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刻爾克:人類幹嗎要紀念一場屁滾尿流的逃亡?

文/張洛鳴

前言·「戰爭」這玩意到底長啥樣?

我沒親身經歷過戰爭,只是經常蹭蹭熱點。

可是這一次,我忽然有點迷茫:為什麼很多人說諾蘭的《敦刻爾克》「展現了戰爭的殘酷」呢?在我看來,影片在這方面很克制,幾乎是「點到為止」。

而且不止「殘酷」如此。事實上,這部影片在展現彷徨、無助、焦慮、恐懼、悲傷、憤怒、使命感、責任心……所有這些情緒方面,都很克制。它沒有刻意渲染偉大,也沒有用力描寫卑鄙,甚至連偶爾的煽情都只是小小地煽一下,馬上就收。

諾蘭幹嗎要把電影拍成這樣?為了「沖奧」所以不得不別出心裁嗎?或許有這方面的原因。但也或許,「戰爭」這個玩意,本身就是這樣的。

上大學那會兒,我曾在某報社做暑期實習,採訪過幾位打過仗的老兵。當被問到「當時的心情」時,他們無一例外地思索半晌然後搖頭:「不記得了」、「說不上來」、「應該沒什麼心情吧」……如是種種。有幾人還瞪著眼補充:那是打仗啊,哪裡顧得上心情。

在不開錄音筆的時候,這些老兵告訴我:真打起仗來,絕大多數人根本沒有精力高興,也沒有時間哀傷,甚至連害怕都顧不上——不管剛踏上戰場還是殺紅了眼,他們大部分時候都是腦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在操控自己。至於這一仗到底是怎麼打的?打贏了還是打輸了?他們當時並不知道。

這些都要等仗打完,由負責指揮的長官來解釋。

——也就是說,「沖」的時候,他很可能搞不清這到底是「鉗形攻勢」還是「正面突防」,「撤」的時候,他也不曉得這究竟是「誘敵深入」還是「穿插迂迴」。一位老兵甚至開玩笑地反問:你們的高考不也是「戰場」嗎?你做題的時候,難道不是「只要做出來就行」,還要搞清這是怎麼做出來的?你有空想這些?

我聽了這話當然很失望。但或許,這更接近戰爭的真相。

戰爭永遠會被後人描繪成史詩,但對親歷者而言,它是較少有浪漫色彩和英雄主義的。戰場上有活下來的人,但沒有不死的主角;戰爭會造就英雄和傳奇,但它本身並不光鮮亮麗、熱血沸騰。

相反,它很冷,冷得像那灣5月的英吉利海峽,英法聯軍在這頭,德軍也在這頭。不過,如果要問他們為啥都在這頭,那還得從頭說起。

一·意料之外的戰爭

在1920年代初的地球上,並沒有「第一次世界大戰」這個說法,原因是大家不知道後面還有第二次。那時候,人們通常管「一戰」叫「世界大戰」,並且大部分人都相信這是人類歷史上最後一場大規模戰爭。美國總統伍德羅·威爾遜甚至拍著胸脯吹牛:我們已經採取了一切必要措施來避免新的戰爭。我向你們保證,世界大戰是終結一切戰爭的戰爭。

可惜才過了20年,威爾遜總統就被piapia打臉:1919年剛結束的戰爭,1939年又打了起來,而且這回發動戰爭的,居然還是德國。不過,這也不能證明威爾遜很傻很天真,畢竟在當時,沒人相信(或者說沒人願意相信)世界大戰會再次發生。

——我們今天學歷史,當然要列舉政治經濟文化社會各種理由來說明二戰爆發是「歷史必然」,但對當時身處其中的人們來說,它是一系列偶然因素堆疊成的。甚至就連阿道夫·希特勒本人,恐怕也想不到二戰會是我們今天看到的樣子。

希特勒是在1929年—1933年世界經濟危機中上台的,上台後,甭管他最想幹什麼,「解決危機」這件事肯定要做。可是怎麼做呢?如果我說,希特勒解決危機的辦法,跟羅斯福沒啥本質區別,怕要被罵慘了,但這倆人的政策確實都是凱恩斯主義的具體實踐:你不是沒錢沒工作嗎?沒關係,政府給你找活干、給你發工資。你有了工作和工資,肯定要剁手買買買啊,而只要你樂意買東西,就會有人樂意生產東西啊,這樣經濟不就被拉動起來了嗎。

