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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風·學風·文風——《五燈會元》新探

禪風·學風·文風——《五燈會元》新探[來源:法音|發布日期:2013-12-25]蘇淵雷  隋唐之際,乃是中國佛教發揚光大的時代。佛家開宗立派,一時風靡於世。當時被稱為中國佛教八大宗派之一,即以慧能南禪為主脈的禪宗,創於中唐而盛行於晚唐、五代、直至宋明。它的形成、發展、演化以及所體現的佛學思想,對於社會各方面的影響極為深遠,在中國佛教史和思想文化史上佔有重要而光輝的一頁。  「禪」,有習禪之禪與禪宗之禪的不同,源出梵語「禪那」一詞的縮譯。習禪之禪,意為思維靜慮,包括修定和智慧兩個方面。禪宗之禪則是所謂「涅槃妙心」,非謂色界所屬之禪。禪宗,以「宗門」自居,別於所有「教門」。相傳它最初,是以釋迦牟尼在靈山法會,拈花示眾,大迦葉破顏微笑,遂曰:「我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五燈會元》卷一)的「拈花宗旨」為依據的。從此,達磨西來,東土開宗,五祖傳法,南能北秀,一花五葉,心心相印的種種提法,就逐漸為人們所接受了。  禪宗,雖是晚出的宗派,但就學術思想說,則更多地綜合以前的佛學(包括道生的頓悟成佛說),並在這種綜合中,更明顯地表現為居間的環節。號稱儒學正宗的宋明理學,實質上卻和禪學一脈相通。  王安石曾說:「成周三代之際,聖人多生儒中;兩漢以下,聖人多生佛中」(《冷齋夜話》卷十引);張方平對王荊公「孔孟後無人」之問,歷舉江西馬大師、汾陽無業禪師、雪峰、岩頭、丹霞、雲門諸人,以為「儒門淡泊,收拾不住,皆歸釋氏」(《捫虱新語》);朱熹所說:「達磨未到中國之前,如遠、肇法師之類,只是談庄老,後來亦以庄老助禪」;「達磨入來,遂被他一切掃除,不立文字,直造人心……人材聰明遂被他誘得收去」(《朱子語類》第126—128 頁)云云,多少道出其間的真相。  大抵南方禪者,多出山區素族,他們宣傳的「頓悟」、「自力」說,對於廣大的勞苦大眾和中小地主階級文士,都具有不少的吸引力;加之安史亂後,寺院經濟和佛教文獻迭受戰事破壞,使偏重「義學」的北方佛教,失去物質的憑藉和活動的餘地;南禪一派遂得植根於贛、湘、粵山區地帶,與底層人士和中原謫宦之流,取得更廣泛的聯繫。他們不隨政治之興衰而興衰,不以印土佛教之沒落而沒落,本其擺脫文字桎梏、反對耽於名相的「革新」精神,接近平民,頗能取得人們的信仰。  大鑒慧能以不識一字的賃春人,傳受五祖衣缽。門下五大宗匠:青原行思、南嶽懷讓,荷澤神會、永嘉玄覺、南陽慧忠;就中以南嶽懷讓——馬祖道一和青原行思——石頭希遷兩係為最盛。數傳後衍為溈仰、臨濟、雲門、曹洞、法眼五宗。宋明以來禪宗幾乎籠罩佛門,而儒佛混合的學風,從此變本加厲:「向者以異端而談禪,世尚知禪學自為禪;及其以儒者而談禪,世因誤認禪學為儒學」(《宋元學案》卷八十六)了。  禪門歷來以師承為重。由於「古代禪者的共同信念,自己的體悟(禪),是從佛傳來的」(印順《中國禪宗史·序》),所以遞代相承,法脈不絕。從佛到達磨,達磨到慧能等,那些記載了禪者的事迹與傳承,禪法的方便施化與演變的《傳燈錄》,從宋真宗景德年間起,連續編出了五種(即《景德傳燈錄》、《天聖廣燈錄》、《建中靖國續燈錄》、《聯燈會要》、《嘉泰普燈錄》,各三十卷),後來由釋普濟刪繁就簡,將一百五十捲縮為二十卷,名為《五燈會元》。