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怎能忘記這張臉

鄧寶慶

可能多數人是這樣,想起陳忠實先生,腦中最先躍出那張布滿皺紋的臉,然後是那本死後可當枕頭的《白鹿原》。如今,巨著終於墊做了枕頭,這張臉再也看不到了,得進入深深的思念才能浮現出來!

一直記得,我是1993年冬天在這本書的內封里,第一次看到這張臉的,驚奇他怎這麼老氣,還只50歲啊,額頭的紋理簡直就是關中平原上的溝溝壑壑。他頭頂稀疏,兩邊的長髮飄到了耳朵後面,臉面清瘦,兩條嘴角紋十分明顯,卻顯示出了一種力量,讓人覺得他不知經歷了多少滄海桑田。

我在一個冬天裡,蟄伏在渭北高原上的一孔窯洞中,反覆讀著這本書。書上介紹說,本書描繪了渭河平原50年的滄桑變化,而我此刻處身渭河的北岸,覺得自己進入了書里,抑或就是書中窯洞里的一個人物。我跟著故事行進,不時跨越渭河去南岸。捧著書本能夠聽到渭水的響聲,待在窯洞里能感覺書中窯洞的溫熱,感受到原上凜冽的北風,還有早春麥田裡一隻白鹿撒歡。我覺得作者寫透了關中平原上的每一個褶子,他臉上的溝壑正是大地波紋的精確映象!

把地韻沉雄、滄桑粗獷的關中大地搬到自己的臉上,這是陳忠實先生成功的一筆。我感受到這一搬遷過程中的種種從容和動容。

我那時是一個狂熱的文學嫩青,正為自己桎梏在山溝、找不到方向而沉悶。《白鹿原》的出現讓我眼睛一亮,我寫不出大地的褶子,可以描繪自己腳下的艱難,就用他的方式。我喜歡他書中的長句,比如開篇第一句:白嘉軒後來引以為豪壯的是一生里娶過七房女人。一般人只看到這句話的情慾,其實這句話交代了時間、人物、情節、命運,精練的文字蘊含了多少滄桑、多少苦難,誰願意讓女人一個一個死去,又一個一個娶回?通篇的長句透出酣暢的文意、磅礴的氣勢、湧泉的激情和深沉的情感,一切又是把大地上的各種苦難放進心裡、加入感情的催化劑、無限柔化後輕鬆寫出的。後來知道,陳忠實先生寫作此書是一次到位的,沒有寫第二遍,可想他胸中的丘壑和裝載。他還出了一本專門談體會的書,叫《尋找屬於自己的句子》,可知他鍊句的深度。

一個優秀的作家就是要能吞吐,把生活的感知呈現在身上,讓人看得出來,跟陳忠實先生一樣,臉譜就是一種文學品質的標誌。

我模仿著陳忠實先生的這種語言,覺得自己的苦難只有這種句子能夠完整表達,能夠繪製出我那個美麗的夢想。一個冬天,我待在窯洞里不停地寫,有時夜裡寫到雙腳凍麻、鋼筆水結冰,繼而淚流滿面。終於,作品上了北京的重要報刊。我也因此被安排離開這個山溝,到西安專事寫作。想不到竟靠近了陳忠實先生,同呼吸著一個城市的空氣!

後來,我不用他這種句式了,因為語言除了表達語義,還表現一個人的氣息,我跟他的心氣不一樣,學起來有點硬。我得警惕和遠離。可是離不開了!

有次我參加一個書展活動,舉辦方請來陳忠實先生簽名售書,長長的隊伍,又要合影,我覺得他好累,就退出了隊伍。我想辦法跑到前面看了他很久,臉上幾乎沒有肉,皮下就是骨頭,溝壑十分清晰,我數了是二縱四橫,眼袋明顯。文學之犁竟把這張臉開墾成這樣!我想,得認真閱讀這張臉,其他都是無用的。後來我學會陝西話,再讀這本書時,心裡用陝西話默念,比過去用普通話默讀要有味道,能感受到關中原生態的話語氣息,親近了鄉土和農民。

我後來離開了西安。在這裡生活了15年,2007年初加入陝西省作協,是陳忠實先生主持召開的審批會議,副主席王愚和韋昕也參加了,這事他寫在了散文《寄望燦爛》里。後來在白鹿書院的刊物寫稿,我有幸得到了他的兩個鈐章簽名本,是原版的《白鹿原》和散文集《接通地脈》。十多年中,很多的文學活動陳忠實先生蒞臨現場,但我沒去打攪他,他很累,看著這張臉就不忍心。我一直想,我臉上一片嫩光,怎樣才能有點滄桑呢?這個問題,陳忠實先生給了我答案。

2002年5月初,我和一個文友到司馬遷故里韓城。傍晚走到一個農家小院見有人在推磨磨麥子。我覺得新鮮,跑過去看,竟然是陳忠實夫婦。他脫了外衣穿著薄毛線衣,夫人系著圍裙、頭上頂著藍印花布,一個推橫杆,一個掃麥粉。我問陳老師咋在這裡,他說農村出來的,能到哪兒去,就在這兒過段時間。我把這一幕拍了下來,又提出與他合個影,他認真地拍去身上的灰塵,說要精神一點。拍了照,他又推磨去了。不久,我在《人民文學》雜誌讀到了他的短篇小說《李十三推磨》,很多選刊轉載,寫的就是農村讀書人的生活疾苦,描寫主人公夫婦艱辛凄涼的推磨細節,與我看到的推磨情景十分相似。

我豁然開朗,文學必須反映生活苦難,有效的方式就是用苦難去還原苦難。我明白了陳忠實先生臉上為什麼溝長壑深,看一眼就難以忘懷——這是一張中國文學的臉。承載苦難是中國文學的正途大道,才讓人不能忘懷。

推薦閱讀:

該「忘記」的要忘記,該「糊塗」的要糊塗
沒有傷害不能痊癒,只要懂得去忘記
凈空法師:縱然做弘法利生的事情,不能忘記求生凈土
學會忘記的經典語句
要過多少年,狗狗才能忘記主人?

TAG:忘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