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精神和人格層面是進步還是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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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自《中國新聞周刊》2017年1月23日
專題:生於1930
——這一代知識精英的精神底色
記者/龔龍飛
提及當今中國知識界,吳敬璉、厲以寧、周光召、江平、資中筠等前輩猶如一座座高峰。他們雖然已經進入耄耋之年,但依然在各自領域中對中國社會轉型的種種問題發聲,他們的言語依舊影響著中國學界乃至整個中國社會。
他們之間有一個有趣的巧合—都出生於1930年前後。於是按照「1930」現象,我們找到了更多閃閃發光的名字,且他們之間還有千絲萬縷的關聯:人文學者資中筠與科學家金怡濂是中學同學,同為經濟學家的吳敬璉和厲以寧是中學同學,經濟學家茅於軾與物理學家周光召是中學同學,同為出版家的鐘叔河和朱正不僅是好友、前同事,還是曾經的獄友。
時代的基因
上述知識人出現在同一個時代,構成了當今中國學界的一個群體。這裡既有巧合因素,也有著相似的時代基因。
他們絕大多數都出身於中產家庭,是最後一批完整接受民國中小學教育的人,並且大多都具備一定的英文水平(民國考取大學,英語是硬指標),並在新中國成立前後考上大學。在他們之後的大學生,俄語逐漸取代英語成為第一外語,這是他們與此後知識分子很重要的一個差異。
而之前的知識分子,似乎又與他們劃分出了界限。
在建國前畢業的大學生,之後往往被認定是「舊知識分子」。從1951年批判電影《武訓傳》開始,直到文革結束,歷次政治運動的中心課題都是對「舊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特別是在人文社科領域,他們陸續被打倒或者不被信任。
而出生於30年這一代知識分子,因為年紀尚輕,並沒有太多的「歷史問題」,還可進行「思想改造」。
還有更實際的一個原因:經過數十年的戰爭動蕩,1949年的中國已是千瘡百孔,國民黨又攜百萬人口前往台灣,大陸人才凋敝。作為建國後的第一批大學生,他們獲得的機遇不言而喻。
新中國成立,外部仍有冷戰的壓力,內部則有加快實現國家現代化的強烈願望,這一代年輕人的熱情和國家的願望不謀而合。周光召在29歲就成為贗矢量流部分守恆定理的奠基人之一,為中國第一顆原子彈和氫彈的理論設計中做出貢獻;同歲的孫家棟留蘇歸來,並帶回了一枚全蘇斯大林金質獎章,日後兩人成為23枚「兩彈一星功勛獎章」中最年輕的兩位獲得者。而在人文社科類的知識分子中,李澤厚是一個代表,他大學畢業的第二年就與著名的美學家朱光潛、蔡儀進行了美學大討論,開創了「實踐美學」流派。
一孔泉眼前的礫石,或許將改變一條河流的走向。回望這一代人的人生長河,他們在教育啟蒙階段的所見所聞,決定了他們此後的審美、性情,甚至命運。
民國的中小學教育是他們的精神底色。他們使用的中小學教科書往往是由蔡元培、胡適、夏丏尊,葉聖陶,豐子愷、陶行知等等大學者編撰,這些大家願意「蹲下來與孩子交談」。這一代的孩子所受的教育包含了《國文》《常識》《公民》與《歷史》等諸多為培養健全人格設計的科目。
小學課本既有人性與自然,也有中國古典文化中「君子不為」的要求,還有西方「自由平等博愛」的追求。也幾乎是從他們入學開始,中日全面爆發戰爭,國民教育卻未曾間斷,而更添抗日救亡的悲壯色彩,不論是在淪陷區,還是國統區,憂國憂民成為每個人自發的觀念。這些教育在很大程度上奠定了他們的人生根基。
這一代人恰好在大學教育改革的前夜進入大學接受高等教育,並有機會從民國時期的大知識分子那裡獲得親身教誨,因此受用一生。如陳志華因為梁思成和林徽因的幫助,轉入建築系,他一生追隨梁林兩人對中國古典建築的保護思想;顧准臨終前告誡學生吳敬璉「中國的神武景氣終將到來」,要求他「待時守機」。