其中所載人名,約為一千九百八十餘人。自《會元》一書出,前五種燈錄遂少流通。誠如沈凈明跋言:「禪宗語要,具在《五燈》」。它不僅為內學者提供了禪史研究的豐富資料;而且以其語言文字的活潑清新感和內容的豐富多彩,也使一般文人學士擴大了視野,耳目為之一新。可以毫不誇張地說,禪家語錄的思想和文學之美,持較孔子《論語》的春風沂水、盍各言志的氣象,與柏拉圖《對話集》的「打開靈魂之眼,使向上望」的慧解,略無遜色。這實是中國語言文字學、思想文化史上留下的一宗亟待深入發掘的珍貴寶藏。以下僅就《五燈會元》中所反映的一般禪風,以及影響到當時後世的學風、文風等方面,試作鳥瞰式的綜合論述。  (一)禪風的演變及其影響  禪門以不著語言,不立文字,直指本心,見性成佛為宗旨。「即心即佛」,「一切現成」,不隨文教,亦非教觀相資;只就心性本覺方面,作出種種機用的發揮。如「寧可永劫受沉淪,不從諸聖求解脫」(石頭希遷語);「從門入者,不是家珍」;「若欲播揚大教,一一從自己胸襟流出,將來與我蓋天蓋地去」(岩頭語)云云,正可看出他們思想的獨創性和強調「自覺」的作用。他們從現實生活和思想本身出發,揭出矛盾和葛藤,憑覺性的智慧衝破一切障礙,直接領會人生與宇宙諸法的實相,而受用解脫的喜悅。決不願在故紙堆里討生活,如同蜂子投窗紙一樣:「世界如許廣闊不肯出,鑽他故紙驢年去」(神贊語)!因而從達磨至曹溪,不主修持亦不教法門。先期之「將心來,與汝安」(慧可語)、「將罪來,與汝懺」(僧璨語)、「誰縛汝?無人縛」(道信語),種種公案,無非堵塞妄情,絕其馳求,仍由「理入」、「行入」,不脫「受道心行,口未曾說」(《續高僧傳·法沖傳》)的門風。他們的傳統:不說法、不著書,只是覓取可傳衣缽之人,所謂「各述己意,以憑傳付」。自五祖黃梅大師(弘忍)以後,禪風始變:開山授徒,上堂說法,甚至拈槌豎拂,棒喝兼施,揚眉瞬目,機鋒百出。他們上承達磨的「面壁觀心」,下開宋儒的「正襟危坐」,另是一套精神生活方式,為中國人向所未曾接觸過的境界。  禪者接引學人,各有表示。或直接表明自己見地,或互相勘驗,就無可表示中作種種方便。黃梅門下強調「密作用」、「意導」、「意傳」,有時也可「指事問義」。曹溪門下則直指直示,多方面發展,形成不同的禪風。各方禪者所使用的不同方式、作風,與禪者的個性和師門的傳統有關。  從洪州道一開始,應用打、踏、唱。如「僧問:如何是西來意?師便打。乃云:我若不打汝,諸方笑我也」。如「問馬祖:如何是祖師西來意?祖曰:低聲,近前來。師便近前,祖打一摑云:六耳不同謀,來日來」。如「問馬祖:如何是西來的的意?祖乃當胸踏倒。師大悟,起來;撫掌呵呵大笑」。百丈謂眾曰:「佛法不是小事。老僧昔再蒙馬大師一喝,直得三日耳聾眼黑。」類似師打弟、弟打師、同參互打的機用,在禪門中更不足為奇,這種截斷弟子的意識卜度,引發學者悟入的作風,行之頗有效。如馬祖的弟子歸宗殺蛇,南泉斬貓,趙州一再放火,子湖夜喊捉賊;見人就用叉叉,用棒趕出;鄧隱峰推著車子徑直往前,碾傷了道一禪師的腳……,雖則看來「太粗生」,不免「粗行沙門」之誚,但如獅子大吼,懾人心魄,終於成了強有力的流派。臨濟這派禪師,多出北方,故常用棒喝,呵佛罵祖,以「四喝」著稱。溈山、仰山那派禪師,則分別生於福建、廣東,故親切綿密,沒有大打大喝的作風。石頭下的主要禪師,多是長江流域以南的,故禪風溫和,有時即使孤高峻拔,也不粗暴,饒有南方的氣派。  動作僅是語言的輔佐,語言才是傳意的主體。禪家語言形式多樣,常有反詰、暗示、意在言外等,不宜依言取義。