可是幹啥活比較好呢?凱恩斯說,啥活都行,只要能用上那些過剩的鋼鐵和水泥,而且不產生新的流動商品,就OK,要實在想不出來,造金字塔都是可以的。羅斯福一聽這話,說這好辦,咱鋪路架橋修水壩就是了!希特勒一聽這話,說這好辦,咱造槍造炮造坦克就是了!

不管水壩還是坦克,都不能放到市場上流通,所以不會造成新的過剩,從這一點上講,羅斯福和希特勒的解決方案都是可行的。然而,正是這個「修大壩還是造坦克」的技術性差異,讓人覺得希特勒做這些事,根本不是為了解決經濟危機,而是為發動世界大戰做準備,危機的解決只是誤打誤撞而已。

但這並不是希特勒一個人的問題。「造坦克」的解決方案之所以能順利推行,背後離不開德國民眾的支持;而德國民眾之所以願意支持這種方案,是因為他們在一戰中輸得很憋屈,老覺得自己中了暗算、吃了大虧、受了侮辱,非常盼望德國能夠復興,好揚眉吐氣一把。當然,人家希特勒也不是不鋪路、不修水壩,只是那些事看上去,總不如一輛輛鋥光瓦亮的坦克列隊開過勃蘭登堡凱旋門讓人覺得爽氣。

事實上,自打一戰結束後,很多德國民眾就特別容易激動——碰上「榮光」的事,他們激動,而且要求其他人跟他們一道追捧;碰上「恥辱」的事,他們也激動,而且要求其他人跟他們一起痛罵。到後來,很多挺小的事情,比如某個德國明星獲了外國的獎、德國國家隊贏了某場國際賽事、或者某個學者評論德國的某些問題,也都能被他們上升到很高的高度,要麼狂贊、要麼狂噴。那可想而知的是,既然有這樣一群人存在,就算希特勒不把他們凝聚起來、給他們提供一個更加肆無忌憚宣洩情緒的出口,也還是會有別的什麼人來做這件事。

畢竟他們就是需要那種「強大的感覺」。有需求自然就會有供給。

當然,希特勒也不是註定成功的。據史料記載,直到納粹黨上台執政的1933年,他們的支持率也只在30%到40%之間,這說明這些太過激進的傢伙並沒一下子就佔據當時德國的主流。可是,大多數民眾在這些問題上其實是沒有自己的態度的。他們希望「讓德國強大」,卻不肯自己動腦思考「怎麼讓德國強大」,而只是盼著別人替他們把一切都思考好,他們只要跟著做就行了。於是,整齊劃一的動作和大嗓門,讓納粹和它的支持者們看上去特別人多勢眾,在跟他們作對的人被迅速「淹沒」之後,大量民眾在從眾心態的驅使下,都漸漸倒向了納粹這邊。

我不是指責當時的德國民眾愚昧無知。他們確實缺乏預判能力、料不到自己支持的納粹會把德國推向自我毀滅的道路,但這種事誰又能料得到呢?當德國國勢蒸蒸日上、德軍軍威遠揚異域、柏林奧運會的聖火徹底點燃德國民眾激情的時候,誰敢出來說一句「德國這樣搞下去要玩完」?就算真有人敢這樣說,又有幾個人聽得進去?

冷靜的聲音從來都不受歡迎。何況很多人根本意識不到,冷靜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是因為希特勒打著「正義」的旗號壓制它們,他們可能還以為那是「失道寡助」造成的呢。

那確實很像「失道寡助」造成的。現在回望那段歷史,我們當然知道希特勒是「魔鬼」,但平心而論,他在1939年以前確實幹得不錯:對內,他振興了德國的經濟;對外,他擴張了德國的領土。這在德國民眾看來當然可以算是「豐功偉績」。至於隱患嘛,倒是也有:他這種通過「恨別的民族」來「愛自己的民族」、通過排斥外國和對外擴張來凝聚國內人心的方式,導致德國的對外擴張不能停下。一旦擴張停下來,狂熱就會降溫,人們的頭腦就會冷靜,這個遊戲就玩不下去了。