登上歷史舞台
1950年之後的歷次運動,到十年文革為頂峰,中國再次出現人才凋敝的局面,直到1978年,知識界開始撥亂反正,這一代知識分子已是年屆半百。
建國初期,國家尚有一批「舊知識分子」可供使用。到1978年,20年代生人已年過60歲,因為各種原因,陸續退出了舞台。而此時的中國剛擺脫了文革浩劫,百廢待興,改革開放的窗口轉向了發達的歐美國家。本來更為年輕的40年代以及50年代的知識分子,不懂英語的問題就暴露出來。於是,30年代生人的優勢又一次顯現出來,而且他們在建國時就已積累了豐富的經驗。
1985年,55歲的江平、54歲的王家福、52歲的魏振瀛等4人共同完成了《民法通則》草案,成為改革之初法治上的一聲春雷。他們後來被法學界尊稱為「民法四先生」。熟稔俄語與英語的江平總結道:「我們就是在前面整整缺了一代人甚至兩代人,後面新起來的一些又沒有外語的優勢,也沒有國外培養的優勢,我們這一代人是在這種情況下登上歷史舞台的。」
他們中許多人在年屆50之後得到了寶貴的留學機會,諸如樂黛雲、陳志華、茅於軾、吳敬璉等人。之後,他們或者成為了歐美技術在中國實驗的骨幹,或者成為了國際問題研究的專家。
從1978年開始,時代的主題開始改變,到1985年,中國出現了文化熱,「新啟蒙運動」由此誕生。此間,李澤厚掀起了美學熱潮,成為時代青年的偶像;鍾叔河與朱正等人推動了出版界「解凍」,創造了「出版湘軍」神話;以「讀書無禁區」為旗幟的著名雜誌《讀書》,在主編沈昌文的努力下,發表了大量介紹西方新思潮的文章,影響深遠。
當時深度影響中國文化界的三套叢書中,都不乏「1930」的身影,茅於軾在《走向未來叢書》中發表了代表著作《擇優分配原理》,對微觀經濟學學科產生重要影響;余英時發表《文化:中國與世界叢書》;以湯一介、樂黛雲、龐朴、李澤厚、厲以寧等為導師的「中國文化書院」,成為八十年代中國大陸的「文化熱」的重要陣地之一。他們代表了那一時期知識界的閱讀取向,影響了整整一代學者。
士人的風骨
在《中國新聞周刊》這組報道中,我們選取了清華大學教授、中國鄉土建築研究學科創始人陳志華;國際政治及美國研究專家、翻譯家、思想學者資中筠;北京大學教授、中國比較文學學科奠基人樂黛雲;歷史學家、出版家朱正作為這一代人的代表。在與他們採訪接觸過程中,我們能感受到他們身上一些幾乎相通的特點和氣質:年過85歲的他們仍在繼續工作;他們都有著濃重的家國情懷;他們身上依然有著「士人」的風骨;他們既有歷經滄桑的豁達,也有因為背負鄉愁而不免流露的感傷。
晚清以降,中國開始了國家現代化的歷程,而這段歷程始終是以反傳統為主線。傳統中國處中心地位的「士」,轉化為日漸邊緣化的「知識分子」,知識分子以其所精通的業務技術貢獻於社會,創造價值,但再也不是國家、民族命運的主宰。
而這一代知識分子出生的時期正是這個時代的分界點。1931年,聞一多曾說:「我們這時代是一個事事以翻臉不認古人為標準的時代,這樣我們便叫作適應時代精神。」
今天,民眾對知識及知識分子不再敬畏,甚至不再信賴,即使是這一代年過八旬的耆宿,他們所經受的謾罵與摘指,仍散見於網路,不絕於耳際。他們親歷了中國精英文化的百年失落。而失落的同時,他們又獲得了無數讚譽,這似乎是當前中國對傳統「士人」的敬意與期許,以希望他們在「價值多元」的社會轉型中,還能承前啟後,樹立典範,普及常識,為文化與思想提供啟蒙之光。
他們也始終以「垂暮」之姿回應時代的命題,這種不妥協的方式,有些悲壯的意味。我們希望以粗淺的文字記錄下他們的點滴往事,以向生於1930年代的知識人致敬。
(經作者同意,略有刪節)
資中筠:我們這一代人對民族懷有很深的感情
口述/資中筠 採訪整理/龔龍飛
2016年6月,資中筠發表了《知識分子感言》。文章中,她逐一分析了知識分子在每個社會轉型期所起到的先驅作用。「知識分子要以獨立的人格,憑自己的良知服務於社會,道阻且長。」 文章如此寫道。
