑,跳跳蹦蹦十分活躍,菁清喚她作「小太妹」。白貓王子也許是以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相處似不投機,雙方都常嗚嗚地吼,作蓄勢待髮狀。雖然是兩個恰恰好,雙份的供養還是使人不勝負荷。我取得菁清同意,決計把「小太妹」舉以贈人。陳秀英的女兒樂瀅愛貓如命,遂給她帶走了。白貓王子一直是孤家寡人一個。

  有一天我們居住的大廈門前有兩隻小貓光臨,一白一黑,盤旋不去,瘦骨嶙嶙,蓬首垢面,不知是誰家的遺棄。夜寒風峭,十分可憐。菁清又動了惻隱之心。「我們給抱上來吧?」我說不,家裡有兩隻貓,將要喧賓奪主。菁清一聲不響端著白貓王子吃剩的魚加上一點米飯送到樓下去了。兩隻貓如餓虎撲食,一霎間風卷殘雪,她顧而樂之。於是由一天送魚一次,而二次,而三次,而且抽暇給兩隻貓用乾粉潔身。我不由自主地也參加了送貓飯的行列。人住十二層樓上,貓在道邊門口,勢難長久。其中黑的一隻,兩隻大藍眼睛,白鬍須,兩排白牙,特別討人歡喜。好不容易我們給黑貓找到了可以信賴的歸宿。我們認識的廖先生,他和他一家人都愛貓,於是菁清把黑貓裝在提籠里交由廖先生攜去。事後菁清打了兩次電話,知道黑貓情況良好,也就放心了。只剩下一隻白貓獨自卧在門口。看樣子他很憂鬱,突然失去伴侶當然寂寞。

  事有湊巧,不知從哪裡又來了一隻小黑貓。這隻小黑貓大概出生有六個月,看牙齒就可以知道。除了渾身漆黑之外,四爪雪白,胸前還有一塊白斑,據說這種貓名為「踏雪尋梅」,還滿有名堂的。又有人說,本地有些人認為黑貓不吉利。在外國倒是有此一說,以為黑貓越途,不吉。哀德加·阿蘭·坡有一篇恐怖小說,題名就是《黑貓》,這篇小說我沒讀過,不知黑貓在裡面扮的是什麼角色。無論如何白貓又有了伴侶,我們樓上樓下一天三次照舊喂兩隻貓,如是者約兩個星期。

  有一夜晚,菁清面色凝重地對我說:「樓下出事了!」我問何事驚慌,她說據告白貓被汽車壓死了。生死事大,命在須臾,一切有情莫不如此,但是這隻白貓剛剛吃飽幾天,剛剛洗過一兩次,剛剛失去一黑貓又得到一黑貓為伴,卻沒來由地粉身碎骨死在車輪之下!我半晌無語,喉頭好像有梗結的感覺。緣盡於此,沒有說的。菁清又徐徐地說:「事已到此,我別無選擇,把小貓抱上來了。」好像是若不立刻抱上來,也會被車輾死。在這情形之下,我也不能反對了。

  「貓在哪裡?」

  「在我的浴室里。」

  我走進去一看,黑暗的角落裡兩隻黃色的亮晶晶的眼睛在閃亮,再走近看,白須、白下巴頦兒、白爪子,都顯露出來了。先喂一缽魚,給她壓壓驚。我們決定暫時把她關在一間浴室里,馴服她的野性,擇吉再令她和白貓王子見面。菁清問我:「給她起個什麼名字呢?」我想不出。她說:「就叫黑貓公主吧。」

  第4節:駱駝

  黑貓公主的個性相當潑辣,也相當靈活,頭一天夜晚她就鑽到藏化妝品的小櫃櫥里。凡是有櫃門的地方她都不放過。我說這樣淘氣可不行,家裡瓶瓶罐罐的東西不少,哪禁得她橫衝直撞?菁清就說:「你忘了?白貓王子初來我家不也是這樣么?」她的意思是,慢慢管教,樹大自直。要使這黑貓長久居留,菁清有進一步的措施,給公主做體格檢查。獸醫辜泰堂先生業務極忙,難得有空出來門診,可是他竟然肯來。在他檢查之下,證明黑貓公主一切正常,臨行時給她打了兩針預防霍亂之類的藥劑。事情發展到此,黑貓公主的戶籍就算暫時確定了。她與白貓王子以後是否能夠相處得如魚得水,且待查看再說。

  駱駝

  台北沒有什麼好去處。我從前常喜歡到動物園走動走動,其中兩個地方對我有誘惑。一個是一家茶館,有高屋建瓴之勢,憑窗遠眺,一片釉綠的田疇,小川蜿蜒其間,頗可使人目曠神怡。另一值得看的便是那一雙駱駝了。

  有人喜歡看猴子,看那些乖巧伶俐的動物,略具人形,而生活究竟簡陋,於是令人不由得生出優越之感,掏一把花生米擲進去。有人喜歡看獅子跳火圈,狗作算學,老虎翻筋斗,覺得有趣。我之看駱駝則是另外一種心情,駱駝扮演的是悲劇的角色。它的檻外是冷清清的,沒有遊人圍繞,所謂檻也只是一根杉木橫著攔在門口。地上是爛糟糟的泥。它卧在那裡,老遠一看,真像是大塊的毛薑。逼近一看,可真嚇人!一塊塊的毛都在脫落,斑駁的皮膚上隱隱地露著血跡。嘴張著,下巴垂著,有上氣無下氣地在喘。水汪汪的兩隻大眼睛好像是眼淚撲簌地盼望著能見親族一面似的。腰間的肋骨歷歷可數,頸子又細又長,尾巴像是一條破掃帚。駝峰只剩下了干皮,像是一隻麻袋搭在背上。駱駝為什麼落到這悲慘地步呢?難道「沙漠之舟」的雄姿即不過如是么?

  我心目中的駱駝不是這樣的。兒時在家鄉,一聽見大銅鈴叮叮就知道送煤的駱駝隊來了,愧無管寧的修養,往往奪門出視。一根細繩穿系著好幾隻駱駝,有時是十隻八隻的,一順地立在路邊。滿臉煤污的煤商一聲吆喝,駱駝便乖乖地跪下來給人卸貨,嘴角往往流著白沫,口裡不住地嚼——反芻。有時還跟著一隻小駱駝,幾乎用跑步在後面追隨著。面對著這樣龐大而溫馴的馱獸,我們不能不驚異地欣賞。

  是亞熱帶的氣候不適於駱駝居住。(非洲北部的國家有駱駝兵團,在沙漠中馳騁,以驍勇善戰著名,不過那駱駝是單峰駱駝,不是我們所說的雙峰駱駝。)動物園的那一雙駱駝不久就不見了,標本室也沒有空間容納它們。我從此也不大常去動物園了。我嘗想:公文書里罷黜一個人的時候常用「人地不宜」四字,總算是一個比較體面的下台的借口。這駱駝之黯然消逝,也許就是類似「人地不宜」之故罷?生長在北方大地之上的巨獸,如何能局促在這樣的小小圈子裡,如何能耐得住這炎方的鬱蒸?它們當然要憔悴,要悒悒,要萎頓以死。我想它們看著身上的毛一塊塊地脫落,真的要變成為「有板無毛」的狀態,蕉風椰雨,晨夕對泣,心裡多麼凄涼!真不知是什麼人惡作劇,把它們運到此間,使得它們嘗受這一段酸辛,使得我們也興起「人何以堪」的感嘆!

  其實,駱駝不僅是在這炎蒸之地難以生存,就是在北方大陸其命運也是在日趨於衰微。在運輸事業機械化的時代,誰還肯牽著一串串的駱駝招搖過市?沙漠地帶該是駱駝的用武之地了,但現在沙漠里聽說也有了現代的交通工具。駱駝是馴獸,自己不復能在野外繁殖謀生。等到為人類服務的機會完全消滅的時候,我不知道它將如何繁衍下去。最悲慘的是,大家都譏笑它是獸類中最蠢的當中的一個:因為它只會消極地忍耐。給它背上馱五磅的重載,它會跪下來承受。它肯食用大多數哺乳動物所拒絕食用的荊棘苦草,它肯飲用帶鹽味的髒水。它奔走三天三夜可以不喝水,並不是因為它的肚子里儲藏著水,是因為它在體內由於脂肪氧化而製造出水。它的駝峰據說是美味,我雖未嘗過,可是想想熊掌的味道,大概也不過爾爾。像這樣的動物若是從地面上消逝,可能不至於引起多少人惋惜。尤其是在如今這個世界,大家所最歡喜豢養的乃是善伺人意的哈巴狗,像駱駝這樣的「任重而道遠」的傢伙,恐怕只好由它一聲不響地從這世界舞台上退下去罷!

  第5節:狗

  狗

  我初到重慶,住在一間湫隘的小室里,窗外還三兩窠肥碩的芭蕉,屋裡益發顯得陰森森的,每逢夜雨,凄慘欲絕。但凄涼中畢竟有些詩意,旅中得此,尚復何求?我所最感苦惱的乃是房門外的那一隻狗。

  我的房門外是一間穿堂,亦即房東一家老小用膳之地,餐桌底下永遠卧著一條腦滿腸肥的大狗。主人從來沒有掃過地,每餐的殘羹剩飯,骨屑稀粥,以及小兒便溺,全都在地上星羅棋布著,由那隻大狗來舐得一乾二淨。如果有生人走進,狗便不免有所誤會,以為是要和它爭食,於是聲色俱厲地猛撲過去。在這一家裡,狗完全擔負了「洒掃應對」的責任。

  「君子有三畏」,猘犬其一也。我知道性命並無危險,但是每次出來進去總要經過它的防次,言語不通,思想亦異,每次都要引起摩擦,釀成衝突,日久之後真覺厭煩之至。其間曾經謀求種種對策,一度投以餌餅,期收綏靖之效,不料餌餅尚未啖完,乘我返身開鎖之際,無警告地向我的腿部偷襲過來,又一度改取「進取乃最好之防禦」的方法,轉取主動,見頭打頭,見尾打尾,雖無挫衄,然積小勝終不能成大勝,且轉戰之餘,血脈賁張,亦大失體統。因此外出即怵回家,回到房裡又不敢多飲茶。不過使我最難堪的還不是狗,而是它的主人的態度。

  狗從桌底下向我撲過來的時候,如果主人在場,我心裡是存著一種奢望的,我覺得狗雖然也是高等動物,脊椎動物哺乳類,然而,究竟,至少在外形上,主人和我是屬於較近似的一類,我希望他給我一些援助或同情。但是我錯了,主客異勢,親疏有別,主人和狗站在同一立場。我並不是說主人也幫著狗狺狺然來對付我,他們尚不至於這樣地合群。我是說主人對我並不解救,看著我的狼狽而哄然噱笑,泛起一種得意之色,面帶著笑容對狗嗔罵幾聲:「小花!你昏了?連×先生你都不認識了!」罵的是狗,用的是讓我所能聽懂的語言。那弦外之音是:「我已盡了管束之責了,你如果被狗吃掉莫要怪我。」俗語說,「打狗看主人」,我覺得不看主人還好,看了主人我倒要狠狠地再打狗幾棍。

  後來我疏散下鄉,遂脫離了這惡犬之家,聽說繼續住那間房的是一位軍人,他也遭遇了狗的同樣的待遇,也遭遇了狗的主人的同樣的待遇,但是他比我有辦法,他拔出槍來把狗當場格斃了,我於稱快之餘,想起那位主人的悲愴,又不能不付予同情了。特別是,殘茶剩飯丟在地下無人舐,主人勢必躬親洒掃,其凄涼是可想而知的。

  在鄉下不是沒有犬厄。沒有背景的野犬是容易應付的,除了菜花黃時的瘋犬不計外,普通的野犬都是些不修邊幅的夾尾巴的可憐的東西,就是汪汪地叫起來也是有氣無力的,不像人家豢養的狗那樣振振有詞自成系統。有些人家在門口掛著牌示「內有惡犬」,我覺得這比門裡埋伏惡犬的人家要忠厚得多。我遇見過埋伏,往往猝不及防,驚惶大呼,主人聞聲搴簾而出,嫣然而笑,肅客入座,從容相告狗在最近咬傷了多少人。這是一種有效的安慰,因為我之未及於難是比較可慶幸的事了。但是我終不明白,他為什麼不索性養一隻虎?來一個吃一個,來兩個吃一雙,豈不是更為體面么?

  這道理我終於明白了。雅舍無圍牆,而盜風熾,於是添置了一隻狗。一日郵差貿貿然來,狗大聲咆哮,郵差且戰且走,蹣跚而逸,主人拊掌大笑。我頓有所悟。別人的狼狽永遠是一件可笑的事,被狗所困的人是和踏在香蕉皮上面跌跤的人同樣地可笑。養狗的目的就要它咬人,至少作吃人狀。這就是等於養雞是為要它生蛋一樣,假如一隻狗像一隻貓一樣,整天曬太陽睡覺,客人來便咪咪叫兩聲,然後逡巡而去,我想不但主人慚愧,客人也要驚訝。所以狗咬客人,在主人方面認為狗是克盡厥職,表面上儘管對客抱歉,內心裡是有一種愉快,覺得我的這隻狗並非是掛名差事,它守在崗位上發揮了作用。所以對狗一面苛責,一面也還要嘉勉,因此臉上才泛出那一層得意之色。還有衣裳楚楚的人,狗是不大咬的,這在主人也不能不有「先護我心」之感。所可遺憾者,有些主人並不以衣裳取人,亦並不以衣裳廢人,而這種道理無法通知門上,有時不免要慢怠佳賓,不過就大體論,狗的眼力總是和它的主人差不了多少。所以,有這樣多的人家都養狗。

  第6節:豬

  豬

  豬沒有什麼模樣兒,笨拙臃腫,漆黑一團,四川豬是白的,但是也並不俊俏,像是遍體白癲瘋,像是「天佬兒」,好像還沒有黑色來得比較可以遮醜。俗話說:「三年不見女人,看見一隻老母豬,也覺得它眉清目秀。」一般人似尚不至如此,老母豬離眉清目秀的境界似乎尚遠。只看看它那個嘴巴儘管有些近於帝王之相,究竟占面部面積過多,作為武器固未嘗不可,作為五官之一就嫌不稱。它那兩扇鼓動生風的耳輪,細細的兩根腳桿,辮子似的一條尾巴,陷在肉坑裡的一對小眼,和那快擦著地的膨亨大腹,相形之下,全不成比例。當然,如果它能豎起來行走,大腹便便也並不妨事,腦滿腸肥的一副相說不定還許能贏得許多人的尊敬,臉上的肉疊成褶,也許還能討若干人的歡喜。可惜它只能四腳著地,辜負了那一身肉,只好溢之曰豬。

  任何事物不可以貌相。並且相貌的丑俊也不是自己所能主宰的。上天造物是有那麼多的變化,有蠢的,有俏的。可惱的是豬兒除了那不招人愛的模樣之外,它的舉止動作也全沒有一點風度。它好睡,睡無睡相,人講究「坐如鐘,睡如弓」。豬不足以語此,它睡起來是四腳直挺,倒頭便睡,而且很快地就鼾聲雷動,那鼾聲是肐嚕囌的,很少悅耳的成分。一經睡著,天大的事休想能驚醒它,打它一棒它能翻過身再睡,除非是一桶豬食嘩啦一聲倒在食槽里。這時節它會連爬帶滾地爭先恐後地奔向食槽。隨吃隨擠,隨咽隨咂,嚼菜根則戛戛作響,吸豆渣則呼呼有聲,吃得嘴臉狼藉,可以說沒有一點「新生活」。動物的叫聲無論是哀也好,凶也好,沒有像豬叫那樣討厭的,平常沒有事的時候,只會在嗓子眼兒里呶呶嚅嚅,沒有一點痛快,等到大限將至被人揪住耳朵提著尾巴的時候,便放聲大叫,既不惹人憐,更不使人怕,只是使人聽了刺耳。它走路的時候,躑躅蹣跚,活潑的時候,盲目地亂竄,沒有一點規矩。

  雖然如此,豬的人緣還是很好。我在鄉間居住的時候,女傭不斷地要求養豬,她常年茹素,並不希冀吃肉,更不希冀賺錢,她只是覺得家裡沒有幾隻豬兒便不像是個家,雖然有了貓狗和孩子還是不夠。我終於買了兩隻小豬。她立刻眉開眼笑,於撫抱之餘給了小豬我所夢想不到的一個字的評語曰:「乖!」孟子曰:「食而弗愛,豕交之也;愛而不敬,獸畜之也。」我看我們的女傭在餵豬的時候是兼愛敬而有之。她根據「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道理,對於豬食是細切久煮,敬謹用事的,一日三餐,從不誤時,伺候豬食之後倒是沒有忘記過給主人做飯。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的時候,她坐在屋檐下補襪子,一對小豬伏在她的腿上打瞌睡。等到「架子」長成「催肥」的時候來到,她加倍努力地供應,像灌溉一株花草一般地小心翼翼,它越努力加餐,她越心裡歡喜,她俯在圈欄上看著豬兒進膳,沒有偏疼,沒有慍意,一片慈祥。有一天,豬兒高卧不起,見了食物也無動於心,似有違和之意,她急得燒香焚紙,再進一步就是在豬耳根上放一點血,燒紅一塊鐵在豬腳上烙一下,最後一著是一服萬金油拌生雞蛋。年關將屆,她噙著眼淚燒一大鍋開水,給豬洗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熱水澡。豬圈不能空著,緊接著下一代又繼承了上來。