但一經悟入,細細吟味,則又意不離宗。就話頭說,大致不離「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如何是佛法大意?」「師唱誰家曲,宗風嗣阿誰?」等等。在師弟往複參問時,往往是答非所問,問非所答,答在問處,問在答處。深至「父母未生前的本來面目」之參究,大有打破沙鍋問到底,李逵打悶棍之勢。至於以手托出,指撥虛空,前進後退,旋繞一圈,起立坐下,垂腳禮拜……只是小小動作的表示。輔助道具除拂子、拐杖、笠子、鞋子等,信手拈來,都可應用外,還有日常生活中的種菜、鋤草、採茶、喫飯、泡茶……,亦都可用作當前表達的憑藉。此外,被稱作「默照禪」一類的「圓相」表示法:或向虛空或向地上畫一圓相,或身體繞一圓相,同樣可以用來表示自悟的境地。所有這些,無非是誘發學人從生命的現象中,去體會、認識真正的本心、自性、真我,達到當下覺悟的現量境地。並引導學人從現實世界中,透過現象,去認清宇宙的本來面目。從此,慧能精神逐漸變為「慢教」一流。在擺脫原有術語,或加以輕蔑的情形下,又產生了「本分事」、「本來人」、「本來身」、「本來面目」、「無位真人」、「水牯牛」一類術語。語句越趨簡單,卻越難解。而動作除揚眉、瞬目、擎拳、叉手、掀倒禪床、踢翻凈瓶、撥虛空、腳踏外,更有斬蛇、殺貓、放火、斫手指、打落水去……他們尤喜在象徵、暗示、啟發的形式下,接引學人,表達體驗的境地。這些「看話禪」,雖不離「如來藏」宗門,但自慧能把它從高遠引向平實以來,後人卻又把它從平實引向了深秘。這就是合於玄學、趨於道學化的中國禪宗的標幟。  禪家打破教條,斬斷葛藤,撇開正面論證,越過邏輯思維,直探生活和思想本身的矛盾,就眼前風物點出睛光,所謂「庭前柏樹子」、「鶯啼處處同」,隨緣赴感,即境示人;大為後來理學家傍花隨柳,吟風弄月,養得活潑潑地生機所本。而慧能「菩提無樹,明鏡非台」的偈語,正是王陽明天泉問答的源頭。丹霞「燒木佛」、雲門「一棒打死給狗吃」和「者里有祖師么,喚來與我洗腳」等呵佛罵祖、打破偶像的精神,無不突出一如,粉碎權威。影響到宋明儒者——程顥說:「堯舜事業,如一點浮雲過太虛」;朱熹說;「典禮猶雲常事,堯舜揖讓,湯武征誅,只如家常茶飯」;陸象山說:「學苟知道,六經皆我註腳」;以及王陽明的「反心不安,雖言出孔子,未敢以為是」;李卓吾的「不待取給孔子而後足」,都表現了思想解放後的悟境,未始不受禪學的暗示。  (二)禪風給文壇注入了新氣息  說到傳承和道統的關係,不僅為禪家所重視,佛家各宗均是如此。如南禪,本來起於東山法門或大鑒慧能,而必追認至達磨、迦葉;天台教義創自智顗,而必上溯至慧文、龍樹;「衣缽」、「血脈」、「傳燈」、「法嗣」的種種爭執,不一而足。儒家自韓愈受此暗示,倡道統之說。宋儒遂據為談柄,大為張目,開堂講學,各立門庭。嚴毅如伊川,弟子侍立門外,雪深尺許;灑落如濂溪,每教學者尋孔顏樂趣;乃至陸王的奮迅直捷,掉臂遊行;泰州學派之激厲痛快、赤手以搏龍蛇的氣概,都能在不同程度上,給死氣沉沉的儒學輸入新鮮的血液。從灶丁出身的王心齋到顏山農、何心隱、李卓吾輩之敢於觸犯權貴,譏切時政,針砭偽學,終至招來殺身橫禍,那種臨難不苟、獨立自信的精神,以及鄧豁渠(太湖)所說「性命甚重,非拖泥帶水可以成就」;李卓吾《答耿天台書》所反映的一些抉摘世儒情偽、發明本心剝膚見骨的議論,看來都和宗門的刺激淋漓、發揚踔厲的禪風,不無淵源。  尤其語錄的流行,更為後世儒家的著述帶來了新的形式。朱熹作《伊洛淵源錄》,就是受《景德傳燈錄》的影響。