所以他只能在對外擴張的道路上越走越遠。直到有一天,忍無可忍的英法攔在他面前說:哥們,你打住吧。

二·英國趕鴨子上架,德國趕鴨子下海

英法一點兒也不想跟德國動手。

的確,至少從德軍強行開進萊茵蘭非軍事區那天開始,他們就一直不停地撂狠話:你小子給我注意點,再囂張,揍你丫的。可是實際上,他們只是干吆喝、總也不見動手,私下跟希特勒眉來眼去的事倒是幹了不少。

後來希特勒的膽兒也壯了。剛進入萊茵蘭非軍事區的時候,他還知道緊張,可是接下來支持佛朗哥叛亂,日後鯨吞奧地利、蠶食捷克,他越來越輕鬆自信——英法不就那點套路嘛,口頭抗議抗議、私下交涉交涉,最後來個「不干涉」算完。那還怕個屁?

再後來,甚至出現了這樣的記載:堂堂大英帝國首相張伯倫像個推銷員一樣諂媚地試探希特勒,老哥,你看這個蘇台德區的事,咱能不能再商量商量?希特勒則拍著桌子怒吼:老子想占哪兒就占哪兒,你少廢話!再瞎逼逼,老子把整個捷克斯洛伐克一塊兒佔了!

張伯倫只好全盤接受希特勒的要求。

這就是傳說中的「綏靖政策」。它的堅定推行者張伯倫,以及他背後的英國(也許還有法國),不僅同這個政策名一起被釘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而且淪為了「拚老命姑息養奸卻沒啥卵用」的笑柄。就像後來的英國首相丘吉爾所說:你以為你認慫能換來和平?那隻會讓我們損失更多好不好。

可英法也是有苦難言。試想,這兩個國家當年都是牛逼哄哄的「一流大國」,特別是英國,既然號稱「日不落」,肯定是要臉的;他們之所以在德國面前慫成一副孫子樣,實在是因為力不從心,再也端不起爺爺的架子、要不起那個臉了。

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英法表面上戰勝了德國,可是自己也傷了元氣;好容易恢復一點兒,又趕上全球經濟危機——他們總不能也學希特勒,靠狂造軍火來拉動就業吧。於是,在他們自己萎靡不振、日薄西山的時刻,最好的選擇大概也只能是竭力維護既有的利益格局,能和稀泥就和稀泥、多活一天就算一天了。讓他們跟德國真刀真槍地硬來,真的很難。

再說,打仗是要死人的,張伯倫那麼慫卻還能在英國國內混下去,也是因為大家都不願為了奧地利和捷克的利益死英國的人。要知道,隨口說一句「當時死幾千個人就能戰勝德國」很容易,可是這「幾千個人」是誰?他們是誰的兒子、誰的丈夫、誰的父親?

當然,後來的事實證明,英法妥協退讓的結果是死了更多的人,但他們畢竟沒有預見未來的能力。試想,如果張伯倫知道,英國只要在1938年死5千人,就能避免1940年死5萬人,他多半也會在1938年派兵。可問題是他不知道。再退一步說,就算他知道、而且派了兵,英國民眾會放過他嗎?一旦他以犧牲5千人的代價,在1938年制止了德國吞併奧地利,就沒法證明如果不這樣做,德國會在1940年入侵英國。到時候英國民眾還不是一樣罵他「為別的國家犧牲英國的大好青年」?

所以,張伯倫雖然水平不高,但在當時的情況下,水平高的人也未必討得了好。對此我只能說,這哥們趕上這時候,倒霉。

1939年9月1日,倒霉的張伯倫又挨了一記重重的耳光:那一天,德國閃擊英法的小弟波蘭,這倆國家要是再「不干涉」,就沒人願意繼續跟他們混了。於是兩天後,英法只好對德國宣戰:這是你丫逼我玩命的,來戰吧!