  看豬的一生,好像很是無聊,大半時間都是被關在圈裡,如待決之囚,足跡不出柵門,出不能接見親屬,而且很早地就被閹割,大欲就先去了一半,渾渾噩噩地度過一生,臨了還不免冰涼的一刀。但是它也有它的庸福。它不用愁吃,到時候只消飯來張口,它不用勞力,它有的是閑暇。除了它最後不得善終好像是不無遺憾以外,一生的經過比起任何養尊處優的高級動物也並無愧色。「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君子,但是我常以為豬叫的聲音不容易動人的不忍之心。有一個時期,我的居處與屠場為鄰,黎明就被驚醒,其鳴也不哀,隨後是血流如注的聲音,叫聲頓止,繼之以一聲嘆氣,最後的一口氣,再聽便只有屋檐滴雨一般的瀝血的聲音,滴滴答答地落在桶里。我覺得豬經過這番洗禮,將超升成為一種有用的東西,無負於豢養它的人,是一件公道而可喜的事。

  第7節:鳥

  倉頡造字,天雨粟,鬼夜哭,雖是神話,也頗有一點意思。「家」字是屋子底下一口豬。屋子底下一個人,豈不簡捷了當?難道豬才是家裡主要的一員?有人說豕居引申而為人居,有人引《曲禮》「問庶人之富數畜以對」之義,以為豕是主要的家畜。我養過幾年豬之後,頓有所悟。豬在圈裡的工作,主要的是「吃、喝、拉、撒、睡」,此外便沒有什麼。圈裡是髒的,頂好的衛生設備也會弄得一塌糊塗。吃了睡,睡了吃,毫無顧忌,便當無比。這不活像一個家么?在什麼地方「吃、喝、拉、撒、睡」比在家裡更方便?人在家裡的生活比在什麼地方更像一隻豬?倉頡泄露天機倒未必然,他洞徹人生,卻是真的,怪不得天雨粟,鬼夜哭。

  鳥

  我愛鳥。

  從前我常見提籠架鳥的人,清早在街上溜達(現在這樣有閑的人少了)。我感覺興味的不是那人的悠閑,卻是那鳥的苦悶。胳膊上架著的鷹,有時頭上蒙著一塊皮子,羽翮不整地蜷伏著不動,哪裡有半點瞵視昂藏的神氣?籠子里的鳥更不用說,常年地關在柵欄里,飲啄倒是方便,冬天還有遮風的棉罩,十分地「優待」,但是如果想要「摶扶搖而直上」,便要撞頭碰壁。鳥到了這種地步,我想它的苦悶,大概是僅次於粘在膠紙上的蒼蠅,它的快樂,大概是僅優於在標本室里住著罷?

  我開始欣賞鳥,是在四川。黎明時,窗外是一片鳥囀,不是吱吱喳喳的麻雀,不是呱呱噪啼的烏鴉,那一片聲音是清脆的,是嘹亮的,有的一聲長叫,包括著六七個音階,有的只是一個聲音,圓潤而不覺其單調,有時候是獨奏,有時候是合唱,簡直是一派和諧的交響樂。不知有多少個春天的早晨,這樣的鳥聲把我從夢境喚起。等到旭日高升,市聲鼎沸,鳥就沉默了,不知到哪裡去了。一直等到夜晚,才又聽到杜鵑叫,由遠叫到近,由近叫到遠,一聲急似一聲,竟是凄絕的哀樂。客夜聞此,說不出的酸楚!

  在白晝,聽不到鳥鳴,但是看得見鳥的形體。世界上的生物,沒有比鳥更俊俏的。多少樣不知名的小鳥,在枝頭跳躍,有的曳著長長的尾巴,有的翹著尖尖的長喙,有的是胸襟上帶著一塊照眼的顏色,有的是飛起來的時候才閃露一下斑斕的花彩。幾乎沒有例外的,鳥的身軀都是玲瓏飽滿的,細瘦而不幹癟,豐腴而不臃腫,真是減一分則太瘦,增一分則太肥那樣的穠纖合度,跳蕩得那樣輕靈,腳上像是有彈簧。看它高踞枝頭,臨風顧盼——好銳利的喜悅刺上我的心頭。不知是什麼東西驚動它了,它倏地振翅飛去,它不回顧,它不悲哀,它像虹似的一下就消逝了,它留下的是無限的迷惘。有時候稻田裡佇立著一隻白鷺,拳著一條腿,縮著頸子,有時候「一行白鷺上青天」,背後還襯著黛青的山色和釉綠的梯田。就是抓小雞的鳶鷹,啾啾地叫著,在天空盤旋,也有令人喜悅的一種雄姿。

  我愛鳥的聲音鳥的形體,這愛好是很單純的,我對鳥並不存任何幻想。有人初聞杜鵑,興奮得一夜不能睡,一時想到「杜宇」「望帝」,一時又想到啼血,想到客愁,覺得有無限詩意。我曾告訴他事實上全不是這樣的。杜鵑原是很健壯的一種鳥,比一般的鳥魁梧得多,扁嘴大口,並不特別美,而且自己不知構巢,依仗體壯力人,硬把卵下在別個的巢里,如果巢里已有了夠多的卵,便不客氣地給擠落下去,孵育的責任由別個代負了,孵出來之後,羽毛漸豐,就可把巢據為己有,那人聽了我的話之後,對於這豪橫無情的鳥,再也不能幻出什麼詩意出來了。我想濟慈的《夜鶯》,雪萊的《雲雀》,還不都是詩人自我的幻想,與鳥何干?

  鳥並不永久地給人喜悅,有時也給人悲苦。詩人哈代在一首詩里說,他在聖誕的前夕,爐里燃著熊熊的火,滿室生春,桌上擺著豐盛的筵席,準備著過一個普天同慶的夜晚,驀然看見在窗外一片美麗的雪景當中,有一隻小鳥蹋蹐縮縮地在寒枝的梢頭踞立,正在啄食一顆殘餘的僵凍的果兒,禁不住那料峭的寒風,栽倒地上死了,滾成一個雪團!詩人感喟曰:「鳥!你連這一個快樂的夜晚都不給我!」我也有過一次類似經驗,在東北的一間雙重玻璃窗的屋裡。忽然看見枝頭有一隻麻雀,戰慄地跳動抖擻著,在啄食一塊乾枯的葉子。但是我發見那麻雀的羽毛特別地長,而且是蓬鬆戟張著的:像是披著一件蓑衣,立刻使人聯想到那垃圾堆上的大群襤褸而臃腫的人,那形容是一模一樣的。那孤苦伶仃的麻雀,也就不暇令人哀了。

  第8節:狗

  自從離開四川以後,不再容易看見那樣多類型的鳥的跳蕩,也不再容易聽到那樣悅耳的鳥鳴。只是清早遇到煙突冒煙的時候,一群麻雀擠在檐下的煙突旁邊取暖,隔著窗紙有時還能看見伏在窗欞上的雀兒的映影。喜鵲不知逃到哪裡去了。

  帶哨子的鴿子也很少看見在天空打旋。黃昏時偶爾還聽見寒鴉在古木上鼓噪,入夜也還能聽見那像哭又像笑的鴟梟的怪叫。再令人觸目的就是那些偶然一見的囚在籠里的小鳥兒了,但是我不忍看。

  陳樹人(1884—1948)花鳥

  立軸設色紙本

  壬子(1912年)作

  鈐印:樹人之作(白)

  款識:壬子年春陳樹人作。

  狗

  《五代史》四夷附錄:「狗國,人身狗首,長毛不衣,手搏猛獸,語為犬嗥。其妻皆人,能漢語,生男為狗,女為人,自相婚嫁。穴居食生,而妻女人食。」語出正史,不相信也只好姑妄聽之。我倒是希望在什麼地方真有這麼一個古國,讓我們前去觀光。妻女能漢語,對觀光客便利不少。人身狗首,雖然不及人面獅身那樣地雄奇,也算另一種上帝的傑作,我們不可懷有種族偏見,何況在我們人群中,獐頭鼠目而昂首上驤者也比比皆是。可惜史籍記載太欠詳盡,使人無從問津。

  我們的人口膨脹,狗的繁殖好像也很快。我從前在清晨時分曳杖街頭,偶然看見一兩隻癩狗在人家門前蜷卧,或是在垃圾箱里從事發掘,我走我的路,各不相擾。如今則不然,常常遇見又高又大的狼犬,有時氣咻咻地伸著大舌頭從我背後趕來,原來是狗主人在訓練它撿取東西。也常常遇到大耳披頭的小獵犬,到小腿邊嗅一下搖頭晃腦而去。更常看到三五隻土狗在街心亂躥,是相撲為戲,還是爭風動武,我也無從知道,遇到這樣的場面我只好退避三舍繞道而行。

  不要以為我極不喜歡狗。馬克·吐溫說過,「狗與人不同。一隻喪家犬,你把它迎到家裡,喂它,喂得它生出一層亮晶晶的新毛,它以後不會咬你。」我相信,所謂義犬,古今中外皆有之。《搜神記》記載著一樁義犬救主的故事;明人戲曲也有過一篇《義犬記》。養狗不一定望報,單看它默默地廝守著你的樣子,就覺得它是可人。樹倒猢猻散,猢猻與人同屬於靈長類,樹倒焉有不散之理;狗則不嫌家貧,它知道戀舊。不過狗咬主人的事也不是沒有發生過。那是狗患了恐水病,它咬了別人,也咬了主人,它自己是不負責任的,猶之乎一個「心神喪失」的兒子殺死爸爸也會被判為無罪一樣。(不過瘋犬本身必無生理,無論有罪無罪,都不能再俯仰天地之間而克享天年。)印度外道戒,有一種狗戒,要人過狗一般的生活,真箇的吃人糞便,《大智度論》批評說:「如是等戒,智所不贊,痛苦無善報。」其實狗也有它的長處,大有值得我們人效法者在,吃糞是大可不必的,縱然二十四孝里也列為一項孝行。

  狗與人類打交道,由來已久。周有犬人,漢有狗監,都是帝王近侍,可見在犬馬聲色之娛中間老早就佔了重要的地位。犬為六畜之一,孟子說:「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老人有吃狗肉的權利,聶政屠狗養親,沒有人說他的不是。許多人不吃香肉,想想狗所吃的東西便很難欣賞狗肉之甘脆。我不相信及時進補之說,雖然那些先天不足後天虧損的人是很值得同情的。但是有人說吃狗肉是虐待動物,是野蠻行為,這種說法就很令人驚異。《三字經》是近來有人提倡讀的,裡面就說「馬牛羊,雞犬豕,此六畜,人所飼」,人飼了它是為了什麼?歷來許多地方小規模的祭祀,不用太牢,便用狗。何以單單殺狗便是野蠻?法國人吃大蝸牛,無害於他們的文明。我看見過廣州菜市場上的萊狗,胖胖嘟嘟的,一籠一籠的,雖然不是喂罐頭長大的,想來決不會經常服用「人中黃」,清潔又好像不成問題。

  狗的數目日增,也許是一件好事。「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雞犬之聲相聞,是農村不可或缺的一種點綴。都市裡的狗又是一番氣象,真是「雞鳴天上,犬吠雲中」,身價不同。我清晨散步時所遇見的狗,大部分都系出名門,而且所受的都是新式的自由的教育,橫衝直撞,為所欲為。電線杆子本來天生地宜於貼標語,狗當然不肯放過在這上面做標識的機會。有些狗脖子上掛著牌子,表示他已納過稅,納過稅當然就有使用大街小巷的權利,也許其中還包涵隨地便溺的自由。我聽一些犬人狗監一類的人士說,早晨放狗,目的之一便是讓他在自己家門之外排泄。想想我們人類也頗常有「腳向牆頭八字開」的時候,於狗又何尤?說實在話,狗主人也偶爾有幾個思想頑固的,居然給狗戴上口罩,使得他雖欲「在人腿上吃飯」而不可得,或是繫上一根皮帶加以遙遠控制。不過這種反常的情形是很少有的,通常是放狗自由,如入無人之境。

  第9節:貓的故事

  門上「內有惡犬」的警告牌示已少見。將來代之而興的可能是「內無惡犬」。警告牌少見的緣故之一是其必需性業已消失。黑鼻尖黑嘴圈的狼狗,臉上七棱八瓣的牛頭狗,尖嘴白毛的狐狸狗,都常在門底下露出一部分嘴臉,那已經發生夠多的嚇阻力量。朱門蓬戶,都各有其身份相當的狗居住其間。如果狗都關在門內,主人豢之飼之愛之寵之,與人無涉;如果放它出門,而沒有任何防範,則一旦咬人因是小事一端,它自己卻也有香肉店尋得歸宿的可能。屠宰名犬進補,實在殺風景。可是這責任不該由香肉店負。

  貓的故事

  貓很乖,喜歡偎傍著人;有時候又愛蹭人的腿,聞人的腳。唯有冬盡春來的時候,貓叫春的聲音頗不悅耳。嗚嗚的一聲一聲地吼,然後突然地哇咬之聲大作,唏哩嘩啦的,鏗天地而動神祇。這時候你休想安睡。所以有人不惜昏夜起床持大竹竿而追逐之。祖傳有一位和尚作過這樣的一首詩:「貓叫春來貓叫春,聽他愈叫愈精神。老僧亦有貓兒意,不敢人前叫一聲。」這位師父富同情心,想來不至於掄大竹竿子去趕貓。

  我的家在北平的一個深巷裡。有一天,冬夜荒寒,賣水蘿蔔的,賣硬面餑餑的,都過去了,除了值更的梆子遙遠的響聲可以說是萬籟俱寂。這時候屋瓦上嗥的一聲貓叫了起來,時而如怨如訴,時而如詬如詈,然後一陣跳踉,竄到另外一間房上去了,往返跳躍,攪得一家不安。如是者數日。

  北平的窗子是糊紙的,窗欞不寬不窄正好容一隻貓兒出入,只消它用爪一划即可通往無阻。在春暖時節,有一夜,我在睡夢中好像聽到小院書房的窗紙響,第二天發現窗欞上果然撕破了一個洞,顯然地是有野貓鑽了進去。大概是餓極了,進去捉老鼠。我把窗紙補好,不料第二天貓又來,仍從原處出入,這就使我有些不耐煩,一之已甚豈可再乎?第三天又發生同樣情形,而且把書桌書架都弄得凌亂不堪,書桌上印了無數的梅花印,我按捺不住了。我家的廚師是一個足智多謀的人,除了調和鼎鼐之外還貫通不少的左道旁門,他因為廚房裡的肉常常被貓拖拉到灶下,魚常被貓叨著上了牆頭,懷恨於心,於是殫智竭力,發明了一個簡單而有效的捕貓方法。他用鐵絲一根,在窗欞上貓經常出入之處釘一個鐵釘,鐵絲一端系牢在鐵釘之上,另一端在鐵絲上做一活扣,使鐵絲作圓箍形,把圓箍伸縮到適度放在窗欞上,便諸事完備,靜待活捉。貓竄進屋的時候前腿伸入之後身軀勢必觸到鐵絲圓箍,於是正好套在身上,活生生懸在半空,愈掙扎則圓箍愈緊。廚師看我為貓所苦無計可施,遂自告奮勇為我在書房窗上裝置了這麼一個機關。我對他起初並無信心,姑妄從之。但是當天夜裡居然有了動靜,早晨起來一看,一隻瘦貓奄奄一息地赫然掛在那裡!

  廚師對於捉到的貓向來執法如山,不稍寬假,我看了貓的那副可憐相直為它緩頰。結果是從輕發落予以開釋,但是廚師堅持不能不稍予膺懲,即在貓身上用原來的鐵絲繫上一隻空罐頭,開啟街門放它一條生路。只見貓一溜煙似的唏哩嘩啦地拖著罐頭絕塵而去,像是新婚夫妻的汽車之離教堂去度蜜月。跑得愈快,罐頭響聲愈大,貓受驚乃跑得更快,驚動了好幾條野狗跟在後面追趕,黃塵滾滾,一瞬間出了巷口往北而去。它以後的遭遇如何我不知道,我心想它吃了這個苦頭以後絕對不會再光顧我的書房。窗戶紙重新糊好,我準備高枕而眠。

  當天夜裡,聽見鐵罐響,起初是在後院磚地上嘩啷嘩啷地響,隨後像是有東西提著鐵罐猱升跨院的棗樹,終乃在我的屋瓦上作響。屋瓦是一壠一壠的,中有小溝,所以鐵罐越過瓦壠的聲音是格登格登地清晰可辨。我打了一個冷戰:難道是那隻貓的陰魂不散?它拖著鐵罐子跑了一天,藏躲在什麼地方,終於夤夜又復光臨寒舍,我家究竟有什麼東西值得使它這樣地念念不忘?

  嘩啷一聲,鐵罐墜地,顯然是鐵絲斷了。幾乎同時,噗的一聲,貓順著我窗前的丁香樹也落了地。它低聲地呻吟了一聲,好像是初釋重負後的一聲嘆息。隨後我的書房窗紙又撕破了——歷史重演。

  第10節:虐待動物

  這一回我下了決心,我如果再度把她活捉,要用重典,不是系一個鐵罐就能了事。我先到書房裡去查看現場,情況有一些異樣,大書架接近頂棚最高的一格有幾本書灑落在地上。傾耳細聽,書架上有呼嚕呼嚕的聲音。怎麼貓找到了這個地方來酣睡?我搬了高凳爬上去窺視,嚇我一大跳,原來是那隻瘦貓擁著四隻小貓在餵奶!