馴致「太極」、「無極」之辨,「義利」、「王霸」之分,鵝湖論難、天泉證道,一時風氣的形成,決非朝夕之故。這些都和佛教義學家的重論析、祖師禪的逞詞鋒、參同異的作風有關。陳建《學蔀通辨續集下》說:「達磨之說,不特當時之人拱手歸降,不能出他圈套,象山陽明一流,尤拱手歸降,不能出他圈套」云云,正可說明學禪風的影響之深遠了。茲就《五燈會元》中舉出數例,以為資證。  1.即境示人,不假思辨。如問「如何是佛法大意?」或答「廬陵米作么價」(青原語),或答「長空不礙白雲飛」(石頭語);大梅則曰「蒲花柳絮,竹針麻線」。或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洞山則舉「麻三斤」,香林則曰「坐久成勞」,徑山道欽則曰:「山上有鯉魚,海底有蓬塵」。慧棱嘗參靈雲,二十年間,坐破七個蒲團,一日捲簾,忽然大悟。乃有頌曰「也大差,也大差,捲起簾來見天下。有人問我解何宗?拈起拂子劈口打!」在他們看來,這種境界,十分圓滿,呈露眼前,毫不欠缺。不費安排,何待思議?這就達到莊子「道無所不在」、「在螻蟻」、「在屎溺」的境界了。  2.借題發揮,發人猛省。例如德山宣鑒肩挑《青龍疏鈔》,路上見一婆子賣餅,因息肩買餅點心。婆曰:「你肩上挑的什麼經?」答曰:「《金剛經》」。婆曰:「我有一問,你若答得,施與點心;若答不得,且別處去。《金剛經》道:『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未審上座要點哪個心?」師無語,遂往龍潭,抽滅紙燭而發省。此與寶積在市肆上見一客人買豬肉要精的,屠家說「長史,哪個不是精的?」聽下有省,同一機杼。  3.下一轉語,破壁斬關。嘗有僧舉偈曰:「卧輪有伎倆,能斷百思想,對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長。」慧能聞之,謂未明心地,徒加束縛,因翻一偈:「慧能沒伎倆,不斷百思想,對境心數起,菩提作么長?」此與「菩提非樹」公案同。又「不落因果」、「不昧因果」,只差一字,百丈代一轉語,即為聽法老人脫了五百年生墮野狐身的公案,也很著名。正是一轉語間,人境俱異。  4.當頭棒喝,直下承當。黃梁、臨濟一宗,專用此法門。臨濟義玄在黃檗門外,三度問如何是佛法的大意,三度吃棒。後使參大愚,說三度被打,不知某甲有過無過?愚曰:黃檗與么老婆心切,為汝得徹困,更來這裡問有過無過?」義玄於言下大悟,乃曰:「原來黃檗佛法無多子。」愚掐住曰:「這尿床鬼子,適來道有過無過,如今卻道黃檗佛法無多子,你見了甚麼道理,速道、速道!」義玄於大愚肋下築三拳。愚拓開曰:「汝師黃檗,非干我事。」這是棒,為的是破「執」。至於喝,另有一番道理,臨濟四喝:「有時一喝如金剛王寶劍,有時一喝如踞地師子,有時一喝如探竿影草,有時一喝不作一喝用。」問僧:「你作么生會?」僧擬議,師便喝。臨濟應機多用喝,門下參徒亦學師喝,師曰:「爾等總學我喝,我今問汝:有一人從東堂出,一人從西堂出,兩人齊喝一聲,這裡分得賓主么?汝且作么生分?若分不得,以後不得學老僧喝!」「學我者死」,這又不可不知。  5.小小動作,靈活應用。禪家棒喝之外,揚眉瞬目,豎拂拈槌,種種施為,無非為學人解粘去縛。馬祖說得好:「我有時教伊揚眉瞬目,有時不教伊揚眉瞬目,有時揚眉瞬目者皆是,有時揚眉瞬目者不是」。欽山一日上堂,豎起拳又開云:「開即為掌,五指參差。」復握云:「如今為拳,必無高下。還有商量也無?」一僧出眾豎起拳。山云:「爾只是個無開合漢」。