第二次世界大戰就這樣打起來了。

不過,英法宣戰純屬趕鴨子上架,他們實際上並沒做好戰爭的準備。宣戰之後,法國倒是像模像樣地進行了全國動員,但是開完會、講完話,他們就開始坐在馬奇諾防線里抽煙喝酒鬥地主。英國派往歐洲大陸的遠征軍更是到10月初才部署好,然後迅速加入了抽煙喝酒鬥地主的行列。

波蘭一定很後悔跟了這樣的大哥。

後來在敦刻爾克,英國人用8天時間撤走了34萬人,可是1939年的秋天,他們花1個月功夫只運了4個師(當然後續還有,不然也湊不起40萬人來)。這態度當然是傻子都能看明白的,所以德軍很放心,他們無憂無慮地搞定了東線的波蘭,然後掉過頭來,準備跟西線那群攢了一大把歡樂豆的英法聯軍打聲招呼。

直到這時,英法還在做夢——他們夢想著攛掇希特勒去打蘇聯。他們通過各種渠道暗示德國人:你看,你們都打到波蘭了,再往東離蘇聯很近了,何不順便打他們一下?我們在精神上支持你。

可是德國人和蘇聯人也不傻。要知道,希特勒之所以選在9月1日閃擊波蘭,並不是因為波蘭的中小學在這天開學,而是因為他要等8月底的《蘇德互不侵犯條約》簽訂。後來英法驚喜地發現,在德軍佔領波蘭西部的同時,蘇軍也出兵佔領了波蘭東部,而且兩家人特別默契,推進到同一條線上同時停下,就是這《條約》的功勞。

這一回,英法終於從心存僥倖變成了一臉懵逼:尼瑪,居然還有這種操作!啥也別說了,趕緊布防吧!

然而戰爭的最佳時機早已過去——這就好比你在主場該贏的比賽不贏、卻指望最後一個客場凈勝人家3球以上,是不靠譜的。何況,這時的英法聯軍已經被德軍像閃電俠一樣的推進速度嚇到不行,唯一能給他們心理安慰的,大概只剩那條號稱全世界最堅固的馬奇諾防線了。

就這樣,號稱要「直搗魯爾區」的英法聯軍跳過了他們本來有機會實現的「戰略進攻」目標,直接切換到「戰略防禦」模式。這時德國人笑了:你們準備在馬奇諾防線進行防禦,可我們沒打算去那裡呀。

三·戈林的神助攻

法國跟德國有「世仇」。一戰結束後,法國一方面拚命肢解德國,以防它東山再起,另一方面也擔心萬一肢解不成、德國真的東山再起了,於是沿著法德邊界修建了馬奇諾防線。這條防線蔓延近400公里,不僅碉堡炮台一應俱全,廚房餐廳也很豪華,有些地方甚至鋪設了有軌電車,比一般居民小區的條件都好。法國人堅信,自從有了馬奇諾防線,媽媽再也不擔心他們的防守了,別說德國人拿它沒辦法,就連外星人來了也白搭。

不過,法國人說什麼也不相信比利時有膽子進攻法國,再加上比利時不喜歡邊界上有黑洞洞的炮口朝向自己,所以馬奇諾防線沒有延伸到法比邊界。法國人安慰自己說,比利時這邊不是山地就是低地,不利於裝甲部隊展開,所以不用擔心。

可是曼施坦因不這樣認為。作為德國不世出的傑出軍事家,他制定了沿逆時針方向攻佔西歐的「曼施坦因計劃」:先向北解決丹麥、挪威,再向西進攻荷蘭、比利時,最後從比利時南部的阿登山區突防,直插馬斯河,從馬奇諾防線側後方撕開法軍防線。他當然知道阿登山區不方便坦克行進,不過鑒於法國人也知道這一點,他決定冒險——所謂「出奇制勝」,就是在敵人認為「不可能」的地方製造「可能」。

這下輪到海因茨·古德里安登場了。這貨跟曼施坦因一樣是個天資聰穎、勤奮好學的職業軍人,「閃擊戰」就是他發明的,但他說話比較直,馬屁功夫不行,所以不太討喜,希特勒的第三帝國一共封了26個元帥,他居然不是其中之一。好在這並不影響後人對他能力的認可,史學界對他的評價超過了那26個元帥中的大部分。