類似的話,她不止一次說過。多年來,資中筠始終關注中國的現代化轉型,陸續發表了一系列具有思想啟蒙性質的重要文章。其中,中國知識分子與公共事務的關係是她著墨頗多的話題。
20年前,資中筠的一篇文章《平戎策與種樹書——讀書人的出世與入世》,在社會上引起熱烈反響,此後她又陸續發表相關文章,表達了對現實的憂思。2010年,資中筠發表了數萬字雄文《中國知識分子對道統的承載與失落》。在文章中,她梳理了兩千年來在中國特有的環境中,「士」的複雜處境和曲折的心路歷程,而這同時也是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演變圖譜。
以嚴謹的文風、冷靜的筆觸,資中筠將中國文化和政治的變遷娓娓道來;對知識分子的困境她始終保持著客觀、理性的觀察,字裡行間卻飽含深情。她坦承,新中國至今的近七十年間,以上世紀八十年代改革開放為分界線,前三十年,「知識分子是沒有任何獨立的空間的」,包括她自己。
作為1930年出生的學者,資中筠近年來越來越深入地思考自己這一代人——成長於民國和新中國之間、青少年時期接受系統的民國教育、成年後在新中國的環境里工作的這一代知識分子,他們的人生路徑和家國情懷。在她看來,源於特殊的背景,「生於憂患,受教於中西文化交匯之學,期望民族復興與啟蒙」,是這一代人的思想底色。
2016年9月30日,在資中筠家中的「芳古園陋室」中,《中國新聞周刊》採訪了資中筠先生。86歲的她面龐清瘦,滿頭華髮,而思維依然清晰縝密。憶起激揚年少時,她仍然意興盎然;而談及師長輩葉企孫、潘光旦、馮友蘭等民國大知識分子的坎坷命運時,輕言細語中流露出了黯然之情。
因為資中筠的影響力,當前網路上甚至出現不少假冒她姓名的文章,使她不勝惱火。而談及自己對公眾的影響,資中筠說,她不敢奢想自己的寫作影響有多大,但相信,「如果受我的影響,一定是好影響」。「自己現在無所求,良心平安而睡得安穩」。
以下為資中筠接受《中國新聞周刊》採訪時的談話。
自我完成、自我迷失和自我回歸
在我們這一代人中,知識分子總是少數,能上大學的就更少了,當時的高等教育並不普及,所以,我們只能算是少部分群體,不能代表一代人的精神面貌。
這一代知識分子對中國究竟起了什麼影響?很難說清楚,我也沒有做過統計:多少人一生坎坷,輾轉填溝壑?多少人庸庸碌碌,隨波逐流?又有多少人為虎作倀,飛黃騰達?還有多少人一生遵從了自己的內心,並能安享餘生?我的直覺是,最後者是少數。
每一個時期,都需要年輕力壯的人來做事。我們這一代知識分子剛好在1949年之後參加工作,只能在當時的政治和現實條件下發揮作用。理工科知識分子對國家的工業化做了巨大的貢獻,有不少人還為此犧牲了自己。這不僅僅是體現在「兩彈一星」的研製,整個重工業的基礎建設也都是如此。尤其在文革前,他們很受重視,明顯感覺到他們要比文科(人才)提拔得快,工資也更多。但不能說在這期間他們沒有遇到過挫折,比如在「大躍進」期間搞的反科學工程等等,有的順從,留下敗筆,有的直言,就付出代價。而文科知識分子的功過,就相對更難說清楚。在改革開放之前那幾十年,報刊雜誌所發表的大批判稿,上面有多少名人的文字, 還有一批職業的筆杆子在做的事。而現在看,有幾個能站得住腳?又有哪些觀點是正確的、推動社會前進的?不過那時我只是做做翻譯、起草公文的小職員,還沒有權利以自己的名義發表言論,所以造成的錯誤少一點,這是我的幸運。但幾十年來,我們大多隨波逐流,其中也有一大段時間是迷失的。只是如今,我們中的一些人文知識分子,在退休後,想明白了一些問題,發出了一些聲音,因為資格老,引起了比較大的關注,產生了一些影響。
當然,大多數人在時代中都是被動的,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人在沒有覺悟之前,在每一個階段,不可能沒有人追隨過錯誤的指令。這裡還是有一點特色和共性可以談。
出生於1930年前後的知識分子,大多是在民國時期接受了中小學教育,解放後上大學,在1952年院系調整前從大學畢業。我就是1951年從清華畢業的。馮友蘭的女婿給馮友蘭的一生做過一個總結:「自我完成」「自我迷失」和「自我回歸」,這個總結在我以及很多同代知識分子身上也同樣適用。