雪竇舉此公案,乃豎拳云:「握則為拳,有高有下」;復開云:「開則成掌,無黨無偏」。「且道放開為人好,把定為人好?開也造車,握也合轍。若謂閉門造車,出門合轍,我也知爾向鬼窟里作活計」。僅在開合之中,卻包含了那麼多層意思。他們都貫於通過一些小小動作,來勘破我見,接待學人。  6.以矛攻盾,正言若反。如僧問石頭:「如何是解脫?」師曰:「誰縛汝?」問:「如何是凈土?」師曰:「誰垢汝?」問:「如何是涅槃?」師曰:「誰將生死與汝?」三問三答,直探本源。所以石頭說:「即心即佛,心佛眾生,菩提煩惱,名異體一。汝等當知,自己心靈,體離斷常,性非垢凈,湛然圓滿,凡聖齊同」也。至如有問:「如何出輪迴?」答以「輪迴有什麼不好!」亦有直呵為「惟恐不得輪迴」者。有如抽釘拔楔,沉著痛快。  7,忘年忘境,超越時空。如嵩岳慧安國師,隋煬帝時徵召不赴,唐高宗時亦不奉詔,後武則天征至都下,與秀禪師同加欽重。武后嘗問師:「甲子多少?」師曰:「不記。」武后曰:「何不記耶?」師曰:「生死之身,其若循環。環無起盡,焉用記為?況此心流注,中間無間,見漚起滅者,乃妄想耳。從初識至動相滅時,亦只如此,何年月而可記乎?」武后聞之,稽顙信受。又張秀才因禪月大師指參石霜。霜問:「秀才何姓?」秀才曰:「姓張,名拙。」霜曰:「覓巧尚不可得,拙自何來?」秀才有省。乃呈偈曰:「光明寂照遍河沙,凡聖含靈共我家。一念不生全體現,六根才動被雲遮。斷除煩惱重增病,趣向真如亦是邪。隨順世緣無掛礙,涅槃生死等空花。」一切順乎自然,不加揀擇。  8.萬物一指,破除執見。如金華俱胝和尚,初住庵時,有尼三度問師,師無對。師留住,尼因師不道,離去。師嘆己無大丈夫氣,思棄庵出遊參學。嗣天龍和尚至,師乃迎禮,具陳前事。天龍豎一指示之,師當下大悟。自此凡有學者參問,師唯舉一指,無別提倡。有一供過童子,每見人問事,亦豎一指祗對。人謂師曰:「和尚童子亦會佛法,凡有問皆如和尚豎指!」師一日潛袖刀子,問童曰:「聞你會佛法是否?」童曰:「是。」師曰:「如何是佛?」童豎起指頭。師以刀斷其指,童叫痛走出,師召童子,童回首,師曰:「何如是佛?」童舉手不見指頭,豁然大悟。截指正所以斷其「法我兩執」也。  9.隨機應變,即事說法。歐陽修嘗聞舒州浮山法遠圓鑒禪師奇逸。造其室,未有以異之。方與客棋,師坐其旁。歐陽遽收局,請因棋說法。師即令撾鼓升座曰:「若論此事,如兩家著棋相似。何謂也?敵手知音,當機不讓。若是綴五饒三,又通一路始得。有一般底,只解閉門作活,不會奪角沖關;硬節與虎口齊彰,局破後徒勞綽斡。所以道:肥邊易得,瘦肚難求。思行則往往失粘,心粗而時時頭撞。休誇國手,謾說神仙。贏局輸籌即不問,且道黑白未分時,一著落在甚麼處?」良久曰:「從來十九路,迷悟幾多人。」歐陽不禁加嘆,從容謂同僚曰:「修初疑禪語為虛誕,今日見此老機緣,所得所造,非悟明於心地,安能有此妙旨哉?」禪家精通世法,辯才無礙,往往如此。  10.一喝通攝五時教義。凈因禪師曾偕圓悟、法真、慈受並十大法師,赴太尉陳良弼府齋,宋徽宗私幸觀之。時有一名善華嚴者,當眾問諸禪師曰:「吾佛設教,自小乘至於圓頓,掃除空有,獨證真常,然後萬德莊嚴,方名為佛。嘗聞禪宗,一喝能轉凡成聖,則與諸經論似相違背。今一喝若能人吾宗五教,是為正說。若不能人,是為邪說。」諸禪師皆視凈因。師曰:「如法師所問,不足三大禪師之酬。凈因小長老,可以使法師無惑也。」師因召善,善應諾。師曰:「法師所謂愚法小乘教者,乃『有義』也。大乘始教者,乃『空義,也。大乘終教者,乃『不有不空義』也。大乘頓教者,乃『即有即空義』也。