希特勒其實也蠻欣賞古德里安的才華。閃擊波蘭之前,他提拔後者做了德軍第十九軍軍長,從此古德里安開始了令對手聞風喪膽的華麗演出。波蘭戰役結束後,古德里安的裝甲兵團轉戰西線,5月13日率先突破色當防線,19日強渡索姆河,20日先頭部隊就攻佔了阿布維爾,已經看得見英吉利海峽了。他對大喜若狂的部下說:先別高興,仗還沒打完呢,咱要繼續前進,直到陸地的盡頭,直到耗盡最後一滴燃油為止。

英法聯軍徹底傻了眼。他們的思維還停留在一戰時代,總是以步兵的前進速度來計算德軍的攻勢,所以完全跟不上古德里安的節奏,雖然組織了N次頑強反擊,也讓德軍損失了很多坦克,但沒一次真正管用。22日,古德里安攻克布洛涅,英法聯軍眼見大勢已去,乾脆也不琢磨抵抗的事了,還是撒丫子跑路更實際。

他們一路跑到了法國最北端的敦刻爾克,再往前,就是茫茫大海。

這時候,比利時軍隊倒是還在堅持掩護英法聯軍,算是盡到了隊友的職責。不過大家心裡明白,仗打到這個份上,做什麼都不再有意義,就算神一樣的隊友也幫不了他們了。

但豬一樣的對手可以。

其實,面對古德里安的生猛攻勢,傻眼的不只有英法聯軍,還包括德軍統帥部。他們一再叮囑古德里安:夥計,咱能慢點兒不,你的坦克開太快步兵跟不上啊。到時候法軍的裝甲師從側翼發動反擊,可沒人掩護你。

古德里安並不在意:他們都嚇尿了,聽見坦克發動機聲就哆嗦,還反擊個屁?放心吧,不出三天我就能打下敦刻爾克,到時候英法聯軍一個也跑不了。

希特勒不放心,德軍統帥部也不放心。由於他們一直不知道法軍根本就沒有裝甲師,所以總是很擔心那些實際上並不存在的部隊突襲古德里安的側翼,一個勁兒地讓他慢點走、等等後面的步兵。當古德里安終於抵達敦刻爾克外圍、就要把英法聯軍一鍋全端的時候,他們乾脆下令讓他停止一切進攻。

據說古德里安接到命令後,像岳飛接到十二道退兵金牌時一樣怒髮衝冠:統帥部這幫蠢貨知不知道,這時候最盼望有這道命令的不是我們,而是英法聯軍?!

直到今天,我們仍然無法確切地知道,當時德軍統帥部究竟出於什麼樣的原因,下達了這道匪夷所思的命令。一個普遍說法是,除了希特勒擔心裝甲部隊受到側翼突襲之外,戈林在其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赫爾曼·戈林是德國一戰期間的王牌飛行員,希特勒的死忠粉,第三帝國唯一的「帝國元帥」,不僅馬屁拍得好,而且胖出了風格、胖出了境界,被德國民眾公認為氣質達人。不過這貨有個致命缺點:要說裝裝樣子、耍耍小聰明,他在行;可是論真本事,他不在行。

戈林一直致力於為德國空軍爭取地位。當陸軍在西歐戰場上所向披靡的時候,他主動找希特勒說:元首,現在陸軍有了威風,可是我們空軍還沒露臉吶。您看要不這樣,敦刻爾克那邊就交給我,我會證明空軍比陸軍更忠誠、更好使的。

希特勒答應了戈林的請求。也許他是怕英法聯軍狗急跳牆、讓坦克兵蒙受過多損失,也許他是不想讓陸軍獨享功勞、形成功高震主之勢,反正不管怎麼說他答應了。5月24日,德軍裝甲部隊正式停止進攻,古德里安的坦克終於還是沒能耗盡最後一滴燃油。

