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恥混蛋》:關於電影的電影 (無恥混蛋 影評)

二戰期間,一小隊由猶太人組成的盟軍士兵(綽號「無恥混蛋」)被空投到納粹後方,他們的任務非常直接——虐殺納粹。以各種殘暴的手段——包括用棒球棍將人直接打死,割掉敵人的頭皮等——在德國軍隊中散布恐怖。他們不僅不可思議地在敵人後方活了下來,而且事實上,他們做得如此出色,以致希特勒都對他們有所耳聞且為此大為光火。最後,他們參加了一次刺殺希特勒的行動,你絕想不到的是,刺殺成功了!希特勒和他所有的高級軍官都被燒死在一個巴黎的電影院里,於是二戰1944年就提前結束了!     純粹的胡說八道!這是篡改歷史!如果有人一邊援引歷史,一邊這樣義憤填膺地指出,那麼實際上關於這部電影他等於什麼也說。很明顯,這部電影不會比《低俗小說》跟二戰的歷史有更多的關係。塔倫蒂諾一向以顛覆電影類型,創新電影敘事形式著稱,《無恥混蛋》延續了他一貫黑色暴力的風格,在敘事上,或許因加入了過長的對話而顯得拖沓,但那些精心設計的對話場面以其強大的心理張力和演員的精湛表演而凸顯出來,自成一體。對於所有昆汀的粉絲來說,這些便已足夠,普通觀眾卻總不免要追問電影到底講得是什麼!「what the hell is it about?」羅傑·艾伯特影評中的這句話道出了普通觀眾的心理。     對此,我要給出一個直接的答案:《無恥混蛋》是關於電影的電影。在這部電影里,人們談論著電影,欣賞著電影,甚至拍攝了一部電影(儘管是一部納粹宣傳片),電影中至少三個重要角色從事的是與電影相關的職業(如果戈貝爾博士和那位只露了一下面的德國著名演員Emil Jannings不算的話):在巴黎經營著一家電影院的猶太孤女Shosanna,電影批評家Hicox上尉,還有德國電影明星Hammersmark小姐。電影中隨處可見對影史的重溫和對經典電影的戲仿、致敬。這就像是塔倫蒂諾所做的一個關於電影的白日夢:只有在電影中,猶太人才有可能反過來虐殺德國人,也只有在電影中,二戰才可能結束於1944年,且結束於一家電影院里。     六十年代出生的塔倫蒂諾儘管較之「電影小子」(斯皮爾伯格、盧卡奇、斯科塞斯等人)——美國最早一代學院派電影人來說屬於晚輩,他卻沒有受過什麼正規的電影教育。他在曼哈頓的著名音像店Video Archives里做營業員期間,觀摩了大量電影,在一家私人表演學校學了基本表演技巧,他的電影知識和技巧都來自個人的積累和琢磨,他最初展露頭角的地方也不是好萊塢,而是像聖丹斯這樣的獨立電影節。較之學院派的嚴謹和理論功底,昆汀這樣的「業餘愛好者」更容易培養出一種非理性的「電影崇拜」。對電影的狂熱激情使他更自覺地去革新電影的技法和語言,也使他傾向於把電影看做萬能的——哪怕改寫歷史。     在《無恥混蛋》中,我們彷彿看到昆汀在和學院派較勁:儘管沒受過正規的電影教育,但他並不比學院派缺少對電影史和電影技術的了解。Shosanna的電影院第一天放映的是德國默片時代著名導演G.W.Pabst的《White Hell of Pitz Palu》,這部拍攝於1929年的德國高山電影(mountain film)由Leni Riefenstahl主演,Riefenstahl與第三帝國的關係自然早已眾所周知。第二天,Shosanna在招牌上換上了亨利·喬治·克魯佐導演的《烏鴉》(Le Corbeau),這部由克魯佐和德國在法建立的大陸電影公司合作拍攝的電影是法國影史上最具爭議的作品之一,戰後,克魯佐還因此被禁影兩年。