一乘圓教者,乃『不有而有、不空而空義』也。如我一喝,非唯能入五教;至於工巧技藝,諸子百家,悉皆能人。」師震聲喝一喝,問善曰:「聞么?」曰:「聞。」師曰:「汝既聞此,一喝是『有』,能入小乘教。」須臾,又問善曰:「聞么?」曰:「不聞。」師曰:「汝既不聞,適來一喝是『無』,能入始教。」遂顧善曰:「我初一喝,汝既道『有』。喝久聲銷,汝復道『無』。道無,則無初實『有』。道有,則而今實『無』。『不有不無』,能入終教。我有一喝之時,有非是有,因無故『有』。無一喝之時,無非是無,因有故『無』。『即有即無,,能入頓教。須知我此一喝,不作一喝用,有無不及,情解俱忘。道有之時,纖塵不立。道無之時,橫遍虛空。即此一喝,入百千萬億喝。百千萬億喝,人此一喝,是故能人圓教」。善乃起再拜。……聞者靡不嘆仰。徽宗顧謂近臣曰:「禪宗玄妙深極如此,凈因才辯亦罕有。」  以上十例,略見端倪。芙蓉道楷說得好:「先聖教人,只要盡卻今時;能盡今時,更有何事?若得心中無事,佛祖猶是冤家;……你不見隱山至死不肯見人;趙州至死不肯告人;匾擔拾橡栗為食;大梅以荷葉為衣;紙衣道者只披紙;玄泰上座只著布;石霜置枯木堂與人坐卧,只要死了你心。投子使人辦米,同煮共餐,要得省取你事。且從上諸聖,有如此榜樣,若無長處,如何甘得?」所以佛法只是日常應用,恰到好處之事。「飢來要吃飯,寒到即添衣,困時伸腳睡,熱處受風吹。」不足希奇。慧海傳,有源律師來問:「和尚懂道,還用功否?」師曰:「用功,」曰:「如何用功?」師日:「飢來吃飯,困來即眠。」曰:「一切人總如是,同師用功否?」師曰:「不同。」曰:「何故不同?」師曰:「他吃飯時不肯吃飯,百般須索;睡時不肯睡,千般計較,所以不同也。」假使過求高深,那就不免「開口即錯」、「用心即錯」之譏了。  總之,他們強調「自覺」,不必通過比量思維而直探諸法的實相,在人生種種矛盾掛礙的觀念海中,藉助悟性,悲智雙運,行解一致,運用清新活潑的語言把人們積極應世的心意活動,引向繁富生動、錯綜複雜的現象世界中來,進而使人們領會徹天徹地「心佛眾生三無差別」的精神,不致我執蔽心,只會向外馳求滿足,而能消受一種超脫圓滿的生活。為陷入文字名相戲論中不能自拔的人們,開闢了一個新的精神世界。  (三)禪風、學風、文風三者的融合  禪宗的思想方法即所謂「禪風」的發展,向有兩種顯著的變化,一為文字禪,一為看話禪,二者互相滲透。他們善於「繞路說禪」,專在語言文字技巧上用功夫,有時走向詞藻修飾的道路,採用了偈頌、詩歌等文人學士所喜愛的形式。對於語言運用尤其透徹洒脫,生動活潑,簡要精通,兼而有之。嘗謂「有解可參之句,乃是死句;無解可參之句,才是活句。」這對詩論的啟發,尤為深遠。  歷代禪師與文士間往還尤密。張說嘗問法要於神秀;王維取名字於《維摩詰經》,嘗為六祖慧能撰碑文,詩饒禪味;李白耽道而傳「宴坐寂不動,大千入毫髮」之句;杜甫崇儒,亦有「身許雙峰寺,門求七祖禪」之詠;白居易晚耽禪悅,受偈於鳥巢;裴休師友於黃檗、圭峰;李翱之謁葯山,則悟「雲在青天水在瓶」。柳宗元、劉禹錫之為六祖大鑒撰寫前後二碑,及與釋浩初、文約諸人流連謫宦之鄉,更是禪林雅故。降而至宋,禪風尤盛。如東坡之共聰覺「論無情話」而獻偈;山谷之參晦堂,聞木樨香而悟道,見秀師「以艷語動天下人淫心」被訶;荊公且謂「吾只以雪峰一語作宰相」「這老嘗為眾生作什麼?」(此段引語,均見《冷齋夜話》)。名士談禪,高僧說法,幾乎成為唐宋以來以來的風尚。  文人學士和禪客們長期接觸、互相影響的結果,在擴大和提高古典詩歌的題材、境界以及句法、格調方面,都顯出新的精神面貌;使詩歌創作,能於玄言、山水、田園之外,推向「理趣」的新境界。