優哉游哉鬥了半年地主、屁滾尿流跑了半個月路的英法聯軍,總算看到了一線曙光。

四·撤退不是勝利,但不撤會更失敗

溫斯頓·丘吉爾是5月8日那天接任英國首相的。多年以來,他一直狂噴張伯倫的綏靖政策,但他上台後面臨的首要任務卻比妥協更糟糕,那就是逃命。

5月19日,也就是古德里安強渡索姆河的那天,丘吉爾意識到英法聯軍要倒血霉了,趕忙布置「發電機行動」(這是敦刻爾克大撤退的行動代號)。當時他挺悲觀,覺得法國北部只剩下3個港口可以用,最多撤走3萬人就算不錯(負責指揮撤退的拉姆齊將軍更悲觀,覺得最多能撤出4500人),可是最後他撤出了34萬人(當然輜重全扔下了),而且是在僅剩敦刻爾克這1個港口的情況下。

撤退一開始並不順利——戈林的空軍忠實地執行著轟炸命令,敦刻爾克港的碼頭和防波堤幾乎被他們炸成了粉。不過這也讓英法聯軍因禍得福:由於大部分碼頭被毀(還剩下了一個東碼頭),聯軍只好在沙灘上等待救援,而德軍的高爆炸彈扔在沙灘上,爆炸範圍就變得極小,有時只能砸個沙坑出來。後來有親歷大撤退的英軍回憶:德軍飛機來的時候,大家就趴在沙灘上,只要炸彈不是正好砸中後腦勺,就沒大事。這是戈林吹牛的時候萬萬沒想到的。

更讓戈林鬱悶的是,雖然英國皇家空軍的戰鬥機燃料有限,最多只能在敦刻爾克上空停留25分鐘,但還是給德軍造成了很多麻煩。這些英勇的飛行員充分利用每一秒與德軍飛機糾纏,擊落了後者很多轟炸機和戰鬥機,這是德軍發動戰爭以來首次遇到勢均力敵的對手。

海上的攔截也不順利。由於英國人動員了大量民用小船參與救援,德國空軍很有種「浪費炸彈」的感覺:你不炸它吧,它就把人撤跑了;可是你炸吧,它又太小,不一定炸得准。再說了,就算炸得准,炸沉一艘排水量50噸的民船有啥意義?能攢個積分還是咋地?

當然,這並不是說撤退過程沒有危險。事實上,那是很危險的,當8天的撤退結束後,243艘英法艦船(包括8艘驅逐艦)永遠沉入了英吉利海峽的海底,成百上千名參與救援的士兵、水手和平民再也沒有看到故鄉的海岸線,而活下來的人、特別是大撤退的組織者們,也早已累得筋疲力盡,很多人留下了永遠的身體和心理創傷。雖然這些人不是我的同胞,雖然他們的祖宗還曾侵略過我的祖宗,但平心而論,這些冒著槍林彈雨、義無反顧投入救援的人,配得上「英雄」的稱號。

撤退行動結束後,丘吉爾到英國下院發表演說。那一刻,向來擁有潑婦罵街優良傳統的下議院鴉雀無聲,並不寬闊的大廳里只剩丘吉爾的聲音在回蕩:「儘管戰爭的目的不是撤退,而是勝利,但這是一個奇蹟。無論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我們都將戰鬥到底……我們絕不投降。」

的確,「撤退」不是「勝利」,不管人們怎麼粉飾、怎麼遮掩,都不能否認「敦刻爾克大撤退是一場狼狽的逃亡」這個事實。然而,如果沒有這場成功的撤退,又會怎麼樣呢?

關於這一點,可以參考沒能撤退的4萬多名法國和比利時士兵的命運。

那些被拋棄的士兵最終被俘虜,然後被關進集中營,他們中的大部分沒能等到盟軍反攻諾曼底的那一天,就在飢餓、勞役和疾病中凄慘死去。當然,希特勒並沒有直接下令虐待這些戰俘,就像他也沒有非得要求殺掉600萬猶太人一樣,只是納粹的極權制度保證了這一點——它會放大元首的惡。任何一件事,只要希特勒要求做到10分,他的手下就會自動做到100分,因為他們唯恐不這樣做就會顯得不忠誠。

所以我們大可設想,如果那40萬人都被德軍俘虜,又有幾人能堅持到諾曼底登陸的那天?恐怕就連英法還有沒有士兵能在諾曼底進行登陸作戰,都成問題吧。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敦刻爾克的功勛,只怕就在於此。

尾聲·打不贏就跑,算不算慫?

