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這個人(值得一讀的深度好文章!絕了)
小時候看《水滸傳》,最失望的是宋江這個人。說是愛習槍棒,專好結交天下豪傑,可一卷讀完,未見他使出像樣的一招一式。遇到險境,不是叫苦,就是跌足,要麼撥馬先逃,潛身躲藏,全無半點英雄氣概,真納悶魯智深、林沖、武松、李逵諸英雄何以竟與此等人為伍,並尊其為頭領。
涉世稍深,又看出宋江偽善和權詐的一面。他謙恭禮讓、樂於助人,骨子裡卻工於計算,支配欲極強。這一印象,後來在金聖嘆的評本里得到了印證。可我始終不解的是,梁山泊人才濟濟,施耐庵何以讓這麼個人位居群雄之首,因而覺得這是小說的一大缺憾。
近讀《水滸傳》,忽然茅塞頓開:施耐庵不正是通過宋江的成功以警世人嗎﹖
宋江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宋江以忠義的化身自居,連自我介紹時也忘不了說「俺是梁山泊義士宋江」,但細檢其所為,殊難找到忠和義的蹤影,充其量只有一些博施的善行而已。宋江的「替天行道」常被視為「忠」的表徵。這「替天行道」是句含混話。天之大德曰生,宋江所行的卻是殺戮。他從法場得救,要做的頭件事就是燒殺:火燒無為軍,殺死黃文柄一門良賤四五十人。黃某不管平素為人如何,在宋江一事上無可指責,他僅僅維護了朝廷的利益。退一步講,即使宋江有理由仇殺,殺的應是黃文柄一人,而不該是合家老小。對此,連稱許宋江的李贄老先生也大搖其頭,批道「大不是,大不是」。
宋江忠君的神話還建立在「只反貪官,不反皇帝」的口號上。也不知這貪官和皇帝的界限宋江是怎麼分的。不知他踐踏的王法,是貪官的,還是朝廷的?他率眾攻的城、掠的地、殺的官兵、搶的國庫,是貪官的,還是朝廷的?他勸降和逼降的剿捕將領,是貪官的,還是朝廷的?他拉秦明、呼延灼、關勝等人背叛朝廷,抬出的理由是,梁山好漢企盼朝廷招安。可這些人根本不需要繞一個落草——招安的大彎子,他們已是在為朝廷效力。
宋江受招安是否符合施耐庵本意,現在不得而知,值得關注的不是宋江招安後的行為,而是求招安的心理。我們知道,傳統的仕途是「學會文武藝,賣與帝王家」,文不成、武不就的宋江,沒有待價而沽的資本,縣衙小吏已是他事業的頂點了。可宋江不是安分之人。他言必稱忠義,但有兩處卻顯現出心跡:一是得知晁蓋等人在梁山做大事業,自言自語流露出艷羨之情;一是酒後題詩「敢笑黃巢不丈夫」。廟堂既然無法靠近,就在江湖上迂迴發展。當然,走江湖也得憑本事吃飯,但有個「義士」名頭,不啻懷裡揣著「鐵券丹書」,近可以保身,遠可以騰達。待得當上梁山寨主,總算有了與「帝王家」交易的本錢。倒霉的是那些誠心聚義、共襄盛舉的異姓弟兄,糊裡糊塗就被宋江給賣了。
宋江的「忠」如此,「義」又何如﹖義是《水滸傳》的靈魂所在,梁山事業的凝聚力就是義氣。身為群雄首領,宋江理當為義的表率。不錯,宋江在江湖上有「孝義黑三郎」的美名,各路好漢都把他目為義士,對他恭敬有加。然而眾人的敬意並非基於各自對他的認識,而是傳聞。初見他時,誰也沒見他有何義舉,難免對他有些無禮。只在聽到他是江湖上盛傳的「及時雨」時,才倒身便拜。這一套式重複得有點膩味,作者不厭其煩,是為不斷提醒讀者:眾好漢拜服的宋江不是活生生的見義勇為之士,只是「義士」名頭的載體罷了。一句話,宋江的威望不是建立在他的行上,然他的名,如我們前面看到,源於施利市恩,與真正的「義」相去甚遠。