後來,我們在電影院里還看到了克魯佐的另一部電影《L"Assassin habite... au 21》的海報。簡單的幾個細節,就將敵占時期的法國電影環境表現了出來:到1944年,法國的大部分電影院已經只能放映德國電影了,或者就是像《烏鴉》這樣由德國公司投資,法國導演拍攝的電影。除了法國電影,當時德國電影的情況也在片中被人提及。Hicox上尉本人就是一名德國電影專家,在被派往法國執行Operation Kino(電影院行動)之前,Ed Fenech將軍讓他解釋「戈貝爾領導下的烏髮電影公司(UFA)」,一旁的丘吉爾則問他戈貝爾在德國電影中的地位是不是和好萊塢的傳奇製片人路易斯·梅耶相似,Hicox表示,梅耶還不夠格,合適的比較對象是大衛·塞爾茲尼克,戈貝爾的目標是以他的納粹宣傳片來替代二十年代的「猶太知識分子德國電影」。這些內容,看過克拉考爾的《從卡里加利到希特勒》和相關研究的影迷自然不會陌生。而塔倫蒂諾在此處的提及,在情節上幾乎不具功能,唯一的目的就是展示他對電影史的熟悉和對電影的熱愛——他要以這些為素材來製作一部電影。在電影的技術方面,昆汀也做了不少文章,除了插入的那段具有劇情作用的解釋35毫米硝酸鹽膠片多麼易燃燒的短片之外,Shosanna和她的黑人男友拍的那段「猶太人復仇」的短片也製作得一絲不苟。那部短片是用攜帶型攝影機拍攝的,這種攝影機不具備錄音功能,因此Shosanna的聲音是用錄音機同步錄製的,於是便產生了將音軌加到膠片上的問題,同時沖印膠片的過程需要複雜的技術條件,一般電影院是不具備的。當然,為了敘事的簡潔,導演當然也可以完全忽略些問題,而昆汀沒有,他插入了Shosanna和男友用暴力逼迫別人為他們做這兩項工作的過程。最後,製成的短片與戈貝爾拍的電影如何被剪輯到一起的過程也以特寫鏡頭完整地展示出來,很顯然,塔倫蒂諾很陶醉於此——展示製作電影的過程。     如果僅憑以上論述就斷言這是一部關於電影的電影,是無法讓人信服的。電影在《無恥混蛋》中發揮的功能遠不止此。除了營造人物活動的真實環境,電影本身至少還具有以下這些功能:推動劇情、刻畫人物和製造畫面奇觀。從大的方面來說,整部電影的主要情節就是納粹拍攝的宣傳片《國家的榮耀》在Shosanna的影院首映時的刺殺行動,電影自然不可缺席。細節上,當Hicox上尉扮成的黨衛軍軍官因為口音問題被納粹懷疑時,他借的是《White Hell of Pitz Palu》這部電影來扯謊,稱自己來自Pitz Palu,家人和他都被拍進過這部電影。又是一部電影製造了劇情的跌宕起伏。刻畫人物方面,德國的戰爭英雄Fredrick Zoller第一次在電影院遇到Shosanna,他們談的就是電影。Zoller說他從來更喜歡Max Linder超過卓別林,遺憾的是Linder從沒演過一部像《尋子遇仙記》(The Kids)那樣好的電影,裡面那段追逐戲實在是太棒了。能夠欣賞卓別林電影的人你很難想像他會是一個戰爭罪犯,哪怕他只欣賞一部。Zoller儘管是德國的戰爭英雄,但他卻是個「非典型納粹」,在他骨子裡有著英雄主義和浪漫的一面,但屬於納粹范型的兇殘和妄自尊大一面也有流露。所以,我們看到儘管他喜歡《尋子遇仙記》,但他喜歡的不是卓別林的深情和人性,而是電影中的追逐部分。Zoller性格的複雜性在後面他觀看根據自己的事迹拍攝的《國家的榮耀》時也有流露,面對電影中殘酷的殺戮場面,儘管那是他的親身經歷,Zoller卻感到很不安,頻頻搖頭。在英雄主義的激情退卻之後,他似乎感到了畫面上的殘忍。而「典型納粹」的反應(比如希特勒和戈貝爾)是對著畫面露出狂喜的笑容。