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利有傷:祁同偉毀滅的子彈,緣何黯淡了侯亮平的凱旋?

如果一定要有個了斷的地方,那一定是孤鷹嶺。在曾經贏得光榮的地方,昔日的緝毒英雄祁同偉以一個罪人的背影告別了世界。高大全的侯亮平贏了,可很多人如鯁在喉,原本期待中的暢快變成了無奈的唏噓。

我們應該恨祁同偉,可為什麼恨得無力?我們應該為侯亮平喝彩,可為什麼激動得勉強?

祁同偉在孤鷹嶺自殺那場戲是全劇的高潮,這本應作為反腐戰鬥勝利的一幕,卻無論如何沒能激起觀眾的共鳴。相反,當祁同偉喊出「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誰能夠審判我,去他媽的老天爺」,吞槍自殺時,電視機前的很多人莫名地流淚了。有人說,這是我第一次為一個熒屏上的壞人流淚;有人說,我知道我不該流淚,可卻無法控制我的淚腺;有人說,我流淚了,是我的三觀出了問題嗎?

此時,沒有說出「你將接受人民的審判」的侯局長或多或少有些落寞,使出渾身解數,贏得了反腐鬥爭的勝利,卻無法贏得觀眾的信任。或許,連他自己都想不明白,我的光芒如此耀眼,卻為何還是無法照進現實?

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可是一千個觀眾眼裡只有一個侯局長,那就是永遠站在道德的最高點,以人民的名義,以正義的化身,以俯視的姿態蕩滌腐敗。在《人民的名義》中,侯亮平是最臉譜化的人物,他的表現幾乎是強迫人們相信:他,就是為反腐敗而生的。

我們已經聽慣了「用法律的武器來懲治腐敗」,可是,從侯亮平身上,無論是他從漢東大學政法系畢業後很快進入最高檢,順利官拜反貪總局偵查處處長,還是他從最高檢領命接任漢東省高檢反貪局局長,重返故地反腐,都讓人感覺到,他的背後擁有強大的權力支撐和政治資源。

熟悉侯亮平的人都把他稱作孫猴子,這的確恰如其分。侯亮平就像是孫猴子,身世背景不清,卻能憑一根金箍棒,把個天宮砸個稀巴爛。他可以和恩師、省委副書記高育良談笑風生,也可以和省高檢季昌明檢察長唇槍舌劍,即便是新到任的省委書記沙瑞金也對其客氣有加,他敢在不請示上級的情況下攔截達康書記的專車……看到這些,侯亮平是誰已不重要,強大的背景已呼之欲出。

至於侯亮平的另一半,則更是非比尋常。在他準備到漢東赴任時,最高檢反貪總局局長一再叮囑他,去漢東的事,一定要事先徵得夫人鍾小艾的同意。鍾小艾年紀輕輕,卻已經是中紀委廳局級幹部。當侯亮平遇到麻煩時,季檢察長小心翼翼地給鍾小艾打電話,而鍾小艾在電話里卻直呼「老季」……鍾小艾能量幾許?其背景之強恐怕絕對不在讓趙瑞龍有恃無恐的趙家之下。

在漢東省反腐的較量中,侯亮平贏了,但是因為有了權力的影子,這勝利就像稀釋後的墨汁,即便寫出一個同樣的「贏」字,也無法讓人覺得雄渾如初。擁有充沛的政治資源,卻要從口中不時迸出口號式的言語,這樣的侯局長如何能夠說服人心?

所以,豪氣神勇的侯局長讓人佩服,卻無法讓人信服。

相比之下,祁同偉的形象就比侯亮平接地氣,真實得多。從一個有理想的熱血青年,到勇於獻身的緝毒英雄,再到被權力慾望扭曲的冷血貪官,祁同偉的人生經歷詮釋了這樣一個社會現象,如果你把靈魂交出去,你便不再是自己的主人,慾望有多深,罪孽就有多重。在孤鷹嶺,祁同偉的功與過一併做了了結。

此時的祁同偉,就像是孤鷹嶺上的那隻翱翔的孤鷹,當他飛走的時候,人們依稀可見當年那個豪氣衝天的緝毒英雄。相比美人遲暮,英雄陌路總是更加讓人淚濕衣襟,更何況是祁同偉這樣一個昔日英雄,今日罪人。祁同偉臨死前一定是悔恨交加,不然,他不會放過侯亮平,而把子彈留給自己,他用這顆子彈,替法律懲罰了自己,交出了自己被權力和金錢扭曲的靈魂。可是,當人們聽到那句震撼靈魂的「去他媽的老天爺」,我們中有多少人為之動容?從這絕望的喊聲中,有人聽出了一個罪人最後的叫囂,也有人聽出了寒門子弟僅剩的孤傲。

從趙東來口中,我們知道,祁同偉最喜歡讀的一本書叫《天局》。《天局》是山東著名作家矯健先生眾多短篇小說中的名篇,小說主人公渾沌痴迷棋藝,在被困迷魂谷時,以自己為棋子,與神仙下棋,以生命為代價,勝了神仙半子。當西庄的鄉親們和官屯老師在迷魂谷找到渾沌時,風雪之中,渾沌已跪死在棋盤之上。小說的結尾是這樣寫的:

谷地平整四方如棋盤,黑石白雪間隔如棋子,恰成一局圍棋。教師思忖許久,方猜出渾沌凍死前搬石取暖,無意中擺出這局棋。真是棋痴!再細觀此局,但見構思奇特,著數精妙,出磅礴大氣,顯宇宙恢宏,實在是他生平未見的偉大作品。群山巍峨,環棋盤而立;長天蒼蒼,垂濃雲而下;又有雄鷹盤旋山澗,長嘯凄厲……