  四隻小貓是黑白花的,咕咕容容地在瘦貓的懷裡亂擠,好像眼睛還沒有睜開,顯然是出生不久。在車船上遇到有婦人生產,照例被視為喜事,母子好像都可以享受好多的優待。我的書房裡如今喜事候門,而且一胎四個,原來的一腔怒火消去了不少。天地之大德曰生,這道理本該普及於一切有情。貓為了它的四隻小貓,不顧一切地冒著危險回來餵奶,偉大的母愛實在是無以復加!

  貓的秘密被我發現,感覺安全受了威脅,一夜的工夫它把四隻小貓都叼離書房,不知運到什麼地方去了。

  程璋(1869—1938)貓蝶圖

  立軸設色紙本

  鈐印:程璋之印(白)瑤笙詩詞書畫(朱)

  款識:色酣中省樂,香重錦春巢。擬北宋徐崇嗣法,新安瑤笙程璋。

  虐待動物

  一八二四年英國人成立了一個「防止虐待動物協會」。四十二年後美國也成立了這樣的一個協會,目前美國約有六百個這樣的組織。全世界現在都有類似的會社。其宗旨是防止有意地把不必要的痛苦加在動物身上。靄然仁者之所用心,澤及禽獸。香港禁止雞鴨販子把幾隻雞鴨系在一起倒掛在腳踏車的把手上,或是把過多的雞鴨塞在小小的籠子里,那意思是要那些扁毛畜牲在那最後血光之災以前能活得舒適一點,不能不說是菩薩心腸。我看見過廣州的菜市裡的魚販,指著盆里二尺來長的一條活魚問你要買哪一塊,你說要背上那一塊,他便颼地抽出一把牛耳尖刀,在魚背上血淋淋地切下一塊給你,那條缺了半個背的魚依舊還放到水盆里去,等到別的主顧來再零刀碎剮。許多地方的市場里,賣魚的都是不先開膛就生批過鱗,只見鱗片亂飛,魚不住地打挺。賣田雞的更絕,唰地一下子把整張的皮剝下來,剝出白生生的田雞亂蹦亂跳。站在旁邊看著都心驚膽戰。

  我小時候,家裡有兩輛轎車,其中一輛交由小張駕馭,騾子的草料及一應給養都由他包辦。小張深諳官場習慣,經手三分肥,剋扣草料。騾子吃不飽,就跑不動,瘦骨嶙峋的,真正的是駑蹇之乘,但是到了通忂大道之上又非騰驤一陣不可,小張就從袖裡取出一把錐子,仿照蘇秦引錐刺股的故事,在騾子的臀部上猛攮一下,騾子一驚,飛馳而前,鮮血順著大腿滴流而下。這事不久就被發現,小張當然也立即另尋高就去了。我從小就很詫異一個人的心腸何以硬得這樣可怕,但是當時以為世界上僅有小張一個人是這樣地狠。

  一個人不可以有意地把「不必要的」痛苦加在動物身上,想來「必要的」痛苦則不在此限。北平烤鴨是中外馳名的美味,它的製法特殊——這是瀕臨運河的通州人的拿手,用特備的拌好的食糧控成一根根的橛子,比香腸還要粗長一些,劈開鴨子的嘴巴硬往裡塞,然後用手順著鴨脖往下一捋,再塞一根,再捋一下。接連七八根塞下去了,鴨子連叫喚的力氣都沒有了,只剩下奄奄一息。這時候不能放它回到河裡去,要丟到特建的一間小屋裡,百八十隻擠在裡面絕對沒有動彈的餘地,只喝水,只准養尊處優地在裡面安息,慢慢地蹲膘。每天這樣飽餐兩次,過個把月便可出而問世,在悶爐里一弔,香、肥、脆、嫩,此之謂「填鴨」。這過程頗為痛苦,可是有此必要,否則饕餮之士便無法大快朵頤。現在回想起來,小張推攮騾臀,也不是沒有必要,因為不如此他無法一面剋扣糧食一面交代差事。為了自私的享受而不惜製造痛苦,這只是顯示人性之惡的一面,「必要」云乎哉。

  最殘酷的事莫過於屠殺,所以說:「仁者不殺。」真要使動物不受不必要的痛苦,則人曷不蔬食,在植物方面尋求蛋白質。半世紀前我參觀過芝加哥的屠宰場,千百頭的牛豬羊,不是頭上捶一釘,便是胸口挨一刀,不大工夫而拔毛剝皮去骨切塊之事畢,如今技術當更進步。那麼多的生命毀於一旦,實在驚心動魄。我最不能了解的是:人類文明演進,何以如今還有人自命紳士而返回到漁獵時代?兔、狐、鹿、鳧雁、野豬、魚鱉,無害於人,而如蓮池大師所謂「網于山,罟於淵,多方掩取,曲而鉤,直而矢,百計搜羅」?可笑的是:槍殺禽獸,電斃鱗魚,挾科學利器屠害生靈,恃強凌弱,而得意洋洋。禽獸放在動物園裡,等於是無期徒刑,比死刑稍次一等。有些動物學家說,不要以為欄里的動物如處囹圄,實際是它在欄後饒有安全之感,覺得你在欄外不會騷擾到它。我看見過巨熊在欄里晃來晃去,它還是想出來。又有人說,狩獵是必需的,因為動物沒有家庭計劃,繁殖得太快,食物供給不足,將有餓死之虞。假使你的鄰人一家食指浩繁,無以為生,你是不是也可以走過去殺掉他的三男兩女以減少他的負擔?

  第11節:一隻野貓

  動物含義甚廣,應該把人類也包括進去。防止虐待動物,曷不親親而仁仁,先從防止虐待人類始?有時候人虐待人,無所不用其極,我們古時刑法就有許多是不必要的令人痛苦。《周禮·秋官·五刑之法》:「墨罪五百,劓罪五百,宮罪五百,刖罪五百,殺罪五百。」究竟還是明文規定的法則,像紂所作的炮烙之刑,是以酷刑兼為取樂之資。肥胖的董卓死後,守屍的人在他肚臍裡面插上燈捻,點燃起來,光照數日,幸而這是死後,生前若是落在人手裡必定有更難堪的處置。外國人的殘虐,也不讓人。加爾各答的威廉堡有一間小室,十八呎寬,十四呎長,僅有兩個小窗,東印度公司的守軍一百四十六人被叛軍禁閉在裡面,一夜之間渴熱難當,僅有二十三人倖免於死,時在一七五六年六月,是歷史上有名的所謂「黑洞」事件。

  沒有什麼事情比戰爭更殘酷更不必要,偏偏有那麼許多人好戰,所求不遂,便揮動干戈,使得愛和平的也不能不起來自衛。約翰孫博士有一篇文章(《閒遊者》第二十二期)借兀鷹的對話寫人類的愚蠢,人類是唯一的一種動物:大規模地互相殘殺並不把對方的肉吃下去,只是拋在戰場上白白地喂兀鷹,不知那是所為何來。防止虐待動物,而不防止人類的互相廝殺,不曉得為什麼要這樣地厚於彼而薄於此!

  一隻野貓

  流浪街頭無人豢養的貓,叫做野貓。通常是瘦得皮包骨,一身漬泥,瞪著大眼嗥嗥地叫,見人就跑。英語稱之為街貓,以別於家貓,似較為確切,因為野貓是另一種東西,本名lynx,我們稱之為山貓,大概也就是我們酒席上的果子狸。

  稀臟邋遢的孩子,在街上鬼混,我們稱之為野孩子。其實他和良家子弟屬於同一品種,不是蠻荒的野人的子遺,只是缺乏教養失去了家庭溫暖的可憐的孩子。貓也是一樣。躑躅街頭嗷嗷待哺的貓,我也似乎不該叫它為野貓,只因一時想不起較合適的名稱,暫時委屈它一下稱之為野貓吧。

  一般的野貓,其實是馴順的,而且很膽怯。在垃圾堆旁的野貓都是賊目鼠眼的,一面尋食,一面怕狗,更怕那些比狗更凶的人。我們在街上看見幾隻野貓,憐其孤苦伶仃,頂多付諸一嘆,焉能廣為庇護使盡得其所?但是如果一隻野貓不時地在你大門外出現,時常跟著你走,有時候到了夜晚蹲在你的門前守候著你,等你走近便叫一聲「咪噢」而你聽起來好像是叫一聲「媽」……恐怕你就不能不心動一下,惻隱之心,人皆有之。

  菁清最近遇到了這樣的一隻野貓。白毛,大塊的黑斑,耳朵是黑的,尾巴是黑的,背上疏疏落落地有三五大塊黑,顯著粗豪,但不難看,很臟,但是很胖,也許本是家貓而被遺棄的,也許它善於保養而獵食有道。它跟了菁清幾天,她不能恝置不理了,俯下身去摸摸它,哇,毛一縷縷地粘結在一起,剛鬣鬅鬙,大概是好久不曾梳洗。

  「我們把它抱到家裡來吧?」菁清說。

  我斷然說:「不可。」

  我們家已經有白貓王子和黑貓公主,一雌一雄,其飲食起居以及醫藥衛生之所需,已經使我們兩個忙得團團轉,如果善門大開,寒家之內勢將喧賓奪主。菁清聽了沒說什麼,拿一缽魚一盂水送到門口外,就像是在路邊給過往行人「奉茶」的那個樣子。

  如是者數日,野貓每日準時到達門口領食,更難得的是施主每日準時放置飲食於固定之處待領。有時吆喝一聲,它不知從哪裡竄了出來,欣然領受這份嗟來之食。

  有好幾天不見貓來。心想不妙,必是遭遇了什麼意外。果然,它再度出現時,尾巴中間一截血淋淋的毛皮盡脫,露出一段細細的似斷未斷的骨頭。它有氣無力地叫。我猜想也許是被哪一家的彈簧門夾住了尾巴。菁清說一定是狗咬的。本來尾巴沒有用,老早就該進化淘汰掉的,留著總是要惹麻煩。菁清說:「以後教它上樓到我們房門口來吃吧。」我看著它的血絲糊拉的尾巴,也只好點點頭。從此這隻貓更上一層樓,到了我們的房門口。不過我有話在先,我在這裡畫最後一道線,不能再越雷池一步,登堂入室是絕不可以的。菁清說:「這隻貓,總得有個名字,就叫它『小花子』吧。」憐其境遇如乞食的小叫花子,同時它又是一身黑白花。

  第12節:小花

  小花子到房門口,身份好像升了一級。尾巴的傷養好了,貓有九條命,些許皮肉之傷算不了什麼。菁清給它梳洗了一番,立刻容光煥發。看它直咳嗽,又餵了它幾顆保濟丸。它好想走進我們的房間,有時候伸一隻爪子隔在門縫裡,不讓我們關門,我心裡好慚悚,為什麼這樣自私,不肯再多給它一點溫暖!菁清拿出一條棉絮放在門外,小花子吃飽之後,照例洗洗臉,便蜷著身子在棉絮上面睡了。小花子僅僅免於凍餒而已。它晚間來到門口膳宿,白天就不知道雲遊何處了。

  白貓王子聽得門外有同類的呼聲,起初是興奮,觀察許久,發出呼嚕的吼聲,小花子嚇得倒退。對於這不速之客,白貓王子好像不表歡迎。一門之隔,幸與不幸,判如霄壤。一個是食鮮眠錦,一個是踵門乞食。世間沒有平等可言!

  翁小海(1790—1849)草蟲冊頁二開

  冊頁設色紙本

  款識:(一)小海翁雒。小海(朱)翁雒(白)(二)翁雒。小海(朱)

  小花

  小花子本是野貓,經菁清留養在房門口處,起先是供給一點食物一點水,後來給他一隻大紙箱作為他的窩,放在樓梯拐角處,終乃給他買了一隻孩子用的鵝絨被袋作為鋪墊,而且給他設了一個沙盆逐日換除洒掃。從此小花子就在我們門前定居,不再到處晃蕩,活像「鴻彎禧」里的叫花子,喝完豆汁兒之後甩甩袖子連呼:「我是不走的了啊,我是不走的了啊!」

  彼此相安,沒有多久。

  有一天我回家看見菁清抱著小花子在房間里踱來踱去,我驚問:「他怎麼登堂入室了?」我們本來約定不許他越雷池一步的。

  「外面風大,冷,你不是說過貓怕冷嗎?」

  我是說過,貓是怕冷。結果讓他在室內暖和了一陣,仍然送到戶外。看著他在寒風裡縮成一團偎在紙箱里,我心裡也有些不忍。

  再過些時,有一天小花子不見了,整天都沒回來就食,不知他雲遊何處去了。一天兩天過去,杳無消息。他雖是野貓,我們對他不止有一飯之恩,當然甚是牽掛。每天打開門看看,貓去箱空,輒為黯然。

  忽然有一天他回來了。渾身泥污,而且沾有血跡。他的嘴裡掛著血淋淋的一塊肉似的東西,像是碎裂的牙肉。菁清趕快把他抱起,洗刷一下,在身上有血跡處塗了紫藥水,發現他的兩顆虎牙沒有了,滿嘴是血。我們不知他遭遇了什麼災難,落得如此狼狽。菁清取出一個竹籠,把他裝了進去,騎車直奔國際貓狗專科病院辜仲良(泰堂)先生處。辜大夫說,他的牙被人敲斷了,大量出血,被人塞進幾團藥棉花,他在身上亂舔所以到處有血跡。於是給他打針防破傷風,注射消炎劑,清洗口腔,取出藥棉花,塗藥。菁清抱他回來,說:「看他這個樣子,今天不要教他在門外睡了吧。」我還有什麼話說。於是小花子進了家門,睡在屬於黑貓公主的籠子里。黑貓公主關在樓上寢室里。三貓隔離,各不相擾。這是臨時處置,我心想,過一兩天還是要放小花子到門外去的。

  但是沒想到第二天菁清又有了新發現,她告我說,在她掰開貓嘴塗藥時發覺貓的舌頭短了一大截,舌尖不見了。大概是牙被敲斷時,被人順手把舌頭也剪斷了。菁清要我看,我不敢看。我不知道他犯了什麼大過,受此酷刑。我這才明白為什麼每次喂他吃魚總是吃得盤裡盤外狼藉不堪,原來他既無門牙又缺半截舌頭。世界上是有厭貓的人。據說,拿破崙就厭惡貓,「在某次戰役中,有個侍從走過拿破崙的卧房時,突然聽到這位法國皇帝在呼救。他打開房門一看,拿破崙的衣服才穿到一半,滿頭大汗,用劍猛刺繡帷,原來他是在追殺一隻小貓」。美國的艾森豪總統也恨貓,「在蓋茨堡家中的電視機旁,備有一支鳥槍打擊烏鴉。此外他還下令,周遭若出現任何貓,格殺勿論」。英文里有一個專門名詞,稱厭惡貓者為ailurophobe。我想我們的小花子一定是在外遊盪時遇到了一位厭貓者,敲掉門牙剪斷舌頭還算是便宜了他。

  第13節:一條野狗

  菁清說,這貓太可憐,並且曆數他的本質不惡,天性很乖,體態輕盈,毛又細軟,但是她就沒有明白表示要長期收養他的意思。我也沒有明白表示我要改變不許他進門的初衷。事實逐步演變他已成了我們家庭的一員。菁清奉獻刷毛挖耳剪指甲全套服務,還不時地把他抱在懷裡親了又親。我每星期上市買魚也由七斤變為十斤。煮魚摘刺餵食的時候,也由準備兩盤改為三盤。

  「米已熟了,只欠一篩。」最後菁清畫龍點睛似的提出了一個話題。「這貓已不像是一隻野貓了,似不可再把他當做街頭浪子,也不再是小叫花子,我們把『小花子』的名字里的『子』字取消,就叫他『小花』吧。」

  我說「好吧」。從此名正言順,小花子成了小花。我擔心的是以後是否還有二花三花聞風而至。

  一條野狗

  野狗當道,有司捕殺之,吾無間然。

  夜深人靜,常聽到犬吠之聲盈耳,哀而且厲,隨即寂然。我初以為是狗屠出來獵狩,收集香肉,供人大嚼。後來聽說是市府派出來的專人收捕野狗。他們的獵具簡單,一根棍子,頂端繫上一個鉛鐵絲圈的活套,瞄準了套在狗頸上面,越拉愈緊,狗便無法掙脫。提起狗來往停在路邊的車子里一甩,湊足了十個八個,送往拘留場所,三日無人認領,則聚而殲之,無稍貸。對市民而言,這是德政。

  從前我的居處樓上有人養狗,我從未見過這狗,不知其為雌雄、妍媸、胖瘦。但是狗準時狂吠,准在黎明的時候以極不悅耳的短促而連續的聲音嗥叫,驚醒上下左右鄰人的清睡。熟睡中被驚醒是很難受的。古人形容人民之安居樂業的現象之一是「狗不夜吠」(見《後漢書·循吏傳》),有一天菁清在電梯中遇到狗主人,說起這條狗,委婉地請求她能不能「無使也吠」。狗主人反問:「你搬來多久了?」菁清說:「將近一月。」狗主人說:「我在此地養這條狗將近三年了。」言外之意是,她和她的狗已經是資深的住戶,一切早已定型,傳統不容置疑。我聞之不禁嘆息,有其人必有其狗。可是睦鄰要緊,何況這狗不是野狗,所以這樁事只好列為百忍的項目之一。忍了兩年,忽不聞犬吠,人犬俱杳,大概是搬走了。