宋江和梁山的結義弟兄後來又是如何相處的呢﹖與宋江關係最為密切的當屬晁蓋、花榮、李逵諸人。花榮是宋江的心腹,救過他的命,共他患過難。按說,兩人可以毫無保留地推心置腹。當花榮要給他開枷時,他假惺惺地來一套說辭;背著花榮卻又私除行枷。李逵是一條血性漢子,對朋友忠貞不貳。他講到母親不幸死於虎口落淚時,宋江一廂卻大笑起來,接著說:山寨得了新人,「正宜作慶」。一次,李逵求戰被宋江喝止後擅離梁山,宋江就認為他「多管是投別處去了」。小人之心,由此昭然。
最能看出宋江為人的是他和晁蓋的關係。晁蓋是他的「心腹弟兄」,他曾擔著「血海也似干係」給晁蓋通風報信,後來晁蓋也曾兩次率領人馬趕來救他的性命。宋江得救時向晁蓋發誓,要「死心塌地,與哥哥同死同生」。實際又如何呢﹖
宋江一入伙,就甩開晁蓋更改梁山體制。梁山的秩序是以交椅排名次,這既是才能功勞的體現,也是發號聽令的依憑。宋江頭件事就是廢除舊法:功不分高下,讓舊頭領坐主位,新頭領坐客位。這一安排乍看無關緊要,實則不然。晁蓋的原班人馬是舊頭領,宋江交結的是新頭領。本來一到梁山,大家便是兄弟,不分你我,聚集在寨主晁蓋的麾下。宋江硬要分賓主,貌似謙遜,骨子裡卻咄咄逼人。舊頭領總共才九個人,新的多達二十七人。這樣一來,就把晁蓋和占多數的新頭領隔開了。我們不妨設身處地想想晁蓋的處境:他率眾千里跋涉,救宋江歸來,又得了眾多好漢,本是一樁盛事。慶功席上,被宋江這麼一攪,兩列好漢,眾寡懸殊,壁壘分明,連視覺重心也嚴重傾斜,晁蓋居中,安能端坐﹖下面新頭領的喧嚷反襯出零零落落幾個舊頭領的寒磣,身旁又是顧盼自雄的宋江。對晁蓋來說,這哪裡像慶功,簡直是受罪。
宋江不以山寨大義為念,把梁山新頭領視為己有,不讓晁蓋染指。每有戰事,輒言「哥哥是山寨之主,如何可便輕動﹖」一句話便把晁蓋冷置起來,使他一指揮不得新頭領,二結識不得新好漢。宋江出戰,新得的人越多,舊頭領的比例越低,晁蓋的影響力便越弱。
議打曾頭市時,宋江卻破例沒有勸阻晁蓋,甚至出現風折軍旗的凶兆,也不吭一聲。以前宋江遇險時,晁蓋總是傾寨出動前往救援,此番晁蓋涉險,宋江只「密叫」戴宗尾隨探聽消息。晁蓋中毒箭受傷,卻遲遲不見梁山趕來相救。
當然宋江並未直接陷害晁蓋。但是在他營造的氛圍中,輪不到晁蓋打有驚無險的安穩戰,打險戰是晁蓋亮相的前提。晁蓋不會不知,風折帥旗不利於主將,但他不願放棄惟一的出戰機會。晁蓋受傷,是因為當前鋒。出事前林衝力勸他到後面接應,他答道:「我不自去,誰肯向前」八個字里,透出多少心酸和無奈。堂堂一寨之主,令不能行,只好自己在前殺開一條血路,宋江隔離策略成功之日,便是晁蓋喪命之時。晁蓋中箭後,「死拼」救他的全是幾個舊頭領。晁蓋身危之際,宋江既不求醫也不問葯,惟「守定」在床前哭——等到他人死。
晁蓋也許是第一個(惟一一個﹖)看透宋江為人的。本來宋江是晁蓋的恩人,宋江一上梁山,晁蓋便要讓位給他。可後來晁蓋臨終時卻又囑咐:捉得仇人史文恭者為梁山泊主。其遺願分明是不許宋江繼位。
晁蓋生時,宋江不以忠義事之,晁蓋死後,宋江還要背叛他一次:他背棄晁蓋的遺囑,算盡機關,攫取梁山權柄。山寨本不可一日無主,有晁蓋囑咐在前,梁山泊理當立即為晁蓋報仇,然後擁立新寨主。宋江卻「每日領眾舉哀,無心管理山寨事務」。寨中事務一亂,大夥只能推他出來收拾。這招果然奏效。宋江一坐到主位,即刻發了一大通號令,哪像是哀慟過度亂了方寸之人?