據胡耀邦同志回憶說,有一次毛主席問他啥叫「軍事」,他各種引經據典、balabala說了一堆,結果主席一擺手:沒那麼複雜,我看「軍事」用十個字就能概括——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跑。

我知道很多人看到這個故事的第一反應是:這還用得著說?這麼簡單的道理,誰不懂啊!可是事實上,越簡單的道理,越蘊含著無盡的智慧。

比如,大家都知道「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跑」這句話,但什麼樣的局面算是「打得贏」,什麼樣的狀況是「打不贏」?要打的話該怎麼打,要跑的話該往哪兒跑?打完了怎麼辦,跑完了又怎麼辦?這些都是學問,很大很深的學問。

敦刻爾克也是這樣。你可以不屑地說,那不就是一場撤退嗎,有什麼值得炫耀的,但它之所以被歷史銘記,是因為它也有它的艱辛和光榮。當然,諾蘭拍《敦刻爾克》,並不代表他就認定敦刻爾克大撤退比台兒庄戰役、斯大林格勒戰役、中途島戰役和諾曼底戰役更重要,至少從電影本身的內容來看,他極少表現「英勇」,也沒有刻意拔高「人性的光輝」,他拍的,恰恰是「平凡」。

是的,敦刻爾克大撤退很平凡。然而它至少提醒所有人:我會離開,卻永遠不會忘記來時的路。紅軍長征不也是如此嗎。

在此,請容我刻薄地說一句:有些人的歷史知識是比較少的,關於二戰,他大概只知道中學課本上那句「斯大林格勒戰役是二戰歐洲戰場的轉折點」,至於為什麼說它是轉折點,在它前後都發生了哪些事,他不知道,也不關心。

這樣的人其實還算好的。還有些人,恐怕連這句話都記不清了,只是因為曾經背過它、多少有點模糊的印象,所以一看有人引用,立刻產生了親切感:對對對,這話說得對,敦刻爾克算個屁,斯大林格勒戰役才是真的牛好不好!

沒人能否定蘇聯在二戰中的貢獻,但爭論敦刻爾克和斯大林格勒哪個更「牛」,本身就很無厘頭。要知道,「轉折」其實並不是只在某個時刻才發生的事,戰爭中的每一刻都充斥著縱橫捭闔、爾虞我詐與和光同塵,每一步的光榮都建立在上一步的辛酸之上,每一個複雜細節中必然都有不光彩的地方,這不是一篇文章、一部電影或一個知識點能講清楚的。

最後再啰嗦幾句題外話:看與不看《敦刻爾克》,是每個人的自由,反正它也沒多麼了不起,不看又如何?但是,如果你打算號召別人不看,那你的論證至少應該建立在事實和邏輯的基礎上,至少應該針對電影的內容本身,而不是電影中根本沒涉及的莫名其妙的東西——且不說把發生在緬甸的事安在法國究竟算不算「筆誤」(若這算「筆誤」,那我說「長平之戰奠定了魏蜀吳三分天下的局面」也是筆誤咯?),單說電影從頭到尾又有幾個鏡頭表現了「英軍神勇」呢?我反正沒看出來。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作為一個寫文章的人,你應該知道「獨立思考」和「親身體驗」對讀者的重要性。如果你只需要盲目跟風、你說什麼他們就信什麼、從來不去求證的讀者,如果你可以不講事實、不講邏輯,出了岔子就往「愛」的名義下一躲了事,那你對社會的貢獻是什麼呢?讓一部分人永遠處於盲從狀態、永遠為了一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放棄對電影藝術本身魅力的感知?

現在,包括我本人在內的大多數人,都是在和平年代成長起來的,我們沒有親身經歷過戰爭。但我至少知道,把戰爭浪漫化、符號化、極端化的行為,會讓人忘記戰爭的本質,以為戰爭很簡單、很好玩,甚至產生「葉公好龍式」的愛好。這很危險。

是的,沒錯,本文似乎也有「浪漫化、符號化、極端化」的嫌疑。請各位看官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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