  歷史重演,我現在住的地方又有一條狗半夜裡汪汪地叫,不是在樓上,是在街上,原是一家店鋪豢養的一隻母狗,店鋪關門,狗被遺棄,變成了野狗。它在附近餐館偶然拾些殘羹剩炙,苟全性命,但是瘦骨嶙峋,棕黑色的毛脫落了一半,同時還長滿了虱。別看它這副腌臢相,在一群落魄的公狗的眼裡,它還是眉清目秀的。果然,有一夜晚,一群野狗狺狺然騷動起來,爭相追逐這隻可憐的母狗。結果是不免。群狗哄散,不久這條狗就大腹膨亨了。大概狗在懷胎期間格外容易感覺到餓,所以它叫得格外凄厲。菁清和我時常外出就餐,偶然剩餘的菜肴便大包小包地攜帶回家,菁清沒有浪費的習慣,歸途遇見這隻母狗,菁清順手打開包裹,投以肉骨之類。一隻狗真正飢餓的時候,飢火中燒,忽然看見肉骨,飢火會從眼裡直冒出來。它急急忙忙地大口吞嚼。咔嚓咔嚓之聲可聞,還不時地左顧右盼,唯恐誰來奪食。吃完之後,還要舔地,好像是意猶未足。青清索性以全部剩食投贈,它如風捲殘雲一般吃得一乾二淨。餓狗得食,那份滿足的樣子給人印象至深。此後我們就時常喂它,它好像認識我們了,見到我們就搖它的尾巴,這是它的禮貌。我們只是「隨所見物,發慈悲心」(蓮池大師語),並不是對這隻野狗有所偏愛。

  有一天,樓下餐館主人說,那隻野狗利用他後門外的一角空地產下了五隻小狗。菁清就勸店主餵養它們,店主也答應了,只是把三隻小狗送人,留下兩隻。我們看見了這兩隻,肥肥胖胖,滿地打滾,一白色一棕色。天地之大德曰生,狗也在一切有情之內。現在母狗長得豐滿了,皮毛也顯著悅澤,母性煥發,怡然自得,再也不黎明狂吠擾人清夢了。我們為它慶幸,「得其所哉!」尤其是看它餵奶給小狗吃的那副舒坦的樣子,令人興起愉愉之感。

  第14節:白貓王子五歲

  忽然有一天餐館主人告訴我們,那條狗被抓走了!我們立刻就想到捕狗人員用鐵圈套狗的樣子,不免戚然。問店主要不要去認領,他搖搖頭。「那兩隻小狗怎麼辦呢?」他說:「我們會喂它。」說著說著那兩隻小狗跑過來了,依然歡蹦亂跳,滿地打滾,不曉得覆巢之下豈有完卵!

  我知道那條狗還可以苟延殘喘三天,這三天中,我不時地想到了它。三天過後,萬事皆空,它的影子仍然不時地浮現在我心裡。這條狗並不美丰姿,比起什麼獅子狗、狐狸狗、哈叭狗、牧羊狗、大丹狗、香腸狗、牛頭狗……都差得遠。我沒有撫摩過它,只是偶有一飯之恩。奈何三日已過而仍縈繞我的心懷?我的心懷已經是滿滿的,不能再容納一隻無家可歸慘遭捕殺的野狗。我想唯一的釋懷的方法是把這一樁事寫出來,也許寫出來之後心裡就會覺得釋然。試試看。

  白貓王子五歲

  五年前的一個夜晚,菁清從門外檐下抱進一隻小白貓,時蒙雨凄凄,春寒尚厲。貓進到屋裡,倉皇四顧,我們先饗以一盤牛奶,他舔而食之。我們揩乾了他身上的雨水,他便呼呼地倒頭大睡。此後他漸漸肥胖起來,菁清又不時把他刷洗得白白凈凈,戲稱之為白貓王子。

  他究竟生在哪一天,沒人知道,我們姑且以他來我家的那一天定為他的生日(三月三十日),今天他五歲整,普通貓的壽命據說是十五六歲,人的壽命則七十就是古稀之年了,現在大概平均七十。所以貓的一歲在比例上可摺合人的五歲。白貓王子五歲相當於人的二十五歲,正是青春旺盛的時候。

  凡是我們所喜歡的對象,我們總會覺得他美。白貓王子並不一定是怎樣的美丰姿,可是他眉清目秀,藍眼睛、紅鼻頭、鬚眉修長,而又有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腰臀一部分特別碩大,和頭部不成比例,腹部垂腴,走起來搖搖擺擺,有人認為其狀不雅,我們不以為嫌。去年七月二十日報載,「二十四日在美國佛羅里達州巴馬布耳所舉行的一九八一年『全美迷人小貓競賽』中,一隻名叫邦妮貝爾的小貓得了首獎。可是他雖然頂著后冠,卻不見得很高興」。高興不是貓,是貓的主人。我們不會教白貓王子參加任何競賽,他已經有了王子的封號,還急著需要什麼皇冠?他就是我們的邦妮貝爾。

  劉克莊有一首《詰貓詩》,有句雲:

  飯有溪魚眠有毯,

  忍教鼠嚙案頭書?

  我們從來沒有要求過貓做什麼事。他吃的不止是溪魚,睡的也不止是毛毯,我們的住處沒有鼠,他無用武之地,頂多偶然見了蟑螂而驚叫追逐,菁清說這是他對我們的服務。我們吃飯的時候他常蹲在餐桌上,虎視眈眈,但是他不伸爪,頂多走近盤邊聞聞。喂他幾塊魚蝦雞鴨之類,他淺嘗輒止。他從不偷嘴。他吃飽了,抹抹臉就睡,彎著腰睡,趴著睡,仰著睡,有時候爬到我們床上枕著我們的臂腿睡。他有二十六七磅重,壓得人腿腳酸麻,我們外出,先把他安頓好,魚一缽,水一盂,有時候給他蓋一床被,或是搭一個篷。等我們回來,門鎖一響,他已躥到門口相迎。這樣,他便已給了我們很大的滿足。

  「花如解語還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貓相當地解語,我們喊他一聲「貓咪!」「胖胖!」他就「喵」的一聲。我耳聾,聽不見他那細聲細氣的一聲喵,但是我看見他一張嘴,腹部一起落,知道他是回答我們的招呼。他不會說話,但是菁清好像略通貓語,她能辨出貓的幾種不同的鳴聲。例如:他餓了,他要人給他開門,他要人給他打掃衛生設備,他因寂寞而感到煩躁,都有不同的聲音發出來。無論有什麼體己話,說給他聽,或是被他聽見,他能珍藏秘密不泄露出去。不過若是以惡聲叱責他,他是有反應的,他不回嘴,他轉過身去趴下,作無奈狀。

  有人不喜歡貓。我的一位朋友遠道來訪,先打電話來說:「聽說府上有貓,請先把他藏起來,我怕貓。」真的,有人一見了貓就會昏倒。有人見了老鼠也會昏倒,何況貓?據《民生報》七十一年四月二十三日一篇文章報導,法國國王亨利三世一見到貓就會昏倒。法國國王查理九世時的大詩人龍沙有這樣的詩句:

  第15節:當今世上 白貓王子六歲

  當今世上

  誰也沒我那麼厭惡貓

  我厭惡貓的眼睛、腦袋,還有凝視的模樣

  一看見貓,我掉頭就跑

  人之好惡本不相同。我不否認貓有一些短處,諸如倔強、自尊、自私、缺乏忠誠等。不過,貓,和人一樣,總不免有一點脾氣,一點自私,不必計較了。家裡有裝潢、有陳設、有傢具、有花草,再有一隻與虎同科的小動物點綴其間來接受你的愛撫,不是很好么?

  菁清對於苦難中小動物的憐憫心是無止境的,同時又覺得白貓王子太孤單,於是去年又抱進來一個小黑貓。這個「黑貓公主」性格不同,活潑善斗、體態輕盈、白須黃眼,像是平劇中的「開口跳」。兩隻貓在一起就要斗,追逐無已時。不得已我們把黑貓關在籠子里,或是關在一間屋裡,實行黑白隔離政策。可是黑貓隔著籠子還要伸出爪子撩惹白貓,白貓也常從門縫去逗黑貓。相見爭如不見,無情還似有情。我想有一天我們會逐漸解除這個隔離政策的。

  白貓倏已五歲,我們緣分不淺,同時我亦不免興起春光易老之感。多少詩人詞人喚取春留駐,而春不肯留!我們只好「片時歡樂且相親」,願我的貓長久享受他的魚餐錦被,吃飽了就睡,睡足了就吃。

  白貓王子六歲

  今年三月三十日是白貓王子六歲生日。要是小孩子,六歲該上學了。有人說貓的年齡,一年相當於人的五年,那麼他今年該是三十而立了。

  菁清和我,分工合作,把他養得這麼大,真不容易。我負責買魚,不時地從市場背回十斤八斤重的魚,儲在冰櫃里;然後是每日煮魚,要少吃多餐,要每餐溫熱合度,有時候一湯一魚,有時候一湯兩魚,鮮魚之外加罐頭魚;煮魚之後要除刺,這是遵獸醫辜泰堂先生之囑!小刺若是鯁在貓喉嚨里開刀很麻煩。除了魚之外還要找地方拔些青草給他吃,「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貓兒亦然。菁清負責貓的清潔,包括擦粉洗毛,剪指甲,掏耳朵,最重要的是隨時打掃他的糞便,這份工作不輕。六年下來,貓長得肥肥胖胖,大腹便便,走路搖搖晃晃,蹲坐的時候昂然不動,有客見之嘆曰:

  「簡直像是一位董事長!」

  貓和人一樣,有個性。白貓王子不是屬於「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那個類型。他好像有他的尊嚴。有時候我喊他過來,他看我一眼,等我喊過三數聲之後才肯慢慢地踱過來,並不一躍而登膝頭,而是卧在我身邊伸手可撫摩到的地方。如果再加催促,他也有時移動身體更靠近我。大多時他是不理會我的呼喚的。他卧如弓,坐如鐘,自得其樂,旁若無人。至少是和人保持距離。

  他也有時自動來找我,那是他餓了。他似乎知道我耳聾,聽不見它的「咪噢」叫,就用他的頭在我腳上摩擦。接連摩擦之下,我就要給他開飯。如果我睡著了,他會跳上床來拱我三下。貓有吃相,從不吃得杯盤狼藉,總是順著一邊吃去,每餐必定剩下一小撮,過一陣再來吃乾淨。每日不止三餐,餐後必定舉行那有名的「貓兒洗臉」,洗臉未完畢,他不會走開,可是洗完之後他便要呼呼大睡了。這一睡可能四五個小時甚至七八九個小時,並不一定只是「打個盹兒」(catnap)。我看他睡得那麼安詳舒適的樣子,從不忍心驚動他。吃了睡,睡了吃,這生活豈不太單調?可是我想起王陽明答人問道詩:「飢來吃飯倦來眠,唯此修行玄又玄。說與世人渾不信,偏向身外覓神仙。」貓兒似乎修行得相當到家了。幾個人能像貓似的心無牽掛,吃時吃,睡時睡,而無閑事掛心頭?

  貓對我的需求有限,不過要食有魚而已。英國十八世紀的約翰孫博士,家裡除了供養幾位寒士一位盲人之外還有一隻他所寵愛的貓,他不時地到街上買牡蠣喂他。看著貓(或其他動物)吃他所愛吃的東西,是一樂也,並不希冀報酬。犬守門,雞司晨,貓能幹什麼?捕鼠么?我家裡沒有鼠。貓有時跳到我的書桌上,在我的稿紙上趴著睡著了,或是蹲在桌燈下面借著燈泡散發的熱氣而呼嚕呼嚕地假寐,這時節我沒有誤會,我不認為他是有意地來破我寂寥。是他寂寞,要我來陪他,不是看我寂寞而他來陪我。

  貓兒壽命有限,老人余日無多。「片時歡樂且相親。」今逢其六歲生日,不可不記。

  第16節:白貓王子七歲

  白貓王子七歲

  白貓王子大概是已到中年。人到中年發福,脖梗子後面往往隆起幾條肉,形成幾道溝,尤其是那些飽食終日的高官巨賈。白貓的脖子上也隱隱然有了兩三道肉溝的痕迹。他腹上的長毛脫落了,原以為是季節性的,秋後會復生,誰知道寒來暑往又過了一年,腹上仍是光禿禿的,只有一層茸毛。他的眉頭深鎖,上面有直豎的皺紋三數條,抹也抹不平,難道是有什麼心事不成?

  他比從前懶了。從前一根繩子,一個線團,可以逗他狼奔豕突,可以引他鼠步蛇行,可以誘他翻筋斗豎蜻蜓,玩好大半天,直到他疲勞而後止。拋一個乒乓球給他,他會抱著球翻滾,他會和你對打一陣,非球滾到沙發底下去不肯罷休。菁清還喜歡和他玩捕風捉影的遊戲,她拿起一個衣架之類的東西,在燈光下搖晃,牆上便顯出一個活動的影子,這時候白貓便竄向牆邊,跳起好幾尺高,去捕捉那個影子。

  如今情況不同了。繩子線團不復引起他的興趣。乒乓球還是喜歡,但是要他跑幾步路去撿球,他就覺得犯不著,必須把球送到他的跟前,他才肯舉爪一擊,就好像打高爾夫的大人先生們之必須攜帶球僮或是乘坐小型機車才肯於一切安排妥帖之後揮棒一擊。捕風捉影的事他不再屑為。《山海經》:「夸父不量力,欲追日影。」白貓未必比夸父聰明,其實是他懶。

  哪有貓兒不愛腥的?鍋里的魚剛煮熟,揭開鍋蓋,魚香四溢,白貓會從樓上直奔而來,但是他蹲在一旁,並不流涎三尺,也不湊上前來做出迫不及待的樣子。他靜靜地等著我摘刺去骨,一湯一魚,不冷不熱,送到他的嘴邊,然後他慢條斯理地進餐。他有吃相,他從盤中近處吃起,徐徐蠶食,他不挑挑揀揀。他吃完魚,喝湯;喝完湯,洗臉;洗完臉,倒頭大睡。他只要吃魚,沙丁魚、鰱魚,天天吃也不膩。有時候胃口不好也流露一些「日食萬錢無下箸處」的神情,聞一聞就望望然去之,這時候對付他的方法就是餓他一天。菁清不忍,往往給他開個罐頭番茄汁鰹魚之類,讓他換換口味。

  白貓王子不是可以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他高興的時候偎在人的身邊卧著,接受人的撫摩,他不高興的時候任你千呼萬喚他也相應不理。你把他抱過來,他也會縱身而去。菁清說他驕傲。我想至少是倔強。貓的性格,各有不同。有人說貓性狡詐,我沒有發現白貓有這樣的短處。唐朝武后朝中有一個權臣小人李義府(《唐書列傳》第三十二),「貌狀溫柔,與人語必嬉怡微笑,而褊忌陰賊。既處權要,欲人附己,微忤意者,輒加傾陷。故時人言義府笑中有刀。又以其柔而害物,亦謂之李貓」。李貓這個綽號似乎不怡。白貓王子柔則有之,但絲毫沒有害物的意思。他根本不笑,自然不會笑中有刀,他的掌中藏著利爪,那是他自衛的武器。他時常伸出利爪在沙發上抓撓,把沙發抓得稀爛,我們應該在沙發上釘一塊皮子什麼的,讓他抓。

  貓願有固定的酣睡靜卧的所在,有時候他喜歡居高臨下的地方,能爬多高就爬多高;有時候又喜歡窩藏在什麼旮旯兒里,令人找都找不到。他喜歡孤獨。能不打擾他最好不要打擾他,讓他享受那分孤獨。有時候他又好像不甘寂寞,我正在伏案爬格,他會颼地一下子竄上書桌,不偏不倚地趴在我的稿紙上,我只好暫停工作。我隨後想到兩全的辦法,在書桌上給他設備一分鋪墊,他居然了解我的用意。從此我可以一面拍撫著他,一面寫我的稿。我知道,他不是有意來陪伴我,他是要我陪伴他。有時候我一站起身,走到書架去取書,他立刻就從桌上跳下佔據我的座椅,安然睡去。他可以在我椅上睡六七個小時,我由他高卧。

  貓最需要的伴侶是貓。黑貓公主的性格很潑辣刁鑽,所以一向不是關在樓上寢室便是關在籠子里,黑白隔離。後來漸漸弛禁,兩個貓也可以放在一起了,追逐翻滾一陣之後也能並排而卧相安無事。小花進門之後,我們怕他和白貓不能相容,也隔離了很久,現在這兩隻貓也能在一起共存,不爭座位,不搶飯碗。

  第17節:曬書記 割膽記

  三月三十日是白貓王子七歲的生日,菁清給他預備了一份禮物——市場買菜用的車子,打算在天氣晴朗惠風和暢的時候把他放在車裡推著他在街上走走。這樣,他總算是於「食有魚」之外還「出有車」了。

  袁培基(1870—1942)山水

  立軸設色紙本

  甲子(1924年)作

  鈐印:袁培基印(白)