自寒山、拾得、梵志等說理諷喻詩的出現,和禪師們「看話頭」,說偈悟道方式的流行,大大地為詩人們打開了吟風弄月、尋詩覓句的新路。諸如東坡之與參寥、守詮、仲殊,荊公之與清順,山谷之與惠洪,梅村之與蒼雪,乃至晚清詩人之與八指頭陀(寄禪),抹月批風,唱酬甚盛。這些都是文學史上的佳話。  禪師當機煞活,首在不執著文字,句不停意,用不停機。眼前風景,世上波濤,信手拈來,俱成妙諦。臨濟的「一句三玄、一玄三要」的提法,曹洞「參活句」的門風,都給詩人們開闢了新的途徑。圭峰說:「有因悟而修之解悟,有因修而悟之證悟」。取境不同,悟道則一。詩亦如此。禪家最忌粘皮帶骨,死煞句下;詩人亦忌事障、理障,人而不出。滄浪反對「以文字為詩,以議論為詩,以才學為詩」;谷隱所謂」才涉唇吻,便落意思,儘是死門,終非活路」是也。以下就詩人禪客相互影響,轉益多師,因而提高詩境,形成別調等方面舉例證明。  例一:靈雲初在溈山,因見桃花悟道,有偈云:「三十年來尋劍客,幾回落葉又抽枝;自從一見桃花後,直到如今更不疑。」溈山覽偈,詰其所悟,與之符契。乃曰,從緣悟達,永無退失。他日,山谷有詩云:「凌雲一笑見桃花,三十年來不到家;從此春風春雨後,亂隨流水到天涯」。靈雲作凌雲,用《南史》「凌雲一笑」語,故知名相空、文字空、畢竟空也。山谷此詩,脫胎換骨,可謂詩道兩悟。  例二:朱熹《春日絕句》:「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此與《鶴林玉露》所載某尼悟道詩,:「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遍隴頭雲,歸來笑捻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一絕,異曲同工,春花一片,滿證現量,自然靈氣,惝恍而來。東坡詩:「誰言一點紅,解寄無邊春」;楊誠齋詩:「不須苦問春多少,暖幕睛簾總是春」,意亦同此。正如僧達觀撰惠洪《石門文字禪序》所云:「禪如春也,文字則花也。春在於花,全花是春;花在於春,全春是花」了。  例三:船子和尚有偈云:「千尺絲綸直下垂,一波才動萬波隨」;說明萬事萬物的波動性,可謂透徹生動,而元遺山論詩絕句引用之。寒山《樹先林生》詩:「皮膚脫落盡,惟有真實在」,狀經霜老乾,以喻人性精靈,十分凈落。葯山首用以答石頭之問;山谷《別楊明叔》詩,再用此語。詩人禪客心意相通如此。  例四:禪師看話頭,有時也取詩人名句來接引。如袁覺嘗語客曰:「東坡云:『我持此石歸,袖中有東海』。山谷云:『惠崇細雨蘆雁,坐我瀟湘洞庭,欲喚扁舟歸去,旁人謂是丹青。』此禪髓也」。又杜牧「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台一笛風」;崔護「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諸句,尤為禪師們所樂引。  例五:禪家轉語,翻進一層。北宗以樹、鏡為譬,而曰「時時勤拂拭,不使惹塵埃」;南宗謂「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後之善為詩者,皆祖此意,謂為翻案法。香山《寄韜光禪師》:「東澗水流西澗水,南山雲起北山雲」,東坡《游西菩寺》詩,略翻其意為「白雲自佔東西嶺,明月誰分上下池」,其尤著者。  