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王珂:新詩是精緻的語言藝術
――《新詩200首》序
王珂
2010年秋天如同2006年秋天,是新詩壇的「多事之秋」。「羊羔體」突然「降世」。《探索與爭鳴》約我寫一篇「檄文」,題目是《新詩的困境:從「梨花體」到「羊羔體」》。理由是2006年秋天「梨花體」登場時,我寫過轟動一時的《新詩教授談著名女詩人為何被「惡搞」》。5年後,與「梨花體」類似的「羊羔體」問世,受到網民「熱議」,必有「深層的社會原因及時代背景」。我定然「有話可說」。
正當我在思考如何寫這篇「高難度」的爭鳴文章時,在南京見到了中年詩評家姜耕玉教授。他告訴我:他正與他的高足、青年詩評家趙思運教授選編「高校通識本」《新詩200首》。編選原則與眾不同:堅持詩的語言基線。
我馬上明白了「梨花體」和「羊羔體」受到非議的真正原因正是越過了「詩的語言基線」!無論是「梨花體」,還是「羊羔體」,都既違背國人已有的詩歌常識,也超出了國人的忍耐限度。所以這兩種本身具有一定探索性質的「口語詩」被嘲笑為「口水詩」。
姜耕玉教授請我作序,我便仔細讀了《新詩200首》的電子文本。更明白了「梨花體」和「羊羔體」絕對不能代表同時期新詩的水平,更不能代表百年新詩的水平。
20多年專業做新詩研究,我一向對新詩持樂觀態度。1988年出版的《中國新詩大辭典》(黃邦君、鄒建軍編)收入了1917年至1987年70年間詩人、詩評家764人,詩集4244部,詩評論集306部。2006年出版的《中國新詩書刊總目》(劉福春編)收錄了1920年1月至2006年1月大陸、台灣、香港、澳門及海外出版的漢語新詩集、評論集17800餘種。近年網路更是讓新詩產量猛增。但是又不能盲目樂觀,必須客觀公正地評價百年新詩。主要取得了十大成就:促進了中國的思想解放,完美了現代漢語,豐富了國人的感情生活,發展和豐富了漢語詩歌,展示出國人在不同時期的生存狀態,豐富了小說、散文等其他文體,支持了中國現代音樂,促進了中國婦女文學的發展、民族詩歌的繁榮和中國現代學術的進程。但是不可否認,新詩百年一直存在著「合法性危機」和「公信度危機」。因為新詩還有十大問題:生不逢時,長於亂世,缺乏必要的文體標準,過分重視自由詩,職能單一,普及教育工作落後,新詩人嚴重缺乏詩家語意識、詩體意識和經典意識,年輕詩人浮躁偏激,受到外國詩歌,特別是浪漫主義詩歌的負面影響,新詩評論界正氣不夠。
我非常贊同姜耕玉教授的觀點:新詩寫作應該設立一定的門檻,好詩的標準首先是語言標準。只有立足於中西語言文化相比較、相交匯的語境中,考察新詩,覺察其弊,自知不足,尋找克服其弊的路徑,才是21世紀新詩革命與漢語詩歌崛起的希望所在,才有使漢語詩歌在世界文學中,展示出新異的語言魅力與語言力量的可能。現代漢詩的基本要素,在於對漢語智慧的發揮。比如,簡練、寫意、靈趣、智性等漢語詩性語言質素,同樣切入現代人的生命感覺。雖說詩性體驗、詩人對靈魂和生命的抒寫,是自由的,但詩人對語言的把握和處理,特別是如何「在詩上面」下工夫,在最大限度地發揮漢語辭彙組合所特有的詩意結構效果中獲得自由,實際上是不自由的。這就是漢語自由詩的詩性表達機制,也是漢語自由詩的藝術功夫,掌握不了這門語言功夫,就不能稱為「漢語詩人」。
我一向主張新詩詩人,特別是青年詩人應該牢記以下三段話:「一位年輕的作家的前途並不存在於他觀念的獨創性中,也不存在於他情緒的力量中,而存在於他語言的技巧中。」(奧登語)「一個人與其在一生中寫浩瀚的著作,還不如在一生中呈現一個意象。」(龐德語)「請將詩藝看作一種素質,一種生活質量,一種人文功底,而不要當作一種謀生的職業或求聞達的工具。」(昌耀語)現代詩人還應該知道:波德萊爾不但是「現代詩人之父」(father of the modern poet),還是「現代精緻詩人的原型」(prototype)。
我一向堅持今日新詩是藝術地表現平民性情感的語言藝術。詩人都必須過語言關、詩歌知識關和詩歌寫作技巧關。詩人要重視學養、技術、難度、高度。新詩包括內容(寫什麼)、形式(怎麼寫)和技法(如何寫好)。內容包括抒情(情緒、情感)、敘述(感覺、感受)和議論(願望、冥想)。形式包括語言(語體)(雅語:詩家語(陌生化語言)、書面語;俗語:口語、方言)和結構(詩體)(外在結構:句式、節式的音樂美、排列美,內在結構:語言的節奏)。技法包括想像(想像語言、情感和情節的能力)和意象(集體文化、個體自我和自然契合意象)。即新詩是採用抒情、敘述、議論,表現情緒、情感、感覺、感受、願望和冥想,重視語體、詩體、想像和意象的漢語藝術。
世有伯樂,然後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百年新詩不是沒有好詩,而是沒有好選家,沒有好選本。新詩史上一直有兩類「相互對抗」的選本:一類出自中文系教授之手,這類教授一般不是詩人,強調入選詩作的經典性和學術性,還強調選本的系統性和歷史性,選出的常常是「四平八穩」的作品。還有一類選本出自詩人,特別是民間詩人之手,強調入選詩作的創新性和時代性,常常主觀性太強,對詩歌歷史缺乏系統了解,容易劍走偏鋒,選出極端作品。姜耕玉和趙思運既是從期從事新詩研究的教授,又是頗有影響的詩人,都不在「正宗」的中文系任教,分別是東南大學藝術系的教授和浙江傳媒學院的教授。特殊的身份使他倆獨具匠心,具有中文系教授和江湖詩人都不具備的「選詩」優勢。文本至上,不拘一格選好詩;語言至上,沙裡淘金辨真偽。正是本選本的最大特色和成功之處。
2010年11月13日於福建師範大學文學院
附我推薦給《新詩200首》的三首詩:
陰天
方敬
憂鬱的寬帽檐
使我所有的日子都是陰天!