  款識:亂竹兩三蕭,孤桐對十尺。溪邊月上時,一望涵空碧。甲子夏日雪莽。

  曬書記

  《世說新語》:「郝隆七月七日,出日中仰卧,人間其故,曰:『我曬書。』」

  我曾想,這位郝先生直挺挺地躺在七月的驕陽之下,曬得渾身滾燙,兩眼冒金星,所為何來?他當然不是在作日光浴,書上沒有說他脫光了身子。他本不是劉伶那樣的裸體主義者。我想他是故作驚人之狀,好引起「人問其故」,他好說出他的那一句驚人之語「我曬書」。如果旁人視若無睹,見怪不怪,這位郝先生也只好站起來拍拍衣服上的灰塵而去。郝先生的意思只是要向儕輩誇示他的肚裡全是書。書既裝在肚裡,其實就不必曬。

  不過我還是很羨慕郝先生之能把書藏在肚裡,至少沒有曬書的麻煩。我很愛書,但不一定是愛讀書。數十年來,書也收藏了一點,可是並沒有能盡量地收藏到肚裡去。到如今,腹笥還是很儉。所以讀到《世說新語》這一則,便有一點慚愧。

  失嚴在世的時候,每次出門回來必定買回一包包的書籍。他喜歡研究的主要是小學,旁及於金石之學,積年累月,收集漸多。我少時無形中亦感染了這個嗜好,見有合意的書即欲購來而後快。限於資力學力,當然談不到什麼藏書的規模。不過汗牛充棟的情形卻是體會到了,搬書要爬梯子,曬一次書要出許多汗,只是出汗的是人,不是牛。每曬一次書,全家老小都累得氣咻咻然,真是天翻地覆的一件大事。見有衣魚蛀蝕,先嚴必定蹙額太息,感慨地說:「有書不讀,叫蠹魚去吃也罷。」刻了一顆小印,曰「飽蠹樓」,藏書所以飽蠹而已。我心裡很難過,家有藏書而用以飽蠹,子女不肖,貽先人羞。

  喪亂以來,所有的藏書都棄置在家鄉,起先還叮囑家人要按時曬書,後來音信斷絕也就無法顧到了。倉皇南下之日,我只帶了一箱書籍,輾轉播遷,歷盡艱苦。曾窮三年之力搜購杜詩六十餘種版本,因體積過大亦留在大陸。從此不敢再作藏書之想。此間炎熱,好像蠹魚繁殖特快,隨身帶來的一些書籍竟被蛀蝕得體無完膚,情況之烈前所未有。日前放晴,運到階前展曬,不禁想起從前在家鄉曬書,往事歷歷,如在目前。南渡諸賢,新亭對泣,聯想當時確有不得不然的道理在。我正在佝僂著背,一冊冊地拂拭,有客適適然來,看見階上階下五色繽紛的群籍雜陳,再看到書上蛀蝕透背的慘狀,對我發出輕微的嘲笑道:「讀書人竟放任蠹蟲猖狂乃爾。」我回答說:「書有未曾經我讀,還需拿出曝晒,正有愧於郝隆;但是造物小兒對於人的身心之蛀蝕,年復一年,日益加深,使人意氣消沉,使人形銷骨毀,其慘烈恐有甚於蠹魚之蛀書本者。人生貴適意,蠹魚求一飽,兩俱相忘,何必戚戚?」客嘿然退。乃收拾殘卷,拖入室內。而內心激動,久久不平,想起飽蠹樓前趨庭之日,自慚老大,深愧未學,憂思百結,不得了脫,夜深人靜,爰濡筆為之記。

  割膽記

  「膽結石?沒關係,小毛病,把膽割去就好啦!趕快到醫院去。下午就開刀,三天就沒事啦!」——這是我的一位好心的朋友聽說我患膽結石之後對我所說的一番安慰兼帶鼓勵的話。假如這結石是生在別人的身上,我可以完全同意他的看法,可惜這結石是生在我的這只不爭氣的膽里,而我對於自己身上的任何零件都輕易不肯割愛。

  一九六二年五月二十二日,我清晨照例外出散步,回來又幫著我的太太提了二十幾桶水灌園澆花,也許勞累了些,隨後就胃痛起來。這一痛,不似往常的普通胃痛,真正的是如剜如絞,在床上痛得翻筋斗,豎蜻蜓,呼天搶地,死去活來。醫生來,說是膽結石症(cholelithiasis),打過針後鎮定了一會兒,隨後又折騰起來。熬過了一夜,第二天我就進了醫院——中心診所。

  第18節:曬書記 割膽記

  除了胃痛之外,我還微微發熱,這是膽囊炎(cholecystitis)的徵象。在這情形之下,如不急劇惡化,宜先由內科治療等到體溫正常,健康復原之後再擇吉開刀。x光照相顯示,我的膽特別大,而且形狀也特別,位置也異常。我的膽比平常人的大兩三倍。通常是梨形,上小底大,我只是在越王勾踐「卧薪嘗膽圖」上看見過。我的膽則形如扁桃。膽的位置是在腹部右上端,而我的膽位置較高,高三根肋骨的樣子。我這扁桃形的膽囊,左邊一半堆滿了石頭,右邊一半也堆滿了石頭,數目無法計算。作外科手術,最要緊的是要確知患部的位置,而那位置最好是能相當暴露在容易動手處理的地方。我的膽的部位不太好。別人橫斜著挨一刀,我可能要豎著再加上一刀,才能摘取下來。

  感謝內科醫師們,我的治療進行非常順利,使緊急開刀成為不必需。七天後我出院了。醫師囑咐我,在體力恢復到最佳狀態時,向外科報到。這是一個很令人為難的處境。如果在病發的那一天,立刻就予以宰割,沒有話說,如今要我把身體養得好好的再去從容就義,那很不是滋味。這種外科手術叫做「間期學術」(intervaloperation),是比較最安全可靠的。但是對病人來講,在精神上很緊張。

  關心我的朋友們也開始緊張了。主張開刀派與主張不開刀派都言之成理,但是我沒有法子能同時聽從兩面的主張。「去開刀罷,一勞永逸,若是不開也不一定就出亂子,可是有引起黃膽病的可能,也可能導致肝癌,而且開刀也很安全,有百分之九十幾的把握。如果遷延到年紀再大些,開刀就不容易了……」——這一套話很有道理。「要慎重些的好,能不開還是不開,年紀大的人要特別慎重,醫師的話要聽但亦不可全聽,專家的知識可貴,常識亦不可忽視。……」這一套話也很中聽。

  這時節報紙上刊出西德新發明專治各種結石特效藥的廣告,不用開刀,吃下藥去即可將結石融化,或使大者變小,小者排出體外。這種葯實在太理想了!可是一細想這樣神奇的葯應該經由臨床實驗,應該由醫學機構證明推薦,何必花費巨資在報紙上大登廣告?良好的醫師都不登廣告,良好的藥品似乎也無需大吹大擂。我不但未敢嘗試,也未敢向醫師提起這樣的神葯。

  中醫有所謂偏方,據說往往有奇效。四年前我發現有糖尿症,我明知道這病症是終身的,無法根治,但是好心的朋友們堅持要我喝玉黍須煮的水,我喝了一百天,結果是病未好,不過也沒有壞。這次我患膽石,從三個不同的來源來了三個偏方,核對之下內容完全一樣,有一個特別註明為「葉天士秘方」。葉天士大名鼎鼎,無人不知,這秘方滿天飛,算不得怎樣秘了。處方如下:

  白朮二錢白芍二錢白扁豆二錢炒黃蓍二錢炙

  伏苓二錢甘草二錢生薑五片紅棗二枚

  就是不懂岐黃之術的人也可以看得出來這不是一服霸道的葯。吃幾服沒有關係,有益無損,只怕葉天士未必肯承認是他的方子而已。

  又有朋友老遠地寄給我一包藥草,說是山胞在高山採摘的專治結石的特效藥,他的母親為了隨時行善特地在庭園栽植了滿滿的一畦。像是菊花葉似的,味苦。神農嘗百草,不知他嘗過這草沒有。不過據說多少人都服了見效,一塊塊的石頭都消滅於無形,病霍然愈。

  各種偏方,無論中西,都能給怕開刀的人以精神上的安慰,有時也能給病人以靈驗的感覺。因為像膽石這樣的病,即使不服任何藥物,也會漸漸平伏下去,不過什麼時候再來一次猛烈的襲擊就不得而知。可能這一生永不再發,也可能一年半載之後又大發特發,甚至一發而不可收拾。所以拖延不是辦法。或是冒險而開刀,或是不開刀而冒險,二者必取其一。我自內科治療之後,體力復元很慢,一個月後體溫始恢復正常,然後遷延復遷延,同時又等候著秋涼,而長夏又好像沒有盡止似的燠熱,秋涼偏是不來。這樣的我熬過了五個月,身體上沒有什麼苦痛,精神上可受了折磨。膽里含著一包石頭,就和肚裡懷著鬼胎差不多,使得人心裡七上八下的不得安寧。好容易挨到十月底,涼風起天末,中心診所的張先林主任也從美國回來了,我於二十二日入院接受手術。

  第19節:曬書記 割膽記

  二十二日那一天,天高氣爽,我攜帶一個包袱,由我的太太陪著,準時於上午八點到達醫院報到,好像是犯人自行投案一般。沒有敢驚動朋友們,因為開刀的事無論如何也不能算是喜事,而且刀尚未開,誰也不敢說一定會演變成為喪事,既不在紅白喜事之列,自然也不必聲張。可是事後好多朋友都怪我事前沒有通知。五個月前的舊地重遊,好多的面孔都是熟識的。我的心情是很坦然的,來者不怕,怕者不來,既來之則安之。我擔心的是我的太太,我怕她受不住這一份緊張。

  我對開刀是有過頗不尋常的經驗的。二十年前我在四川北碚割盲腸,緊急開刀。臨時把外科主任請來,他在發瘧疾,滿頭大汗。那時候除了口服的sulhnilamide之外還沒有別的抗生素。手術室里蚊蠅亂舞,兩位護士不住地揮動拍子防止蚊蠅在傷口下蛋。手術室里一燈如豆,而且手術正在進行時突然停電,幸虧在窗外佇立參觀手術的一位朋友手裡有一隻二呎長的大型手電筒簡,借來使用了一陣。在這情形之下完成了手術,七天拆線,緊跟著發高熱,白血球激增,呈昏迷現象,於是醫師會診,外科說是感染了內科病症,內科說是外科手術上出了毛病,結果是二度開刀打開看看以釋群疑。一看之下,誰也沒說什麼,不再縫口,塞進一卷紗布,天天洗膿,足足仰卧了一個多月,半年後人才復原。所以提起開刀,我知道是怎樣的滋味。

  但是我忽略了一個事實。二十年來,醫學進步甚為可觀,而且此時此地的人才與設備,也迥異往昔。事實證明,對於開刀前前後後之種種顧慮,全是多餘的。二十二日這一天,忙著作各項檢驗,忙得沒有工夫去胡思亂想。晚上服一顆安眠藥,倒頭便睡。翌日黎明,又服下一粒morphineatroprin,不大工夫就覺得有一點飄飄然,忽忽然,軟趴趴的,懶洋洋的,好像是近於「不思善,不思惡」那樣的境界,心裡不起一點雜念,但是並不是湛然寂靜,是迷離恍惚的感覺。就在這心理狀態下,於七點三十分被抬進手術室。想像中的手術前之緊張恐怖,根本來不及發生。

  剖腹,痛事也。手術室中剖腹,則不知痛為何物。這當然有賴於麻醉劑。局部麻醉,半身麻醉,全身麻醉,我都嘗受過,雖然談不上痛苦,但是也很不簡單。我記得把醚(ether)扣在鼻子上,一滴一滴地往上加,弄得腮幫嘴角都濕漉漉的,嘴裡「一、二、三……」應聲數著,我一直數到三十幾才就範,事後發現手腕扣緊皮帶處都因掙扎反抗而呈淤血狀態。我這一回接受麻醉,情形完全不同。躺在冰涼梆硬的手術台上,第一件事是把氧氣管通到鼻子上,一陣清涼的新鮮空氣噴射了出來,就好像是在飛機乘客座位旁邊的通氣設備一樣。把氧氣和麻醉劑同時使用是麻醉術一大進步,病人感覺至少有舒適之感。其次是打葡萄糖水,然後靜脈注射一針,很快地就全身麻醉了,妙在不感覺麻醉藥的刺激,很自然很輕鬆地不知不覺地喪失了知覺,比睡覺還更舒服。以後便是撬開牙關,把一根管子插入肺管,麻醉劑由這管子直接注入到肺里去,在麻醉師控制之下可以知道確實注入了多少麻醉劑,參看病人心臟的反應而予以適當的調整。這其間有一項危險,不牢固的牙齒可能脫落而咽了下去;我就有兩顆動搖的牙齒,多虧麻醉師王大夫(學仕)為我悉心處理,使我的牙齒一點也沒受到影響。

  手術是由張先林先生親自實行的,由俞瑞璋、苑王璽兩位大夫協助。張先生的學識經驗,那還用說?去年我的一位朋友患腎結石,也是張先生動的手術,他告訴我張先生的手不僅是快,而且巧。肉窟窿裡面沒有多少空間讓手指周旋,但是他的幾個手指在裡面運用自如,單手就可以打個結子。我在八時正式開刀,十時抬回了病房。在我,這就如同睡了一覺,大夢初醒,根本不知過了多久,亦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猛然間聽得耳邊有人喊我,我醒了,只覺得腰腹之間麻木凝滯,好像是梆硬的一根大木橛子橫插在身體裡面,可是不痛。照例麻醉過後往往不由自主地吐真言。我第一句話據說是:「石頭在哪裡?石頭在哪裡?」由鼻孔里插進去抽取胃液的橡皮管子,像是一根通心粉,足足地抽了三十九小時才撤去,不是很好受的。

  第20節:放風箏

  我的膽是已經割下來了,我的太太過去檢觀,粉紅的顏色,皮厚有如豬肚,一層層地剖開,裡面像石榴似的含著一大堆濕粘烏黑的石頭。後來用水漂洗,露出淡赭色,上面有紅藍色斑點,石質並不太堅,一按就碎,大者如黃豆,小者如芝麻,大小共計一百三十三顆,裝在玻璃瓶里供人參觀。石塊不算大,數目也不算多,多的可達數百塊,而且顏色普通,沒有鮮艷的色澤,也不清瑩透徹,比起以戒定慧熏修而得的佛舍利,當然相差甚遠。膽不是一個必備的器宮,它的職務只是貯藏膽液並且使膽液濃縮,濃縮到八至十倍。裡面既已充滿石頭,它的用處也就不大,割去也罷。高級動物大概都有膽,不過也有沒有膽的,所以割去也無所謂。割去之後,立刻感覺到腹腔里不再東痛西痛。

  朋友們來看我,我就把玻璃瓶送給他看。他們的反應不盡相同,有的說:「啊喲,這麼多石頭,你看,早就該開刀,等了好幾個月,多受了多少罪!」有的說:「啊喲,這麼多石頭,當然非開刀不可,吃藥是化不了的!」有的說:「啊喲,這麼多石頭,可以留著種水仙花!」有的說:「啊喲,這麼多石頭,外科醫師真是了不起!」隨後便是我或繁或簡地敘述割膽的經過,垂問殷勤則多說幾句,否則少說幾句。

  第二天早晨護士小姐催我起來走路。才坐起來便覺得頭暈目眩,心悸氣喘,勉強下床兩個人攙扶著繞走了一周。但是第三天不需扶持了,第四天可以繞室數回,第五天可以外出如廁了。手術之後立即進行運動的辦法,據說是由於我們中國傷兵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所表現的驚人的成效而確立的。我們的傷兵於手術之後不肯在床上僵卧,常常自由活動,結果恢復得特別快,這給了醫術人員一個啟示。不知這說法有無根據?