不過,宋江現在只算攝政,晁蓋的遺囑還橫在那兒。宋江一邊延緩報仇,一邊盤算著下一步棋。一日閑話時有人提起盧俊義,宋江猛的計上心來:「梁山寨中若得此人時,小可心上止有什麼煩惱不釋﹖」宋江究竟有何煩惱﹖是晁蓋遇害、大仇未報嗎﹖不是,宋江從不言為晁蓋報仇。梁山泊後來攻打曾頭市,卻是為了奪馬。曾頭市失利請和,宋江同意罷兵,條件是曾頭市交出照夜玉獅子馬,而非仇人史文恭。最後晁蓋大仇得報,多虧宋江「死要」那匹千里龍駒。可見,他的煩惱另有因由,後來種種跡象表明,晁蓋的遺囑才是他的煩惱所在。
晁蓋遺囑把宋江降為「眾弟兄」之一:捉得史文恭者為寨主,宋江得與幾十條好漢單個競爭。宋江舊日威風基於倚眾恃強,按遺囑做,他就無力可借,無勢可乘。如果來一個有望當寨主的新人,他煩惱的死結就會解開。當然不是宋江有意讓位給他人,而是樹一個假想敵。有了盧俊義這個「競爭對手」,宋江就擺脫了與數十人爭位的困境。原來的爭位局面是多極的,宋江雖為一極,但絕無優勢。請來有競爭實力的盧俊義,格局就變了。多極一下子變成兩極:非盧即宋。
其實,盧俊義本無意與宋江競爭,只是宋江頻頻讓位,硬是把盧俊義塑造成假想敵的形象。宋江抬高盧俊義,是不讓眾好漢出頭,逼盧俊義扮假想敵角色,又是拉攏眾好漢為自己出力。這一壓一拉,梁山眾好漢不知不覺就被排除出角逐之列,淪為宋江得位的工具。宋江下了盧俊義這個棋子,爭位的死棋就活了:眾多的競爭對手成了他的支持者。這樣一來,就算盧俊義是強龍一條,也敵不過宋江這地頭蛇了。這一招實在高明:宋江先利用盧俊義壓服眾好漢,再利用眾好漢反制盧俊義。怪不得宋江一直放著梁山榻邊的仇敵不管,千方百計要盧俊義上山,甚至不惜一再調兵遣將過州沖府遠征千里之外的大名府。
後來攻打曾頭市,盧俊義不得做前部先鋒而其他好漢捉得史文恭,功勞便算在宋江名下。不巧的是,仇人撞到盧俊義手裡。按晁蓋遺囑,梁山要尊盧俊義為寨主。可宋江偏要「商議」立寨主之事。所謂「商議」,就是說此事還有待定奪。他雖提到晁蓋遺囑,也推盧為尊,但所列的理由卻是,論相貌、出身、才幹,梁山眾好漢誰也比不上盧。這實在是以退為進,挑撥離間。假如宋江誠心擁立盧俊義,何須多費口舌,遵遺囑辦即可。這本是一件極明白的事,被他纏來繞去,弄到要拈鬮打兩州府。晁蓋的遺願於是乎蛻變成形同障眼法的兒戲。最後通過作弊,宋江名正言順坐上了梁山泊第一把交椅。
宋江是個成功人士。他盜忠義之名行不義之實,之所以成功,是因為眾好漢未能看穿他的權詐。可悲一百多條漢子栽在這麼一個人手裡而不自知:是他們的淳樸和忠義成全了偽君子宋江。作者描寫宋江得志,其用心不可謂不良苦。
悵望千秋,蕭條異代,身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我們能不透過歷史的灰塵,向梁山群雄長長發—聲浩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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