  

官屯教師身心震動,肅穆久立。

眾人登山圍攏教師,見他異樣神情皆不解。紛紛問道:「你看什麼?渾沌幹啥?」教師答:「下棋。」「深山曠野,與誰下棋?」教師沉默不語。良久,沉甸甸道出一字:「天!」

俗人淺見,喳喳追問:「贏了還是輸了?」

教師細細數目。數至右下角,見到那個決定勝負的劫。渾沌長跪於地,充當一枚黑子,恰恰劫勝!教師崇敬渾沌精神,激情澎湃。他雙手握拳衝天高舉,喊得山野震蕩,林木悚然——

「勝天半子!」

這就是祁同偉最喜歡的《天局》。和渾沌相同的是,祁同偉也在與天下棋,只不過這天是權力,是無可抵擋的慾望。和渾沌不同的是,渾沌充當一枚棋子,跪死棋盤,贏了那個決定勝負的劫,而祁同偉也是一枚棋子,卻以一個罪人的背影,死在曾經給他帶來光榮的孤鷹嶺。渾沌搭上性命,勝了神仙,而祁同偉死了,卻輸掉了一切。

因為趙東來的話,我們相信,祁同偉一定無數次翻閱這篇《天局》,風雪中搬石與天對弈的渾沌一定給過他無窮的力量,使他堅信人定勝天。可是,當在犯罪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最終無路可返時,祁同偉發現,他終究無法勝天半子,當喊出「去他媽的老天爺」時,他已經不再關心是他贏還是天贏,他用最後一槍,把命還給陳海,與侯亮平恩怨兩清,赤條條地回歸了自己的精神家園。

只是不知道,倒在血泊中的祁廳長,是否還魂成了當年那個做夢都想擁有一雙回力鞋的寒門學子?

等級社會中,寒門子弟內心都有一種不安全感,李達康拚命工作追求GDP,和祁同偉不擇手段以撈取副省長的位置,其實都源於內心的這種不安全感,達康書記覺得,只有工作業績才能保證自己的位置,而祁廳長覺得,只有掌握更大的權力,才會在體制內獲得更大的安全、攫取更多的財富。達康書記安全了,卻被別人定性為無情無義;祁廳長為了所謂的安全,最後卻走上了犯罪的不歸路。

與無所顧忌、行事自如的侯亮平夫婦相比,無論是達康書記還是祁廳長,都活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前者是怕工作出現失誤,影響自己的仕途,後者則是怕罪行暴露,身敗名裂。他們的這種怕,反而使他們的形象真實、飽滿,與他們相比,被塑造成「高大全」的侯亮平反而顯得形象「扁平化」,不入人心。

祁同偉的悲劇,與他個人的私慾有關,但其最初的誘因卻是高幹女兒梁璐的霸道自私。她怨婦似的抱怨為何得不到人們的同情,為何被貼上「不作不死」的標籤?原因就在於,她的道德制高點是從娘胎裡帶來的,身處體制保護層里的她,自認為有權指責祁同偉的違法行為,也有權拷問祁同偉曾被她蹂躪的靈魂。她對高育良說,什麼叫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我這輩子算是看見了。如果再不管管祁同偉,他可以把他們村的野狗都弄到公安廳當警犬。

不錯,祁同偉為了解決農村窮親戚的出路,的確有違規行為,甚至有可能「把村裡的野狗都弄到公安廳當警犬」,可是,你梁大小姐自己呢?當你和你的省政法委書記父親,利用手中的權力,把漢大政法系最優秀的畢業生祁同偉發配至十八線鄉鎮的司法所時,可曾想過,你們甚至可以把公安廳里的警犬貶為村裡的野狗?

不過,梁璐的話也有道理,祁同偉是窮山溝里出來的,家裡有大堆農村親戚,所以,他要幫他們找出路。而梁璐是不需要的,她不僅不需要給親戚找工作,還可以插手別人的工作,就像當年她動動嘴皮子,就可以把祁同偉發配到偏遠的鄉鎮,甚至讓他有可能一輩子呆在那裡。

與梁璐相比,被侯亮平尊稱為賢內助的鐘小艾也不遑多讓。在和任何幹部打交道時,鍾小艾都是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態,把某幹部的奴顏卑膝叫作「擺得正位置」,連梁璐父女毀了祁同偉一生幸福的卑劣行為,在她口中也輕輕鬆鬆地成了「權力的小小任性」,話里話外,官二代的優越感表現得淋漓盡致。

一部電視劇要想感人,一定要具備很強的代入感。就《人民的名義》來說,侯亮平和鍾小艾這樣的人幾乎是遠在天邊,即便是陳海和陸亦可也讓他們找不到認同。很多人覺得祁同偉身上有自己的影子,可仔細想想,絕大多數寒門子弟又哪裡比得上祁同偉?他們僅有祁同偉的遭遇,卻無祁同偉的待遇。所以,更準確地說,他們只是像青年時期的祁同偉罷了,對於絕大多數坐在電視機前的觀眾來說,他們真正的身份只是大風廠職工,最大的訴求,只能是在維護自己權益的同時,不要淪落為可悲的王文革。

在印度老電影《流浪者》中,在審訊拉茲的法庭上,法官說「法律不承認良心」,擔任拉茲辯護律師的麗達則回答說「良心也不承認法律」。在看待祁同偉的問題上,人們同樣面臨著法律和良心的拷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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