  我在第九天早晨,大搖大擺地提著包袱走出醫院,回家靜養。一出醫院大門,只見一片陽光,照耀得你睜不開眼,不禁暗暗叫道:「好漂亮的新鮮世界!」

  放風箏

  偶見街上小兒放風箏,拖著一根棉線滿街跑,嬉戲為歡,狀乃至樂。那所謂風箏,不過是竹篾架上糊一點紙,一尺見方,頂多底下綴著一些紙穗,其結果往往是繞掛在街旁的電線上。

  常因此想起我小時候在北平放風箏的情形。我對放風箏有特殊的癖好,從孩提時起直到三四十歲,遇有機會從沒有放棄過這一有趣的遊戲。在北平,放風箏有一定的季節,大約總是在新年過後開春的時候為宜。這時節,風勁而穩。嚴冬時風很大,過於兇猛,春季過後則風又嫌微弱了。開春的時候,蔚藍的天,風不斷地吹,最好放風箏。

  北平的風箏最考究。這是因為北平的有閑階級的人多,如八旗子弟,凡屬耳目聲色之娛的事物都特別發展。我家住在東城,東四南大街,在內務部街與史家衚衕之間有一個二郎廟,廟旁邊有一爿風箏鋪,鋪主姓於,人稱「風箏於」。他做的風箏在城裡頗有小名。我家離他近,買風箏特別方便。他做的風箏,種類繁多,如肥沙雁、瘦沙雁、龍井魚、蝴蝶、蜻蜓、鯰魚、燈籠、白菜、蜈蚣、美人兒、八卦、蛤蟆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魚的眼睛是活動的,放起來滴溜溜地轉,尾巴拖得很長,臨風波動。蝴蝶蜻蜓的翅膀也有軟的,波動起來也很好看。風箏的架子是竹製的,上面綳起高麗紙面,講究的要用絹綢,繪製很是精緻,彩色繽紛。風箏於的出品,最精彩是「提線」拴得角度準確,放起來不「折筋斗」,平平穩穩。風箏小者三尺,大者一丈以上,通常在家裡玩玩有三尺到六尺就很夠。新年廠甸開放,風箏攤販也很多,品質也還可以。

  放風箏的線,小風箏用棉線即可,三尺以上就要用棉線數綹捻成的「小線」,小線也有粗細之分,視需要而定。考究的要用「老弦」:取其堅牢,而且分量較輕,放起來可以扭成直線,不似小線之動輒出一圓兜。線通常繞在竹製的可旋轉的「線桄子」上。講究的是硬木製的線桄子,旋轉起來特別靈活迅速。用食指打一下,桄子即轉十幾轉,自然地把線繞上去了。

  第21節:放風箏

  有人放風箏,尤其是較大的風箏,常到城根或其他空曠的地方去,因為那裡風大,一抖就起來了。尤其是那一種特製的巨型風箏,名為「拍子」,長方形的,方方正正沒有一點花樣,最大的沒有超過九尺。北平的住宅都有個院子,放風箏時先測定風向,要有人帶起一根大竹竿,竿頂置有鐵叉頭或銅叉頭(即掛畫所用的那種叉子),把風箏挑起,高高舉起到房檐之上,等著風一來,一抖,風箏就飛上天去,竹竿就可以撤了,有時候風不夠大,舉竹竿的人還要爬上房去踞坐在房脊上面。有時候,費了不少手腳,而風姨不至,只好廢然作罷。不過這種掃興的機會並不太多。

  風箏和飛機一樣,在起飛的時候和著陸的時候最易失事。電線和樹都是最礙事的,須善為躲避。風箏一上天,就沒有事,有時候進入罡風境界,則不需用手牽著,大可以把線拴在屋柱上面,自己進屋休息,甚至拴一夜,明天再去收回。春寒料峭,在院子里久了會凍得涕泗交流,線弦有時也會把手指勒得青疼,甚至出血,是需要到屋裡去休息取暖的。

  風箏之「箏」字,原是一種樂器,似瑟而十三弦。所以顧名思義,風箏也是要有聲響的,《詢芻錄》雲:「五代李鄴於宮中作紙鳶,引線乘風為戲,後於鳶首,以竹為笛,使風入竹,聲如箏鳴。」這記載是對的。不過我們在北平所放的風箏,倒不是「以竹為笛」,帶響的風箏是兩種,一種是帶鑼鼓的,一種是帶弦弓的,二者兼備的當然也不是沒有。所謂鑼鼓,即是利用風車的原理捶打紙制的小鼓,清脆可聽。弦弓的聲音比較更為悅耳。有詩為證:

  夜靜弦聲響碧空,

  官商信任往來風。

  依稀似曲才堪聽,

  又被風吹別調中。

  ——高駢風箏詩

  我以為放風箏是一件頗有情趣的事。人生在世上,局促在一個小圈圈裡,大概沒有不想偶然遠走高飛一下的。出門旅行,游山逛水,是一個辦法,然亦不可常得。放風箏時,手牽著一根線,看風箏冉冉上升,然後停在高空,這時節彷彿自己也跟著風箏飛起了,俯瞰塵寰,怡然自得。我想這也許是自己想飛而不可得,一種變相的自我滿足罷。春天的午後,看著天空飄著別人家放起的風箏,雖然也覺得很好玩,究不若自己手裡牽著線的較為親切,那風箏就好像是載著自己的一片心情上了天。真是的,在把風箏收回來的時候,心裡泛起一種異樣的感覺,好像是游罷歸來,雖然不是掃興,至少也是盡興之後的那種疲憊狀態,懶洋洋的,無話可說,從天上又回到了人間,從天上翱翔又回到匍匐地上。

  放風箏還可以「送幡」(俗呼為「送飯兒」)。用鐵絲圈套在風箏線上,圈上附一長紙條,在放線的時候鐵絲圈和長紙條便被風吹著慢慢地滑上天去,紙幡在天空飛盪,直到抵達風箏腳下為止。在夜間還可以把一盞一盞的小紅燈籠送上去,黑暗中不見風箏,只見紅燈朵朵在天上游來游去。

  放風箏有時也需要一點點技巧。最重要的是在放線鬆弛之間要控制得宜。風太勁,風箏陡然向高處躍起,左右搖晃,把線拉得繃緊,這時節一不小心風箏便會倒栽下去。栽下去不要慌,趕快把線一松,它立刻又會浮起,有時候風箏已落到視線所不能及的地方,依然可以把它挽救起來,凡事不宜操之過急,放鬆一步,往往可以化險為夷,放風箏亦一例也。技術差的人,看見風箏要栽筋斗,便急忙往回收,適足以加強其危險性,以至於不可收拾。風箏落在樹梢上也不要緊,這時節也要把線放鬆,乘風勢輕輕一扯便會升起,性急的人用力拉,便愈糾纏不清,直到把風箏扯碎為止。在風力弱的時候,風箏自然要下降,線成兜形,便要頻頻扯抖,盡量放線,然後再及時收回,一松一緊,風箏可以維持於不墜。

  好鬥是人的一種本能。放風箏時也可表現出戰鬥精神。發現鄰近有風箏飄起,如果位置方向適宜,便可向它鬥爭。法子是設法把自己的風箏放在對方的線兜之下,然後猛然收線,風箏陡地直線上升,勢必與對方的線兜交纏在一起,兩隻風箏都搖搖欲墜,雙方都急於向回扯線,這時候就要看誰的線粗,誰的手快,誰的地勢優了。優勝的一方面可以扯回自己的風箏,外加一隻俘虜,可能還有一段的線。我在一季之中,時常可以俘獲四五隻風箏。把俘獲的風箏放起,心裡特別高興,好像是在炫耀自己的勝利品,可是有時候戰鬥失利,自己的風箏被俘,過一兩天看著自己的風箏在天空飄蕩,那便又是一種滋味了。這種鬥爭並無傷於睦鄰之道,這是一種遊戲,不發生侵犯領空的問題。並且風箏也只好玩一季,沒有人肯玩隔年的風箏。迷信說隔年的風箏不吉利,這也許是賣風箏的人造的謠言。

  第22節:演戲記

  演戲記

  人生一齣戲,世界一舞台,這是我們所熟知的,但是「戲中戲」還不曾扮演過,不無遺憾。有一天,機緣來了,說是要籌什麼款,數目很大,義不容辭,於是我和幾個朋友便開始籌劃。其實我們都沒有舞台經驗,平夙我們幾個人愛管閑事,有的是嗓門大,有的是愛指手劃腳吹鬍子瞪眼的,竟被人誤認為有表演天才。我們自己也有此種誤會,所以毅然決定演戲。

  演戲的目的是為籌款,所以我們最注意的是不要賠錢。因此我們作了幾項重要決定:第一是借用不花錢的會場,場主說照章不能不收費,不過可以把照收之費如數地再捐出來,公私兩便。第二是請求免稅,也照上述公私兩便的辦法解決了。第三是借幕,借道具,借服裝,借景片,借導演,凡能借的全借,說破了嘴跑斷了腿,全借到了。第四是同人公議,結賬賺錢之後才可以「打牙祭」,結賬以前只有開水恭候。這樣,我們的基本保障算是有了。

  選擇劇本也很費心思,結果選中了一部翻譯的劇本,其優點是五幕只要一個布景,內中一幕稍稍挪動一下就行,省事,再一優點是角色不多,四男三女就行了。是一出悲劇,廣告上寫的是「恐怖,緊張……」其實並不,裡面還有一點警世的意味,頗近於所謂「社會教育」。

  分配角色更困難了,誰也不肯作主角,怕背戲詞。一位山西朋友自告奮勇,他小時候上過台,後來一試,一大半聲音都是從鼻子裡面拐彎抹角而出,像是腦後音,招得大家鬨堂。最後這差事落在我的頭上。

  排演足足有一個月的時間,每天公餘大家便集合在小院里,怪聲怪氣地亂嚷嚷一陣,多半的時間消耗在笑里,有一個人噗哧一聲,立刻傳染給大家,全都前仰後合了,導演也忍俊不禁,勉強按著嘴,假裝正經,小臉憋得通紅。四鄰的孩子們是熱心的觀眾,爬上山頭,翻過籬笆,來看這一群小瘋子。一幕一幕地排,一景一景地抽,戲詞部位姿式忘了一樣也不行,排到大家頭昏腦脹心煩意懶的時候,導演宣布可以上演了。先預演一次。

  一輩子沒演過戲,演一回戲總得請請客。有些幫忙的機關代表不能不請,有些地頭蛇不能不請,有些私人的至親好友七姑八姨也不能不請,全都乘這次預演的機會一總做個人情。我們借的劇場是露天的,不,有個大席棚。戲台是真正磚瓦砌蓋的。劇場可容千把人。預演那一晚,請的客袞袞而來,一霎間就坐滿了。三聲鑼響,連拉帶扯地把幕打開了。

  我是近視眼,去了眼鏡只見一片模糊。將近冬天,我借的一身單薄西裝,凍出一身雞皮疙瘩。我一上台,一點兒也不冷,只覺得熱,因為我的對手把台詞忘了,我接不上去,我的台詞也忘了,有幾秒鐘的工夫兩個人乾瞪眼,雖然不久我們刪去了幾節對話仍舊能應付下去,但是我覺得我的汗攻到頭上來,臉上全是油彩,汗不得出,一著急,毛孔眼一張,汗迸出來了:在光滑的油彩上一條條地往下流。不能揩,一揩變成花臉了。排演時沒有大聲吼過,到了露天劇場里不由自主地把喉嚨提高了,一幕演下來,我的喉嚨啞了。導演急忙到後台關照我:「你的聲音太大了,用不著那樣使勁。」第二幕我根本嚷不出聲了。更急,更出汗,更渴,更啞,更急。

  天無絕人之路,這一場預演把我累得不可開支之際,天空隱隱起了雷聲,越來越近,俄而大雨傾盆。觀眾一個都沒走,並不是我們的戲吸引力太大,是因為雨太驟他們來不及走。席棚開始漏水,觀眾哄然散,有一部分人照直跳上了舞台避雨,戲算是得了救。我蹚著一尺深的水回家,泡了一大碗的「澎大海」,據說可以潤喉。我的精神已經快崩潰了,但是明天正式上演,還得精神總動員。

  票房是由一位細心而可靠的朋友擔任的。他把握著票就如同把握著現鈔一樣地緊。一包一包的票,一包一包的錢,上面標著姓名標著錢數,一小時結一回賬。我們擔心的是怕票銷不出去,他擔心的是怕票預先推銷凈盡而臨時門口沒票可賣。所以不敢放膽推票。

  第23節:相聲記

  第二天正式上演了,門口添了一盞雪亮的水電燈,門口擠滿了一圈子的人,可是很少人到窗口買票。時間快到了,我扒開幕縫偷偷一看,疏疏落落幾十個人,我們都冷了半截。劇場里來回奔跑的,客少,招待員多。有些客疑心是來得太早,又出去買桔柑去了,又不好強留。頂著急的是那位票房先生。好容易拖了半點鐘算是上滿了六成座。原來訂票的不一定來,真想看戲的大半都在預演時來領教過了。

  我的喉嚨更啞了,從來沒有這樣啞過。幾幕的布景是一樣的,我一著急,把第二幕誤會成第三幕了,把對話的對方嚇得張口結舌,蹲在幕後提詞的人急得直嚷「這是第二幕!這是第二幕!」我這才如夢初醒,鎮定了一下,勉強找到了台詞,一身大汗如水洗的。第三幕上場,導演親自在台口叮囑我說:「這是第三幕了。」我這一回倒是沒有弄錯,可是精神過於集中在這是第幾幕,另外又出了差池。我應該在口袋裡帶幾張鈔票,作賞錢用,臨時一換褲子,把鈔票忘了,伸手掏錢的時候,左一摸沒有,右一摸沒有,情急而智並未生,心想台下也許看不清,握著拳頭伸出去,作給錢狀,偏偏第一排有個眼快口快的人大聲說:「他的手裡是空的!」我好窘。

  最窘的還不是這個。這是一出悲劇,我是這悲劇的主角,我表演的時候並沒有忘記這一點,我動員了我所有的精神上的力量,設身處地地想我即是這劇里的人物,我激動了真的情感,我覺得我說話的時候,手都抖了,聲音都顫了,我料想觀眾一定也要受感動的,但是,不。我演到最重要的關頭,我覺得緊張得無以復加了,忽然聽得第一排上一位小朋友指著我大聲地說:「你看!他像賈波林!」緊接著是到處噗哧噗哧的笑聲,悲劇的氛圍完全消逝了。我注意看,前幾排觀眾大多數都張著嘴帶著笑容的在欣賞這出可笑的悲劇。我好生慚愧。事後對鏡照看,是有一點像賈波林,尤其是化裝沒借到鬍子,現做嫌費事,只在上唇用墨筆抹了一下,襯上塗了白灰的臉,加上黑黑的兩道眉,深深的眼眶,舉止動作又是那樣僵硬,不像賈波林像誰?我把這情形報告了導演,他笑了,但是他給了我一個很傷心的勸慰:「你演得很好,我勸你下次演戲挑一出喜劇。」

  還有一場呢。我喝了一天「澎大海」。嗓音還是沙楞楞的。這一場上座更少了,離開場不到二十分鐘,性急的演員扒著幕縫向外看,回來報告說:「我數過了一、二、三,一共三個人。」等一下又回來報告,還是一、二、三,一共三個人。我急了,找前台主任,前台主任慌作一團,對著一排排的空椅發怔。旁邊有人出主意,鄰近的××學校的學生可以約來白看戲。好,就這麼辦。一聲呼嘯,不大的工夫,調來了二百多。開戲了。又有人出主意,把大門打開,歡迎來賓,不大的工夫座無隙地。我們打破了一切話劇上座的紀錄。

  戲演完了,我的喉嚨也好了。遇到許多人,誰也不批評戲的好壞,見了面只是道辛苦。辛苦確實是辛苦了,此後我大概也不會再演戲。就是喜劇也不敢演,怕把喜劇又演成悲劇。

  事後結賬,把原擬的照相一項取消,到「三六九」打了一次牙祭。淨餘二千一百二十八元,這是籌款的結果。

  相聲記

  我要記的不是聽相聲,而是我自己說相聲。

  在抗戰期間有一次為了籌什麼款開遊藝大會,有皮黃,有洋歌,有雜耍,少不了要一段相聲。後台老板瞧中了老舍和我,因為我們兩個平夙就有點兒貧嘴刮舌,談話就有一點像相聲,而且焦德海草上飛也都瞻仰過。別的玩藝兒不會,相聲總還可以湊和。老舍的那一口北平話真是地道,又乾脆又圓潤又沉重,而且土音土語不折不扣,我的北平話稍差一點兒,真正的北平人以為我還行,外省人而自以為會說官話的人就認為我說得不大純粹。老舍的那一張臉,不用開口就夠引人發笑,老是綳著臉,如果齜牙一笑,能立刻把笑容斂起,像有開關似的。頭頂上亂蓬蓬的一撮毛,沒梳過,倒垂在又黑又瘦的臉龐上。衣領大約是太大了一點兒,扣上鈕扣還是有點兒松,把那個又尖又高的「頦里嗉(北平土話,謂喉結)」露在外面。背又有點兒駝,邁著八字步,真是個相聲的角色。我比較起來,就只好去(當)那個挨打的。我們以為這事關抗戰,義不容辭,於是就把這份差事答應了下來。老舍挺客氣,決定頭一天他逗我捧,第二天我逗他捧。不管誰逗誰捧,事實上我總是那個挨打的。

  第24節:台北家居

  本想編一套新詞兒,要與抗戰有關,那時候有這麼一股風氣,什麼都講究抗戰,在藝壇上而不捎帶上一點兒抗戰,有被驅逐出境的危險。老舍說:「不,這玩藝兒可不是容易的,老詞兒都是千錘百鍊的,所謂雅俗共賞,您要是自己編,不夠味兒。咱們還是挑兩段舊的,只要說得好,陳舊也無妨。」於是我們選中了《新洪洋洞》、《一家六口》。老舍的詞兒背得爛熱,前面的帽子也一點兒不含糊,真像是在天橋長大的。他口授,我筆記。我回家練了好幾天,醒來睜開眼就嚷:「你是誰的兒子……我是我爸爸的兒子……」家裡人聽得真膩煩。我也覺得一點兒都不好笑。

  練習熟了,我和老舍試著預演一次。我說爸爸兒子的亂扯,實在不大雅,並且我剛說爸爸二字,他就「啊」一聲,也怪彆扭的。他說:「不,咱們中國群眾就愛聽這個,相聲裡面沒有人叫爸爸就不是相聲。這一節可千萬刪不得。」對,中國人是覺得當爸爸是便宜事。這就如同做人家的丈夫也是便宜事一樣。我記得抬滑竿的前後二人喜歡一唱一答,如果他們看見迎面走來一位摩登女郎,前面的就喊:「遠看一朵花,」後面的接聲說:「叫我的兒子喊他媽!」我們中國人喜歡在口頭上討這種阿q式的便宜,所謂「夜壺掉了把兒」,就剩了一個嘴了。其實做了爸爸或丈夫,是否就是便宜,這筆賬只有天知道。

  照規矩說相聲得有一把大摺扇,到了緊要關頭,敲在頭上,拍的一聲,響而不疼。我說:「這可以免了。」老舍說:「行,虛晃一下好了,別真打。可不能不有那麼一手兒,否則煞不住。」