是快下久旱的雨
是快飄紛紛的雪
我想學一隻倦鳥
馱著低沉的天色
飛到溫暖的陽光里!
我要走過一塊空地
去訪我的朋友!
我要到濃蔭下
去訪我親切的記憶!
我是夏天的夢者!
憂鬱的寬帽檐
使我所有的日子都是陰天!
劉勰在《文心雕龍·明詩》中稱晉代詩人追求「儷采百句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正是詩人們「爭價一句之奇」,才有「名句」流傳於世。「憂鬱的寬帽檐/使我所有的日子都是陰天!」是百年新詩史上少有的「名句」。有兩大奇特處:用情感性詞語「憂鬱」來修飾無生命的「寬帽檐」,將視覺與感覺融為一體,如同「通感」手法。無生命的寬帽檐在外形上遮住了我的陽光,有生命的憂鬱的寬帽檐使我的日子憂鬱。因此「使我所有的日了變成了陰天」。紅花需要綠葉襯,中間的兩個詩節是綠葉,不但讓紅花更美麗,更讓詩的結構更完整。(王珂點評)
我在一顆石榴里看見了我的祖國
楊克
我在一顆石榴里看見我的祖國
碩大而飽滿的天地之果
它懷抱著親密無間的子民
裸露的肌膚護著水晶的心
億萬兒女手牽著手
在枝頭上酸酸甜甜微笑
多汁的秋天啊是臨盆的孕婦
我想記住十月的每一扇窗戶
我撫摸石榴內部微黃色的果膜
就是在撫摸我新鮮的祖國
我看見相鄰的一個個省份
向陽的東部靠著背陰的西部
我看見頭戴花冠的高原女兒
每一個的臉蛋兒都紅撲撲
穿石榴裙的姐妹啊亭亭玉立
石榴花的嘴唇凝紅欲滴
我還看見石榴的一道裂口
那些餐風露宿的兄弟
我至親至愛的好兄弟啊
他們土黃色的堅硬背脊
忍受著龜裂土地的艱辛
每一根青筋都代表他們的苦
我發現他們的手掌非常耐看
我發現手掌的溝壑是無聲的叫喊
痛楚喊醒了大片的葉子
它們沿著春風的誘惑瘋長
主幹以及許多枝幹接受了感召
枝幹又分櫱縱橫交錯的枝條
枝條上神采飛揚的花團錦簇
那雨水潑不滅它們的火焰
一朵一朵呀既重又輕
花蕾的風鈴搖醒了黎明
太陽這頭金毛雄獅還沒有老
它已跳上樹枝開始了舞蹈
我佇立在輝煌的夢想里
凝視每一棵朝向天空的石榴樹
如同一個公民謙卑地彎腰
掏出一顆拳拳的心
丰韻的身子掛著滿樹的微笑
2006年10月末
這首詩充分利用了石榴作為意象的原始意義、文化意義、時代意義和符號意義,處理好了意象的作者意義與讀者意義的既對抗也和解的矛盾關係。細節上的比喻形象具體,意象把握準確生動,巧妙地利用了石榴的物理性質與情感表達的意象對應關係。這首詩還有深刻的思想性。石榴是從西亞傳來的,盛唐時期是養在皇宮裡面的一種植物,可以說石榴是一種盛世的文化象徵。這首詩既歌頌了「盛世」,又不迴避現實問題,呈現出詩人的家國情懷與民生意識。(王珂點評)
我一眼就認出那些葡萄
謝宜興
我一眼就認出那些葡萄
那些甜得就要脹裂的乳房
水晶一樣蕩漾在鄉村枝頭
在城市的夜幕下剝去薄薄的
羞澀,體內清凜凜的甘泉
轉眼就流出了深紅的血色
城市最低級的作坊囤積了
鄉村最搶眼的驕傲有如
薄胎的瓷器在懸崖邊上擁擠
青春的燈盞你要放慢腳步
是誰這樣一遍遍提醒
我聽見了這聲音里的眾多聲音
但我不敢肯定在被榨乾甜蜜
改名干紅之後,這含淚的火
是不是也感到內心的黯淡
意象即「詩眼」。古代漢詩詩人做詩,強調通過「詩出側面」的手法,主要是「意象手法」來達到「無理而妙」的效果。美國意象派大詩人龐德甚至說:「一個人與其在一生中寫浩瀚的著作,還不如在一生中呈現一個意象。」這首詩的主體意象「葡萄」讓人有「觸目驚心」的閱讀效果。全詩由明暗兩條線索組成。明線:描述鄉村的水果「葡萄」如何變成了城市的「干紅」葡萄酒。暗線:抒寫鄉村的青春少女如何在燈紅酒綠的都市中打拚,甚至迷失沉淪。在鄉村長大,在城市當記者的詩人特別「關注」那些葡萄――「我一眼就認出那些葡萄」,卻有些無可奈何。這是很多有良知的文人在中國經濟和文化大轉型期的無奈。(王珂點評)
(原文地址:http://blog.sina.com.cn/s/blog_406c7ad10100m60v.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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