電影的最後,當納粹的宣傳片突然中斷,電影屏幕上出現一張Shosanna巨大的臉對著台下的納粹喊道,「you"re going to die」,同時她的黑人男友點燃屏幕後面幾百卷35毫米硝酸鹽膠片時,電影展現了異乎尋常的畫面衝擊力。當火焰沿著屏幕下端急速蔓延,觀眾彷彿和台下的納粹一樣,混淆了電影和現實的區別,陷身於惡魔般的電影院。當幾乎一切都已燒盡時,放映機仍舊把Shosanna的臉投到滾滾的濃煙上,空氣中回蕩著她瘋狂的笑聲,就像真正的惡魔現身了一樣。而所有這些畫面效果,都是藉助電影的衍生物——電影院、放映機和屏幕完成的。     作為塔倫蒂諾風格的一部分,《無恥混蛋》從未忘記把自己看作電影傳統的延伸。片名(Inglourious Basterds,故意拼錯了一個字母)來自1978年的義大利B級片《戴罪立功》(Quel.Maledetto.Treno.Blindato,英文片名Inglorious Basterds),故事講的頗似著名戰爭電影《十二金剛》(The Dirty Dozen)的猶太版本。片頭那一段 Ennio Morricone作曲的口哨聲一下子彷彿把我們帶到了瑟吉歐·萊昂內的西部片里。布拉德·皮特演的Lt. Aldo Raine則是向美國著名演員Aldo Ray致敬,該人物模型即來自Ray所主演的一系列戰爭電影。當皮特一行冒充義大利人跟隨Hammersmark小姐來到Shosanna的電影院時,他們的表演模仿了美國著名的家庭喜劇The Max Brothers……導演以自己的作品像前輩導演致敬是常見的事,但當這種致敬達到一定數量,成為一種借鑒和深化電影內涵的關鍵因素時,便具有了美學價值。它們頗類似於T.S.艾略特在《傳統與個人才能》中提到的「碎片」。儘管塔倫蒂諾對這一理論的實踐尚處於初步階段,他對電影傳統「碎片」的摘取也出自一種影迷般的興趣,傳統在他電影中起作用的方式無外乎戲仿和拼貼等方式,他卻具有一種異乎尋常的「自覺」。     《無恥混蛋》從電影史中提取人物和范型,講的是與真實歷史無關,卻與電影和電影史有關的故事,其畫面和美學效果的取得也離不開電影及其衍生物,是一部不折不扣關於電影的電影。     《無恥混蛋》主要給人的體驗是一種暴力的娛樂和心理緊張的宣洩,此外無他。但它的娛樂似乎以消解二戰時猶太人的苦難為代價。為此,知識分子趣味十足的《紐約客》的影評人David Denby 指責塔倫蒂諾逃避道德責任,「像一個青少年一樣做著白日夢。」不錯,這部電影確實是一個關於電影的白日夢,它自始至終就與電影之外的世界無關,它指向自身。電影大導演中,有像黑澤明、伯格曼這樣關心歷史、價值、永恆等問題的智者,也有像布列松、小津這樣將宗教、哲學和電影風格完美地熔為一爐的大藝術家。而塔倫蒂諾則比較接近於希區柯克,他以往作品(《落水狗》、《低俗小說》)中的社會性、道德性不會超過希區柯克電影中那些隱晦隱喻的水平,他同希區柯克一樣所真正關心的只是電影能在觀眾那裡取得的效果。正如《紐約時報》的影評人MANOHLA DARGIS所說,「他嚴肅對待的不是歷史,而是電影自身,對塔倫蒂諾來說,唯一在乎只是電影製作本身。」電影中缺乏道德和社會價值,這也許是一個遺憾,卻絕不是一個錯誤。今天昆汀已經是一個國際知名的導演,但他同時也是一個對電影懷著狂熱之愛的人,一個超級影迷,他懷著「拜物」似的興趣對待關於電影的一切。以他對電影的愛,他拍了這部電影,把它獻給能夠分享這種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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