  一切準備停當,遊藝大會開幕了,我心裡直撲通。我先坐在池子里聽戲,身旁一位江蘇模樣的人說了:「你說什麼叫相聲?」旁邊另一位高明的人說:「相聲,就是崑曲。」我心想真糟。

  鑼鼓歇了,輪到相聲登場。我們哥兒倆大搖大擺地踱到台前,深深地向觀眾鞠了一躬,然後一邊一塊,面部無表情,直挺挺地一站,兩件破紡綢大褂,一人一把大扇子。台下已經笑不可抑。老舍開言道:「剛才那個小姑娘的洋歌唱得不錯。」我說:「不錯!」一陣笑。

  「現在咱們兩個小小子兒伺候一段相聲」,又是一陣笑。台下的注意力已經被抓住了。後台剛勾上半個臉的張飛也蹭到台上聽來了。

  老舍預先囑咐我,說相聲講究「皮兒薄」,一戳就破。什麼叫「皮兒薄」,就是說相聲的一開口,底下就得立刻嘩的一陣笑,一點兒不費事。這一回老舍可真是「皮兒薄」,他一句話,底下是一陣笑,我連捧的話都沒法說了,有時候我們需要等半天笑的浪潮消下去之後才能繼續說。台下越笑,老舍的臉越綳,冷冰冰的像是誰欠他二百兩銀子似的。

  最令觀眾發笑的一點是我們所未曾預料到的。老舍一時興起,忘了他的諾言,他抽冷子惡狠狠地拿扇子往我頭上敲來,我看他來勢不善往旁一躲,扇子不偏不倚地正好打中我的眼鏡框上,眼鏡本來很松,平常就往往出溜到鼻尖上,這一擊可不得了,嘩啦一聲,眼鏡掉下來了,我本能地兩手一捧,把眼鏡接住了。台下鼓掌喝彩大笑,都說這一手兒有功夫。

  我們的兩場相聲,給後方的幾百個觀眾以不少的放肆的大笑,可是我很慚愧,內容與抗戰無關。人生難得開口笑。我們使許多愁眉苦臉的人開口笑了。事後我在街上行走,常有人指指點點地說:「看,那就是那個說相聲的!」

  台北家居

  「長安米貴,居大不易」,原是調侃白居易名字的戲語。台北米不貴,可是居也不易。三十八年左右來台北定居的人,大概都有一個共同的感覺,覺得一生奔走四方,以在台北居住的這一段期間為最長久,而且也最安定。不過台北家居生活,三十多年中,也有不少變化。

  我幸運,來到台北三天就借得一棟日式房屋。約有三十多坪,前後都有小小的院子,前院有兩窠香蕉,隔著窗子可以窺視累累的香蕉長大,有時還可以靜聽雨打蕉葉的聲音。沒有圍牆,只有矮矮的柵門,一推就開。室內鋪的是榻榻米,其中吸收了水氣不少,微有霉味,寄居的螞蟻當然密度很高。沒有紗窗,蚊蚋出入自由,到了晚間沒有客人敢賴在我家久留不去。「衡門之下,可以棲遲。」不久,大家的生活逐漸改良了,鐵絲紗、尼龍紗鋪上了窗欄,很多人都混上了床,藤椅、藤沙發也廣泛地出現,榻榻米店鋪被淘汰了。

  第25節:台北家居

  在未裝紗窗之前,大白晝我曾眼看著一個穿長衫的人推我柵門而入,他不敲房門,逕自走到窗前伸手拿起窗台上放著的一隻鬧鐘,揚長而去。我追出去的時候,他已經一溜煙地跑了。這不算偷,不算搶,只是不告而取,而且取後未還,好在這種事起初不常有。竊賊不多的原因之一是一般人家裡沒有多少值得一偷的東西。我有一位朋友一連遭竊數次,都是把他床上鋪蓋席捲而去,對於一個身無長物的人來說,這也不能不說是損失慘重了。我家後來也蒙梁上君子惠顧過一回,他闖入廚房搬走一隻破舊的電鍋。我馬上買了一隻新的,因為要吃飯不可一日無此君。不是我沒料到拿去的破鍋不足以厭其望,並且會受到師父的辱罵,說不定會再來找補一點什麼;而是我大意了,沒有把新鍋藏起來,果然,第二天夜裡,新鍋不翼而飛。此後我就堅壁清野,把不願被人攜去的東西妥為收藏。

  中等人家不能不僱用人,至少要有人負責炊事。此間鄉間少女到城市幫傭,原來很大部分是想藉此攝取經驗,以為異日主持中饋的準備,所以主客相待以禮,各如其分。這和僱用三河縣老媽子就迥異其趣了。可是這種情況急遽變化,工廠多起來了,商店多起來了,到處都需要女工,人孰無自尊,誰也不甘長久地為人「斷蘇切脯,築肉矅芋」。於是供求失調,工資暴漲,而且服務的情形也不易得到僱主的滿意。好多人家都抱怨,傭人出去看電影要為她等門;她要交男友,不勝其擾;她要看電視,非看完一切節目不休;她要休假、返鄉、借支;她打破碗盞不作聲;她敞開水管洗衣服。在另一方面,她也有她的抱怨:主婦碎嘴嘮叨,而且服務項目之多恨不得要向王褒的「僮約」看齊,「不得辰出夜入,交關伴偶」。總之,不久緣盡,不歡而散的居多。此今局面不同了。多數人家不用女工,最多只用半工,或以鐘點計工。不少婦女回到廚房自主中饋。懶的時候打開冰箱取出陳年膳菜或是罐頭冷凍的東西,不必翻食譜,不必起油鍋,拼拼湊湊,即可度命。饞的時候,闔家外出,台北餐館大大小小一千四百餘家,平津、寧浙、淮揚、川、湘、粵,任憑選擇,牛肉麵、自助餐,也行。妙在所費不太多,孩子們皆大歡喜,主婦怡然自得,主男也無須拉長驢臉站在廚房水槽前面洗盤碗。

  台北的日式房屋現已難得一見,能拆的幾乎早已拆光。一般的人家居住在四樓的公寓或七樓以上的大廈。這種房子實際上就像是鴿窩蜂房。通常前面有個幾尺寬的小洋台,上面排列幾盆塵灰漬染的花草,懨懨無生氣;樓上澆花,樓下落雨,行人淋頭。後面也有個更小的洋台,懸有衣褲招展的萬國旗。客人來訪,一進門也許抬頭看見一個倒掛著的「福」字,低頭看到一大堆半新不舊的拖鞋——也許要換鞋,也許不要換,也許主人希望你換而口裡說不用換,也許你不想換而問主人要不要換,也許你硬是不換而使主人瞪你一眼。客來獻茶,沒有那麼方便的開水,都是利用熱水瓶。蓋碗好像早已失傳,大部分是使用玻璃杯。其實正常的人家,客已漸漸稀少,誰也沒有太多的閑暇串門子閑磕牙,有事需要先期電話要約。杜甫詩「但使殘年飽吃飯,只願無事長相見」,現在不行,無事為什麼還要長相見?

  「千金買房,萬金買鄰」話是不錯,但是談何容易?誰也料不到,樓上一家偶爾要午夜跳舞,蓬拆之聲盈耳;隔壁一家常打麻將,連戰通宵;對門一家養哈巴狗,不分晨夕地吠影吠聲,一位新來的住戶提出抗議,那狗主人忿然作色說:「你搬來多久?我的狗在此已經吠了兩年多。」街坊四鄰不斷地有人裝修房屋,而且要裝修得像電視綜藝節目的背景,敲敲打打歷時經旬不止。最可怕的是樓下開了一家汽車修理廠,日夜服務,不但叮叮響起敲打樂,而且漆髹焊接一概俱全,馬達聲、喇叭聲不絕於耳。還有葬車出殯,一路上有音樂伴奏,不時地燃放爆竹,更不幸的是鄰近有人辦白事,連夜地唪經放焰口,那就更不得安生了。「大隱隱朝市」,我有一位朋友想「小隱隱陵藪」,搬到鄉野,一走了之,但是立刻就有好心的人勸阻他說:「萬萬不可,鄉下無醫院,萬一心臟病發,來不及送院急救,怕就要中道崩殂!」我的朋友嚇得只好客居在紅塵萬丈的鬧市之中。

  第26節:雙城記

  家居不可無娛樂。衛生麻將大概是一些太太的天下。說它衛生也不無道理,至少上肢運動頻數,近似蛙式游泳。只要時間不太長、輸贏不大,十圈八圈的通力合作,總比在外面為非作歹、傷風敗俗要好得多。公務人員與知識分子也有樂此不疲者。梁任公先生說過「只有打麻將能令我忘卻讀書,只有讀書能令我忘卻打麻將」。我們覺得飽學如梁先生者,不妨打打麻將。也許電視是如今最受歡迎的家庭娛樂了,只要具有初高中程度,或略識之無,甚至文盲,都可以欣賞。當然,胃口需要相當強健,否則看了一些獰眉皺眼怪模怪樣而自以為有趣的面孔,或是奇裝異服不男不女蹦蹦跳跳的人妖,豈不要作嘔?年輕的一代,自有他們的天地,郊遊、露營、電影院、舞廳、咖啡館,都是賞心悅目的勝地,家庭有娛樂,對他們而言,恐怕是漸漸地認為不大可能了。

  五十多年前,丁西林先生對我說,他理想中的家庭具備五個條件:一是糊塗的老爺,二是能幹的太太,三是乾淨的孩子,四是和氣的傭人,五是二十四小時的熱水供應。這是他個人的理想,但也並非是笑話。他所謂糊塗,當然是「小事糊塗,大事不糊塗」;所謂能幹是指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一手承擔;所謂乾淨是說穿戴整潔不淌鼻涕;所謂和氣是吃飽喝足之後所自然流露出來的一股溫暖。至於熱水供應,則是屬於現代設備的問題。如果丁先生現住台北,他會修正他的理想。舊時北平中上之家講究「天棚、魚缸、石榴樹、先生、肥狗、胖丫頭」,那理想更簡單了。台北家居,無所謂天棚,中上人家都有冷氣,熱帶魚和金魚缸各有情趣,石榴樹不見得不如蘭花,家裡請先生則近似惡補,養貓養狗更是稀鬆平常,病了還有貓狗專科醫院可以就診(在外國見到的貓狗美容院此地尚付闕如),胖丫頭則丫頭的制度已不存在,遑論胖與不胖?說不定胖了還要設法減肥。

  台北家居是相當安全的。舞動長刀扁鑽殺人越貨的事常有所聞,不過獨行盜登門搶劫的事是少有的。像某些國家之動輒搶銀行、劫火車,則此地之安謐甚為顯然。夜不閉戶是辦不到的,好多人家窗上裝了柵欄甘願嘗受鐵窗風味,也無非是戒慎預防之意。至於流氓滋事,無地無之,是非之地少去便是。台北究竟是一個住家的好地方。

  倪田、金夢石等合作花卉

  立軸設色紙本

  乙卯(1915年)作

  鈐印:倪田之印(白)柏生(朱)許華(白)夢石(朱)何煜(白)叔平(朱)宋石年(白)胡榮(白)金杓(朱)

  款識:(一)秋色佳艷。乙卯冬十二月墨耕補吉慶子集成九秋。(二)柏生補月季。(三)韻庄寫金鈴子。(四)石年寫芙蓉。(五)夢石寫牽牛花。(六)研北補桂花。(七)叔平寫菊。(八)華峰插秋葵。(九)壽石補雁來紅。

  雙城記

  這「雙城記」與狄更斯的小說「二城故事」無關。

  我所謂的雙城是指我們的台北與美國的西雅圖。對這兩個城市,我都有一點粗略的認識。在台北我住了三十多年,搬過六次家,從德惠街搬到辛亥路,吃過拜拜,擠過花朝,游過孔廟,逛過萬華,究竟所知有限。高階層的燈紅酒綠,低階層的褐衣蔬食,接觸不多,平夙交遊活動的範圍也很狹小,疏慵成性,畫地為牢,中華路以西即甚少涉足。西雅圖(簡稱西市)是美國西北部一大港口,若干年來我曾訪問過不下十次,居留期間長則三兩年,短則一兩月,閉門家中坐的時候多,因為雖有勝情而無濟勝之具,即或駕言出遊,也不過是浮光掠影。所以我說我對這兩個城市,只有一點粗略的認識。

  我向不欲侈談中西文化,更不敢妄加比較。只因所知不夠寬廣,不夠深入。中國文化歷史悠久,不是片言可以概括;西方文化也夠博大精深,非一時一地的一鱗半爪所能代表。我現在所要談的只是就兩個城市,憑個人耳目所及,一些淺顯的感受或觀察。「賢者識其大,不賢者識其小」如是而已。

  兩個地方的氣候不同。台北地處亞熱帶,又是一個盆地,環市皆山。我從樓頭俯瞰,常見白茫茫的一片,好像有「氣蒸雲夢澤」的氣勢。到了黃梅天,衣服被褥總是濕漉漉的。夏季午後常有陣雨,來得驟,去得急,雷電交掣之後,雨過天晴。颱風過境,則排山倒海,像是要聳散穹隆,應是台灣一景,台北也偶叨臨幸。西市在美國西北隅海港內,其緯度相當於我國東北之哈爾濱與齊齊哈爾,賴有海洋暖流調劑,冬天雖亦雨雪霏霏而不至於酷寒,夏季則早晚特涼,夜眠需擁重毯。也有連綿的霪雨,但晴時天朗氣清,長空萬里。我曾見長虹橫亘,作一百八十度,罩蓋半邊天。凌晨四時,暾出東方,日薄崦嵫要在晚間九時以後。

  第27節:雙城記

  我從台北來,著夏季衣裳,西市機場內有暖氣,尚不覺有異,一出機場大門立刻覺得寒氣逼人,家人乃急以厚重大衣加身。我深吸一口大氣,沁入肺腑,有似冰心在玉壺。我回到台北去,一出有冷氣的機場,薰風撲面,遍體生津,儼如落進一鑊熱粥糜。不過,人各有所好,不可一概而論。我認識一位生長台北而長居西市的朋友,據告非常想念台北,想念台北的一切,尤其是想念台北夏之濕粘燠熱的天氣!

  西市的天氣乾爽,憑窗遠眺,但見山是山,水是水,紅的是花,綠的是葉,輪廓分明,纖微畢現,而且色澤鮮艷。我們台北路邊也有樹,重陽木、霸王椰、紅棉樹、白千層……都很壯觀,不過樹葉上蒙了一層灰塵,只有到了陽明山才能看見像打了蠟似的綠葉。

  西市家家有煙囪,但是個個煙囪不冒煙。壁爐里燒著火光熊熊的大木橛,多半是假的,是電動的機關。晴時可以望見積雪皚皚的瑞尼爾山,好像是浮在半天中;北望喀斯開山脈若隱若現。台北則異於是。很少人家有煙囪,很多人家在房頂上、在院子里、在道路邊燒紙、燒垃圾,東一把火西一股煙,大有「夜舉烽,畫燔燧」之致。憑窗亦可看山,我天天看得見的是近在咫尺的蟾蜍山。近山綠,遠山青。觀音山則永遠是淡淡的一抹花青,大屯山則更常是雲深不知處了。不過我們也不可忘記,聖海倫斯火山爆發,如果風向稍偏一點,西市也會變得灰頭土臉!

