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與管理之道
《中庸》相傳是子思的作品,但同孟子的關係極大。人們一般認為,孟子的思想本原來自子思。加上《中庸》在中國思想史上具有特殊地位,所以,有必要指出《中庸》與傳統管理思想的關係。
「中庸」這一概念是孔子提出的,《論語·雍也》載:「子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此後,中庸成為儒學的重要思想,在《禮記》中以專門篇章論述。自從宋代理學家二程和朱熹選編《四書》後,原來《禮記》中的《大學》和《中庸》兩篇立即身價倍增,此後儒學信徒認為,儒家學說的精髓盡在其中。儘管人們通常都以「四書五經」連稱,但宋人選編的《四書》影響之大,很快就超過了原本正宗的《五經》,明清時期,《四書》普及率遠遠在《五經》之上。
現行本《禮記》,本身就是西漢人戴聖編輯的,其中各篇的成書時間和作者爭論極多。關於《中庸》一篇,通常認為是孔子之孫子思所寫。然而,宋代歐陽修就對其提出疑問,清代袁枚、俞樾、崔述為此辯論不止,現代人馮友蘭、徐復觀各執一詞。這種考證,並不否定《中庸》在歷史上的巨大影響。作為普通讀者,不需要弄清它的各章出處和具體作者,只需要掌握它的思想內涵和社會價值,文本考證可以留給專家繼續進行,我們只需要關心它對歷史上的管理思想有何貢獻。
關於儒家經典在思想史上的影響,受很多因素制約,但有一個人們似乎都不大注意的操作性細節值得重視,即《四書五經》的閱讀年齡及其先後順序。所有讀書人幾乎都有一個感受:同一本書,閱讀的年齡不一樣,經歷不一樣,所能理解和掌握的內容差別很大。一般來說,積澱越豐富,閱歷越廣泛,讀書越得法,闡釋越透徹。然而,少兒時不大理解盲目背誦的篇章,有可能在無意識層面所起的作用更大,在本人都覺察不到的情況下更能影響人的行為。成年的閱讀會提高理性,童年的閱讀會塑造性格。所以,了解古人的閱讀順序,能夠幫助我們認識經典在古人身上的作用。
自從《四書》被欽定為官方教材後,小孩學習的順序是:先用《三字經》《百家姓》等啟蒙讀物識字,再讀《四書》入門,最後才是讀《五經》深造。所以,正經讀書人讀《四書》的年齡,正是十歲上下最淘氣的時候,可以想像,其閱讀只能是囫圇吞棗,機械背誦,即便有所理解,也是一知半解懵懵懂懂。到了真正「有志於學」的年齡,則要在更為艱難的《五經》中確定一經或幾經,爬梳文字,由註疏到箋讀,由考證到解詁,訂正章句異同,剖析微言大義。清末學制改革後,《四書》明確為小學教科書,也能夠反映出其閱讀年齡段。這種順序,勢必導致學童對《四書》的感知大於理解,對於其中的思想深度,需要在讀經以後再反身求之。
《四書》的閱讀是在少年時段完成的,而《四書》的難易程度又不大一樣。在二程和朱熹選編《四書》時,他們認為《大學》是「初學入德之門」,所以為首篇;「《論》《孟》次之,學者必由是而學焉」,是入門後的初級訓練;《中庸》則是「孔門傳授心法」的要籍,「放之則彌六合,卷之則退藏於密」,難度最大,所以列在最後。如果以少林武功比喻,《大學》相當於少林長拳,《論語》和《孟子》相當於少林七十二絕技,《中庸》則相當於易筋正法。但是,後人在出版時,為了照顧篇幅和格式的一致,把《中庸》提前,變成了現在通行的《學》→《庸》→《論》→《孟》次序。這樣的排列,在文字形式上當然更齊整,但在內容理解上卻給學童增加了難度。本來,朱熹列出讀《四書》的順序是:「學問當以《大學》為先,次《論語》,次《孟子》,次《中庸》。《中庸》工夫密,規模大。」(《朱子語類》,下同)。然而,編排順序不可能不產生閱讀先後的影響。如果沒有《論》《孟》的底子,先讀《中庸》,只會加劇小孩子半懂不懂的狀態。對此,朱熹再三告誡:「《中庸》,初學者未當理會。」「《中庸》之書難看。中間說鬼說神,都無理會。學者須是見得個道理了,方可看此書,將來印證。」朱熹認為,只要先把《大學》和《論》《孟》讀通,就有了一半讀《中庸》的底子。而讀《中庸》,也先不要細究,只需掌握綱領。就像練武功,先從少林長拳練起,同時把易筋經的口訣背下來,是否掌握其中的奧妙沒關係,在今後的練功升級中慢慢領悟。
關於《中庸》的思想綱領,歷代有許多解釋。清代崔述在《崔東壁遺書》中稱《中庸》一書「探賾索隱,欲極微妙之致」。用更古老的話說,就是《尚書·大禹謨》中所說的「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人心需要時時警惕,道心需要細細體察,所謂中庸之道,就是專心致志,精益求精,以誠為本,守其本心,秉行中正之道。這種學理推敲需要進行繁複的說明,但如果從性格養成的角度看,尤其是從初學者為兒童的角度看,所謂中庸,核心就是一個字——誠。從最簡單的日用常事做起,在不知不覺中紮好下盤,打好基礎。