例六:元遺山《答俊書記學詩七絕》云:「詩為禪客添花錦,禪是詩家切玉刀」,最為切當。因為詩和禪道有聯繫也有分別。禪家破除文字,不過借為啟發,初不著意於此;詩家得其一味,句中有眼,受用不盡。東坡詩「若言聲在此琴中,放在匣中何不鳴?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於君指上聽?」正借《楞嚴》「雖有妙音,若無妙指,終不能發」之旨,說明物質運動矛盾統一的規律。  從上述幾例中,可見詩有禪趣、禪語入詩、以禪喻詩三者的實踐,在宋代已達到怎樣成熟的階段了。  其次,在「以禪喻詩」新詩論的提出和發展方面。東坡、山谷夙通禪學,不但在詩歌創作實踐上,吸取禪語入詩,而且在理論上,也有明確的表示。東坡《送參寥詩》:「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山谷《再次韻楊明叔》小序:「以俗為雅,以故為新」已見緒論。吳思道(可)晚出,《學詩詩》進一步主張「學詩渾似學參禪」。他主要繼承東坡「悟入」的論旨,略參山谷「句法」,而為後來呂本中的「學詩當識活法」、嚴羽的「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的說法,導夫先路。本來妙悟與活法,向為東坡、山谷、茶山、放翁、誠齋等所樂道,風會所趨,至滄浪始提升為比較完整的體系。滄浪自稱「參禪精子」,說「以禪為詩,莫此親切」,「是自家實證實悟者」。一則曰「造句須圓」,再則曰「須參活句」;又說:「惟悟乃為當行,乃為本色」。這些都是「以禪喻詩」的基本概念,也是總結幾百年來詩人實踐、禪客談詩的經驗,並受當時禪學影響而創造發揮的詩論,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有其卓越的地位。溯源竟委,其間蹤跡宛然可尋。  自然,禪宗是在吸取「義學」的精髓而又擺脫「義學」的束縛,以一股「革新」精神,在與本國傳統文化互相結合融會的情況下,逐漸演變、不斷發展而廣為流傳。禪者質樸,不尚博雅多聞,「義學」詞章可觀,而此則代以語錄。它是我國特定歷史條件下的產物,既有傳承,也有創新,以其獨特的面貌呈現於中古以來錯綜複雜的思想生活領域。那種獨立思考漠視權威,返求諸己、順乎自然的生活方式和思想體系,無論在積極或消極方面,都曾給每一時代的人心,投下深遠而廣泛的影響。在中國哲學的長期發展過程中,它深刻地揭示思維與存在的根本問題,提出了許多有力的反證,給予人們以新的啟發。使人們得以解放思想,擺脫教條,把精神生活推向另一個充滿自信和活力的世界,而且也增進了語言文字的新鮮活潑感,這是禪宗在歷史上起過進步作用的一面。  本文就禪宗對中國社會文化各方面的影響,試為連類並舉的論證。作為「本地風光」的中國化佛教一大流派——禪宗,及其語錄中的代表作《五燈會元》,僅就其史料豐富一點說,也足夠我們爬梳整理、深入研究,發掘出一些規律性的科學結論來,為中國哲學思想史、社會文化史填上偌大的空白。對於這樣一部包羅萬象、豐富多彩的禪宗叢書,及時校點刊行,為中外廣大讀者和文史研究人員,提供一部「可讀性」強和詳備的資料彙編,結合目前強調建設精神文明與古文獻的整理,不能說不是一件切合時需的工作。至於其他方面,還有待進一步的探索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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