  對於一個愛花木的人來說,兩城各有千秋。西市有著名的州花山杜鵑,繁花如簇,光艷照人,幾乎沒有一家庭院間不有幾棵點綴。此外如茶花、玫瑰、辛夷、球莖海棠,也都茁壯可喜。此地花廠很多,規模大而品類繁。最難得的是台灣氣候養不好的牡丹,此地偶可一見。友人馬逢華伉儷精心培植了幾株牡丹,黃色者尤為高雅,我今年來此稍遲,枝頭僅餘一朵,蒙剪下見貽,案頭瓶供,五日而謝。嚴格講,台北氣候、土壤似不特宜蒔花,但各地名花薈萃於是。如台北選舉市花,竊謂杜鵑宜推魁首。這杜鵑不同於西市的山杜鵑,體態輕盈小巧,而又耐熱耐干。台北藝蘭之風甚盛,洋蘭、蝴蝶蘭、石斛蘭都窮極嬌艷,到處有之,唯花美葉美而又有淡淡幽香者為素心蘭,此所以被人稱為「君子之香」而又可以入畫。水仙也是台北一絕,每逢新年,歲朝清供之中,凌波仙子為必不可少之一員。以視西市之所謂水仙,路旁澤畔一大片一大片的臨風招展,其情趣又大不相同。

  夜不閉戶,路不拾遺,乃想像中的大同世界,古今中外從來沒有過一個地方真正實現過。人性本有善良一面、醜惡一面,故人群中欲其「不稂不莠」,實不可能。大體上能保持法律與秩序,大多數人民能安居樂業,就算是治安良好,其形態、其程度在各地容有不同而已。

  台北之治安良好是舉世聞名的。我於三十幾年之中,只輪到一次獨行盜公然登堂入室,搶奪了一隻手錶和一把鈔票,而且他於十二小時內落網,於十二日內伏誅。而且在我奉傳指證人犯的時候,他還對我說了一聲「對不起」。至於剪綹扒竊之徒,則何處無之?我於三十幾年中只失落了三支自來水筆,一次是在動物園看蛇吃雞,一次是在公共汽車裡,一次是在成都路行人道上,都怪自己不小心。此外家裡蒙賊光顧若干次,一共只損失了兩具大同電鍋,也許是因為寒捨實在別無長物。「大搬家」的事常有所聞,大概是其中琳琅滿目值得一搬。台北民房窗上多裝鐵柵,其狀不雅,火警時難以逃生,久為中外人士所詬病。西市的屋窗皆不裝鐵欄,而且沒有圍牆,頂多設短欄柵防狗。可是我在西市下榻之處,數年內即有三次昏夜中承蒙嬉皮之類的青年以啤酒瓶砸爛玻璃窗,報警後,警車於數分鐘內到達,開一報案號碼由事主收執,此後也就沒有下文。衙門機關的大扇門窗照砸,私人家裡的窗戶算得什麼!銀行門口大型盆樹也有人夤夜搬走。不過說來這都是癬疥之疾。明火搶銀行才是大案子,西市也發生過幾起,報紙上輕描淡寫,大家也司空見慣,這是台北所沒有的事。

  第28節:雙城記

  台北市虎,目中無人,尤其是拚命三郎所騎的嘟嘟響冒青煙的機車,橫衝直撞,見縫就鑽,紅磚道上也常如虎出柙。誰以為斑馬線安全,誰可能吃眼前虧。有人說這裡的交通秩序之亂甲於全球,我沒有周遊過世界,不敢妄言。西市的情形則確是兩樣,不曉得一般駕車的人為什麼那樣地服從成性,見了「停」字就停,也不管前面有無行人、車輛。時常行人過街,駕車的人停車向你點頭揮手,只是沒聽見他說「您請!您請!」我也見過兩車相撞,奇怪的是兩方並未罵街,從容地交換姓名、住址及保險公司的行號,分別離去,不傷和氣,也沒有聚集一大堆人看熱鬧。可是誰也不能不承認,台北的計程車滿街跑,呼之即來,方便之極。雖然這也要靠運氣,可能司機先生蓬首垢面、跣足拖鞋,也可能嫌你路程太短而怨氣衝天,也可能他的車座年久失修而坑窪不平,也可能他煙癮大發而火星煙屑飛落到你的胸襟,也可能他看你可欺而把車開到荒郊野外掏出一把起子而對你強……不過這是難得一遇的事。在台北坐計程車還算是安全的,比行人穿越馬路要安全得多。西市計程車少,是因為私有汽車太多,物以稀為貴,所以清早要雇車到飛機場,需要前一晚就要洽約,而且車費也很高昂,不過不像我們桃園機場的車那樣地亂。

  吃在台北,一說起來就會令許多老饕流涎三尺。大小餐館林立,各種口味都有,有人說中國的烹飪藝術只有在台灣能保持於不墜。這個說起來話長。目前在台北的廚師,各省籍的都有,而所謂北方的、寧浙的、廣東的、四川的等餐館掌勺的人,一大部分未必是師承有自的行家,很可能是略窺門徑的二把刀。點一個辣子雞、醋溜魚、紅燒鮑魚、回鍋肉……立刻就可以品出其中含有多少家鄉風味。也許是限於調貨,手藝不便施展。例如烤鴨,就沒有一家能夠水準,因為根本沒有那種適宜於烤的鴨。大家思鄉嘴饞,依稀彷彿之中覺得聊勝於無而已。整桌的酒席,內容豐盛近於奢靡,可置不論。平民食物,事關大眾,才是我們所最關心的。台北的小吃店大排檔常有物美價廉的各地食物。一般而論,人民食物在質量上尚很充分,唯在營養、衛生方面則尚有待改進。一般的廚房炊具、用具、洗滌、儲藏,都不夠清潔。有人進餐廳,先察看其廁所及廚房,如不滿意,回頭就走,至少下次不再問津。我每天吃油條燒餅,有人警告我:「當心燒餅里有老鼠屎!」我翌日細察,果然不誣,嚇得我好久好久不敢嘗試,其實看看那桶既渾且黑的洗碗水,也就足以令人趔趄不前了。

  美國的食物,全國各地無大差異。常聽人譏評美國人文化淺,不會吃。有人初到美國留學,窮得日以罐頭充饑,遂以為美國人的食物與狗食無大差異。事實上,有些嬉皮還真是常吃狗食罐頭,以表示其簞食瓢飲的風度。美國人不善烹調,也是事實,不過以他們的聰明才智,如肯下工夫於調和鼎鼐,恐亦未必遜於其他國家。他們的生活緊張,凡事講究快速和效率,普通工作的人,午餐時間由半小時至一小時,我沒聽說過身心健全的人還有所謂午睡。他們的吃食簡單,他們也有類似便當的食盒,但是我沒聽說過蒸熱便當再吃。他們的平民食物是漢堡三文治、熱狗、炸雞、炸魚、比薩等,價廉而快速簡便,隨身有五指鋼叉,吃過抹抹嘴就行了。說起漢堡三文治,我們台北也有,但是偷工減料,相形見絀。麥唐奴的大型漢堡(bigmac),裡面油多肉多菜多,厚厚實實,拿在手裡滾熱,吃在口裡噴香。我吃過兩次赫爾飛的鹹肉漢堡三文治,體形更大,雙層肉餅,再加上幾條部分透明的鹹肉、蕃茄、洋蔥、沙拉醬,需要把嘴張大到最大限度方能一口咬下去。西市濱海、蛤王、蟹王、各種魚、蝦,以及江瑤柱等,無不鮮美。台北有蚵仔煎,西市有蚵羹,差可媲美。肯塔基炸雞,麵糊有密方,台北仿製像是東施效顰一無是處。西市餐館不分大小,經常接受清潔檢查,經常有公開處罰勒令改進之事,值得令人喝采,衛生行政人員顯然不是尸位素餐之輩。

  第29節:雙城記

  台北的牛排館不少,但是求其不像是皮鞋底而能咀嚼下咽者並不多覯。西市的牛排大致軟韌合度而含汁漿。居民幾乎家家後院有烤肉的設備,時常一家烤肉三家香,不必一定要到海濱、山上去燔炙,這種風味不是家居台北者所能領略。

  西雅圖地廣人稀,歷史短而規模大,住宅區和商業區有相當距離。五十多萬人口,就有好幾十處公園。市政府與華盛頓大學共有的植物園就在市中心區,真所謂鬧中取靜,尤為難得可貴。海濱的幾處公園,有沙灘,可以掘蛤,可以撈海帶,可以觀賞海鷗飛翔,漁舟點點。義勇兵公園裡有藝術館(門前立著的石獸翁仲是從中國搬去的),有溫室(內有台灣的蘭花),到處都有原始森林保存剩下的參天古木。西市是美國西北部荒野邊陲開闢出來的一個現代都市。我們的台北是一個古老的城市,突然繁榮發展,以致到處有張皇失措的現象。房地價格在西市以上。樓上住宅,樓下可能是烏煙瘴氣的汽車修理廠,或是鐵工廠,或是洗衣店。橫七豎八的市招令人眼花繚亂。

  大街道上攤販雲集,是台北的一景,其實這也是古老傳統「市集」的遺風。古時日中為市,我們是入夜擺攤。警察來則哄然而逃,警察去則蜂然復聚。買賣雙方怡然稱便。有幾條街的攤販已成定型,各有專營的行當,好像沒有人取締。最近,一些學生也參加了行列,聲勢益發浩大。西市沒有攤販之說,人窮急了搶銀行,誰肯博此蠅頭之利?不過海濱也有一個少數民族麋集的攤販市場,賣魚鮮、菜蔬、雜貨之類,還不時地有些大鬍子青年彈吉他唱曲,在那裡助興討錢。有一回我在那裡的街頭徘徊,突聞一縷異香襲人,發現街角有推車小販,賣糖炒栗子,要二角五分一顆,他是義大利人。這和我們台北沿街販賣烤白薯的情形頗為近似。也曾看見過推車子賣油炸圈餅的。夏季,住宅區內偶有三輪汽車叮鈴響地緩緩而行,逗孩子們從家門飛奔出來買冰淇淋。除此以外,住宅區一片寂靜,巷內少人行,門前車馬稀,沒聽過汽車喇叭響,哪有我們台北熱鬧?

  西市盛產木材,一般房屋都是木造的,木料很堅實,圍牆柵欄也是木造的居多。一般住家都是平房,高樓公寓並不多見。這和我們的四層公寓、七層大廈的景況不同。因此,家家都有前庭後院,家家都割草蒔花,而很難得一見有人在陽光下曬晾衣服。講到衣服,美國人很不講究,大概只有銀行職員、政府官吏、公司店伙才整套西裝打領結。如果遇到一個中國人服裝整齊,大概可以料想他是剛從台灣來。從前大學校園裡,教授的特殊標識是打領結,現亦不復然,也常是隨隨便便的一副褦襶相。所謂「汽車房舊物發賣」或「慈善性義賣」之類,有時候五角錢可以買到一件外套,一元錢可以買到一身西裝,還相當不錯。

  西市的垃圾處理是由一家民營公司承辦。每星期固定一日有汽車挨戶收取,這汽車是密閉的,沒有我們台北垃圾車之「少女的祈禱」的樂聲,司機一聲不響跳下車來把各家門前的垃圾桶扛在肩上往車裡一丟,裡面的機關發動就把垃圾輾碎了。在台北,一輛垃圾車配有好幾位工人,大家一面忙著搬運一面忙著做垃圾分類的工作,塑膠袋放在一堆,玻璃瓶又是一堆,厚紙箱又是一堆。最無用的垃圾運到較偏僻的地方攤堆開來,還有人做第二梯次的爬梳工作。

  西市的人喜歡戶外生活,我們台北的人好像是偏愛室內的遊戲。西市湖濱的遊艇蟻聚,好多汽車頂上馱著機船滿街跑。到處有人清晨慢跑,風雨無阻。滑雪、爬山、露營,青年人趨之若鶩。山難之事似乎不大聽說。

  不知是誰造了「月亮外國的圓」這樣一句俏皮的反語,挖苦盲目崇洋的人。偏偏又有人喜歡搬出杜工部的一句詩「月是故鄉圓」,這就有點畫蛇添足了。何況杜詩原意也不是說故鄉的月亮比異地的圓,只是說遙想故鄉此刻也是月圓之時而已。我所描寫的雙城,瑕瑜互見,也許揭了自己的瘡疤,長了他人的志氣,也許沒有違反見賢思齊,聞過則喜的道理,唯讀者諒之。

  第30節:聽戲 看戲 讀戲

  聽戲、看戲、讀戲

  我小時候喜歡聽戲,在北平都說聽戲,不說看戲。真正內行的聽眾,他不挑揀座位,在池子里能有個地方就行,「吃柱子」也無所謂,在邊廂暗處找個座位就可以,沏一壺茶,眯著眼,歪歪斜斜地縮在那裡——聽戲。實際上他聽的不是戲,是某一個演員的唱。戲的主要部分是歌唱。聽到一句迴腸盪氣的唱腔,如同搔著癢處一般,他會猛不丁地帶頭喊一聲「好!」若是聽到不合規矩荒腔走板的調子,他也會毫不留情地送上一個倒彩。真是曲有誤,周郎顧。

  我沒有那份素養,當然不足以語此,但是我在聽戲之中卻是得到了一種精神上的滿足。我自己雖不會唱,頂多是哼兩聲,但是卻常被那節奏與韻味所陶醉。凡是愛聽戲的人都有此經驗。戲劇之所以能掌握住大眾的興趣,即以此故,戲的情節沒有太大的關係,縱然有迷信的成分或是不大近情近理,都沒有關係,反正是那百十來出的戲,聽也聽熟了,要注意的是演員之各有千秋的唱功。甚至演員的扮相也不重要,例如德珺如的小生,那張驢臉實在令人不敢承教,但是他唱起來硬是清脆可聽。至於演員的身段、化妝、行頭,以及台上的切末道具,更是次焉者也。

  因為戲的重點在唱,而唱功優秀的演員不易得,且其唱功一旦登峰造極,厥後在劇界即有難以為繼之嘆,一切藝術皆是如此。自民初以後,戲劇一直在走下坡。其勢微之另一個原因是觀眾的素質與品味變了。戲劇的盛衰,很大部分取決於觀眾,此乃供求之關係,勢所必至。而觀眾受社會環境變遷之影響,其素質與品味又不得不變。新文化運動以來,論者對於戲劇常有微辭,或指臉譜為野蠻的遺留,或謂劇情不外獎善懲惡之濫調,或曰男扮女角為不自然,或詆劇詞之常有鄙陋不通之處……諸如此類,皆不無見地,然實未搔著癢處。也有人倡為改良之議,諸如修改劇本,潤色戲詞,改善背景,增加幔幕,遮隔文武場面等,均屬可行,然亦未觸及基本問題之所在。我們的戲屬於歌劇類型,其靈魂在唱歌。這樣的戲被這樣的觀眾所長期地欣賞,已成為我們的傳統文化的一個項目。是傳統,即不可輕言更張。振衰起敝之道在於有效地培養演員,舊的科班制度雖非盡善,有許多地方值得保存。俗語說:「三年出一個狀元,三十年不見得能出一個好演員。」人才難得,半由天賦,半由苦功。培養演員,固然不易,培養觀眾其事尤難,觀眾的品味受多方的影響,控制甚難。大勢所趨,歌劇的前途未可樂觀。

  戲還是要看的,不一定都要閉著眼睛聽。不過我們的戲劇的特點之一是所有動作多以象徵為原則,不走寫實的路子。因為戲劇受舞台構造的限制,三面都是觀眾,無幕無景,地點可以隨時變,所以不便寫實。說它是原始趣味也可,說它具有象徵藝術的趣味亦可。這種作風怕是要保留下去的。記得尚小雲有一回演《天河配》,在出浴一場中,這位高頭大馬的演員穿著緊身的粉紅色衛生衣褲真箇地揮動紗帶作出水芙蓉狀!有人為之駭然,也有人為之鼓掌叫絕。我覺得這是舊劇的墮落。

  話劇是由外國引進來的東西。舊劇即使不墮落,話劇的興起,其勢也是不可遏的。話劇的組成要件是動作與對白,和歌劇大異其趣。從文明新戲起到晚近的話劇運動,好像尚未達到成熟的階段。其間有很長一段是模仿外國作品,也模仿易卜生,也模仿奧尼爾,似是無可諱言。話劇雖然不唱,演員的對白卻不是簡單事,如何咬字吐音,使字字句句送到全場觀眾的耳邊,需要研究苦練,同時也需要天賦。話劇常常是由學校領頭演出,中外皆然,當然學校戲劇也常有非常出色的成績,不過戲劇演出必須職業化,然後才能期望有較高的藝術水淮。

  話劇的主流是寫實的,可以說是真正的「人生的模擬」。故導演的手法,背景的安排,燈光的變化,服裝的設計,無一不重要,所以製造戲劇的效果,使觀眾從舞台上的表演中體會出一段有意義的人生。戲劇不可過分迎合觀眾趣味,否則其娛樂性可能過分增高,而其藝術的嚴重性相當地減少。

  在現代商業化的社會裡,話劇的發展是艱苦的。且以英國著名演員勞倫斯·奧利維爾爵士為例,他的表演藝術在如今是登峰造極的一個。他說:「我現在拍電影,人們總是在報上批評我。『為什麼拍這些垃圾?』我告訴你什麼原因:找錢送三個孩子上學,養家,為他們將來有好日子……」奧利維爾如此,其他演員無論矣。我們此時此地倡導話劇,首要之因是由政府建立現代化的劇院,不妨是小劇院,免費供應演出場地,或酌量少收費用,同時鼓勵成立「定期換演劇目的劇團」,使演劇成為職業化,對於演員則大幅提高其報酬,使不至於旁鶩。

  戲本是為演的,不是為看的。所以劇本一向是劇團的財產之一部,並不要發表出來以供眾覽。科班裡教戲是靠口授,而且是授以「單詞」,不肯整出地傳授,所擁有的全劇鈔本世襲珍藏唯恐走漏。從前外國的劇團也是一樣,並不把劇本當做文學作品看待。把戲劇作品當做文學的一部門,是比較晚近的事。

  讀劇本,與看舞台上演,其感受大不相同。舞台上演,不過是兩三小時的工夫,其間動作語言曾不少停,觀眾直接立即獲得印象。有許多問題來不及思考,有許多詞句來不及品賞。讀劇本則可從容玩味,發現許多問題與意義。看好的劇本在舞台上作有效的表演,那才是最理想的事。戲劇本來是以演員為主要支柱,但是沒有好的劇本則表演亦無所附麗。劇本的寫作是創造,演員的藝術是再創造。

  戲劇被利用為宣傳工具,自古已然。可以宣傳宗教意識,可以宣傳道德信條,馴至晚近可以宣傳種種的政治與社會思想。不過戲劇自戲劇,自有其本身的文藝的價值。易卜生寫《傀儡家庭》,被婦女運動家視為最有力的一個宣傳,但是據易卜生自己說,他根本沒有想到過婦女運動。戲劇作家,和其他作家一樣,需要自由創作的環境。戲劇的演出,像其他藝術活動一樣,我們也應該給予最大的寬容。

  胡璋(1848—1899)花鳥

  立軸設色紙本

  乙未(1895年)作

  鈐印:胡鐵梅(白)堯城子(白)舊時月色(朱)

  款識:枝頭凍雀何為在,時許分香到夢邊。乙未冬十月蔗庵屆士胡璋寫於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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