為了說明「誠」,《中庸》給出了「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的邏輯體系。那麼,什麼是天命?天命中的「天」到底是什麼含義?按照子思的回答,「天」就是「誠」。「誠者,天之道也。」錢穆先生對此解釋得十分實際:天以誠示人,「天體乃真實有此天體,群星真實有此群星,太陽真實有此太陽,地球真實有此地球。凡此皆真實不妄。」子思的原話乾脆概括為「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所以,天道即誠實之道。這種誠實之道下貫到人物,就是天命。「天命之謂性」的含義,是天道下貫,賦予萬物和人類本性。二程說:「天道降而在人,故謂之性。」
天道至大,人則不然。沒有人的參與,天道始終是自在的。人順應天道,以天道引導自己的行為,才能自覺。此即「率性之謂道」。這裡的「率」字是假借,本來應當作〖辶率〗,即先導之義。通過人的努力把本性引導出來,這就是道。由於它是人努力的結果,所以也稱「達道」。這種道,實際上是把自然法則運用到社會上來。按照《中庸》的解釋,「天下之達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達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仁、智、勇是人的內在之德,義、禮、信為人的外在之道,歸結到一體就是誠。由此推論,「三綱五常」的內核是誠。
中庸之道,並不像人們平常理解的和稀泥、無是非,也不是對摺式各打五十大板,更不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的辯證法模式。中為恰當,庸為平常,是最為一般也最為普遍的社會原理,這種社會原理又來自於自然天道。「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它不需要高深的基礎,雖凡夫愚婦,亦可行之。因為它滲透在日常生活之中。「中」有未發之「中」與隨時之「中」。當一個人沒有任何行為,卻在意識層面能夠把自己的思想控制得恰當好處,在無意識層面能夠養成「中」的習慣,才能隨時得「中」(也可把內在之中稱「中」,把外顯之中稱「和」)。所以,中庸或者「誠」,完全可以表現為一種下意識的習以為常。孟子所說的「行之而不著焉,習矣而不察焉,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眾也「(《盡心上》),就是指這種大眾化的中庸之道。
如果深入探究,中庸又可以引發出極高明的學問。下意識層面合乎中庸之道,普通人完全可以做到;對中庸形成理性的深層認知,聖人也有不可企及之處。所以,子思認為,中庸之道有平常淺近的一面,也有極其高深的一面。「君子之道,費(廣泛)而隱。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能焉。天地之大也,人猶有所憾。故君子語大,天下莫能載焉;語小,天下莫能破焉。」對此,朱熹更加強調中庸之道的日常淺近一面。他說,中庸是平常糧食,不是珍饈美味。「中是道理之模樣,誠是道理之實處。」「中、庸只是一事,就那頭看是中,就這頭看是庸。」夏天穿單,冬季穿棉,就是中庸。如果夏天擁火爐,冬季搖扇子,就是失中。守常不能,就要權變,而變得是,仍舊是平常。也許,對平易常用的強調,更適合於經驗不足的學生來理解中庸。而事業成就後回過頭來對中庸的探究,更適合於上層君子的修習。
儘管中庸滲透在日常生活之中,但是,從自在到自覺還有很大提升空間,所以需要修行。「修道之謂教」,通過修習使自己對中庸的理解不斷深化。「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把後天的修養與先天的性命融為一體。誠者固然是天之道,而誠之者就是人之道。所謂誠之者,就是「擇善而固執之者也」。為了達到中庸而有意識的努力,執著地向善行發展,這是人為向天道無限靠近的不二法門。這種修習需要一步一步由近及遠,由淺入深。「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親;思事親,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學習是修道的重要環節,子思強調學習中的學問、思辨和知行關係,「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所有這一切,都圍繞著「誠」展開。「故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溫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禮。」中庸的實現,可以使人之道和天之道融為一體,實現儒家的天人合一(有別於道家的天人合一)。「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
《中庸》的這一思想體系,對管理有著特殊意義。它對天人關係給出了儒家的解釋。孔子很少說天命,而《中庸》卻以天命開端,引出關於「誠」的全部學說。這一點,對於儒學具有重要思想價值。任何管理,都要回答一個問題,即行為正當性的判斷(也可稱為合法性,但國內的語境下,合法性一詞有時不包含正當性含義,所以用正當性更準確一些)。人的認知總是有限的,如何在正當性上達成共識,是一個哲學難題。孔子的儒學,對正當性的論證建立在經驗的基礎上,這就需要不厭其煩地歸納並論證。而《中庸》則把正當性歸之於天,無須經驗證明。商周以來,從天命中尋找正當性的人物不少,但是,把天解釋為誠是從子思開始的。以誠釋天,由天況人,這就給人的行為的正當性確定了一個先驗前提。天道無不誠實,只有人類才會產生虛偽。人的行為是否正當,要以天道為尺度。儘管誠還是需要解釋的,但這種解釋在《中庸》里已經不是論證式解釋,而是理解性解釋。誠的表現是可以解釋的,但誠是否存在則不需要解釋,一句「天之道」就可以等同於公理。任何管理,都需要有一個無須證明的前提,《中庸》給定的社會管理前提就是「誠」。它來自於天,不證自明。既然人類社會之道是誠道,商道即誠道即無須證明。
需要指出,現代管理也十分重視誠信。西方經濟學以利害分析來論證誠信的積極作用,這種論證恰恰破解了誠信的先驗性。今日有不少人講誠信,所依據的邏輯是:只有誠信,才能降低交易成本,才可賺取更多利潤。這在經驗層次上固然沒錯,但卻否定了「誠者,天之道」的先驗性。因為按照這一邏輯,如果不誠信能夠比誠信更賺錢,那就完全有理由選擇不講誠信。而《中庸》之「誠」,無論是否有利,甚至無論是否有用,它都具有不可辯駁也不能辯駁的正當性。所以,現代管理能否把古代誠信移植過來,反過來說,古代誠信是否適用於現代,其中存在著巨大的障礙。簡單地把《中庸》的核心觀念介紹給當今的企業家,有可能無法培育出現代商業誠信,甚至會適得其反。因為現代誠信是指行為本身的誠信,而《中庸》強調的古代誠信是來自天道的誠信。按照《中庸》,行為的正當性不是看是否對自己有利(哪怕是對整個人類有利),而是看是否符合天道。誠信是來自於自身理性還是來自於天道信仰,這是古今思想的重大差別。但是,了解《中庸》的思想,可以激發對商業社會的反思。正如古代的自然法思想和中世紀的神法思想,可以對人類法提供正當性標準一樣,《中庸》是以天道之誠為人類之誠提供了正當性標準。現代性以世俗化打破了神學的禁錮,而神學的價值觀反過來檢驗著現代化的正當性。據說培根曾經說過:「稍微懂點哲學的人會傾向於無神論,而深究哲理則會使人的思想更接近宗教。」(Alittlephilosophyinclinethmen』smindstoatheism,butdepthinphilosophybringethmen』smindsabouttoreligion.)我們曾經以為砸爛孔家店就是走向現代,但到最後會發現,「頭頂三尺有神靈」的信仰,並不能簡單地等同於愚昧無知。
即便《中庸》的核心思想不能用於當代管理,它所倡導的修習方式也十分值得當代管理者借鑒。少年時代背誦《中庸》,哪怕不理解其中的奧妙大義,相關文句卻會積澱在潛意識深處。粗知皮毛的半懂不懂,也能影響到性格形成。在當今,商業道德是一個世界性話題。曾經長期主編《哈佛商業評論》的安德魯斯曾經撰文說過,個人的道德品質是遠在加入公司以圖謀生之前,通過家庭、教堂、學校等方面的影響下形成的。而現代化教育弱化了家庭的道德培育功能,糟糕的學校教育無力承擔起家庭不再擔負的社會責任,宗教的作用也不像過去那樣有用。人們只知道譴責那些缺乏道德血液的企業家和經理人,卻忘了他們正是在譴責者造成的現代環境中成長起來的。至於工商教育,已經有嚴肅的研究表明,學習經濟學和工商管理的學生,其道德水平低於其他專業的學生,這無疑是一個諷刺。當我們呼喚「基業長青」時,我們可能正在挖基業的牆角。而《中庸》倡導的學習方式,毫無疑問是在夯實道德的地基。儘管高樓大廈蓋起來以後,已經無法看到地下的夯土層,然而地基沒有打好的樓房,外表再華麗也靠不住。當今有太多的「頂層設計」,有太多的摩天大廈,然而基層往往在潰爛,基礎往往不穩固。對此,我們不一定需要回到《中庸》的時代,卻迫切需要重振《中庸》的方法和路徑。最起碼,當我們沉迷於組織與戰略、成本與利潤等管理問題時,需要想想,管理的地基是否堅固?管理之術對應的是管理之道是什麼?管理之道的正當性來自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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