1949年前,我還來不及「自我完成」,但家庭教育和學校教育給我打下了做人的底色。從1950年代到1970年代末,我努力「思想改造」,經歷了各種運動,經歷了個人崇拜迷信的自我迷失。到了文革後期,我開始一點一點「自我回歸」。
民國教育的底色讓我們擁有精神家園
那些民國教育的底色,使得我們還有精神家園可以回去。
關於這個底色的具體內容,我總結起來有三點:其一是有許多「君子不為」(的底線);其二是「自由平等博愛」的觀念;其三就是對自己的專業和事業充滿責任感。
我經常推薦一套民國元年(即1912年)出版的小學國文和修身課本。當時的課文還是由文言文寫成的(等到我上小學時已經是白話文課本,像我的師長楊絳先生也用過這部教科書。算起來,我的父母從私塾進入「新式」小學時,學的應該也是這套課本。)。小學三年級的課程就講,人是自由的,每個人都有自由,但一個人不得侵犯他人的自由。高小的課本內容已經涉及到民主國家的概念了,我讀到這個時是很吃驚的。也就是說,自晚清以來,仁人志士已經引進了公民的概念,思想先進,視野開闊,到今天,已有一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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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一代雖然沒有趕上「五四」新文化運動,但父母師長都是從那個時期過來的,他們不論是參加何種運動,有何種思想傾向,是否出過洋留過學,也不論是名人還是默默無聞的中小學教員,其文化底色都是那個時代中西交匯的教育提供的。當時是統一的學制,多元化的辦學風格,「教育救國」是很多知識精英的願望,出了許多教育家,不少實業家也辦教育。校訓各具特色,但這種中西文化交匯的底色是共同的。從小學到大學,學校都很注重學生的古文修養。1928年,國民政府實行「教育中國化」政策後,就算是洋人辦的教會學校,也都加強了古文課程。
我出生的第二年,就爆發了「九一八」事變,我記得我最先熟悉的歌之一就是「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這是當時收音機里最流行的歌曲,幾乎人人都會唱,這種記憶是刻骨銘心的。當時,「救亡、強國,振興民族」是所有人最迫切的願望。但公民教育並沒有因為救國而取消。當時小學的公民課,內容包括:不要隨地吐痰,不要闖紅燈,上街要靠左邊走(那時是靠左邊走)等等,教授現代公民社會的一些基本觀念和行為規範,同時也講「君子有所不為」。高年級的公民課就有「民主原則」「少數服從多數」的內容了。不過因為日本侵略,我沒趕上讀那些課本。
我在小學時學唱《禮記》《禮運》篇那一段,我還記得,「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是謂大同」。中學的英文課,朗誦過美國《獨立宣言》。在這些教育中,「道德」和「文章」是結合在一起的,講求做人的底線。作為「五四」標誌的「德先生」「賽先生」以及現在被稱為「普世價值」的那些原則,都化為文化的底色,「君子不為」和「自由平等博愛」也是融會貫通的,從來沒有感到有什麼衝突。
民國時期,一個高小畢業生已獲得基本文化知識、文字修養、做人的道理,並且具備現代公民的品格和一定的世界眼光。在此基礎上,若要繼續深造,研習一種專業,無需回頭再補基礎文化課;若無力升學,進入社會,也具備了基本謀生手段和自學能力。我見到過不少前輩,只有民國的高小學歷,可後來也成為了文化界有影響力的人,如出版界的范用、沈昌文等。他們的正規教育只到小學或初中,但如今學識淵博,視野開闊,即使歷經思想禁錮、扭曲的年代,在後來環境許可時,還是比較容易接受新事物。這固然與他們各自的天分和後天勤奮好學有關,但也是拜那時小學教育的基礎所賜。
我們在精神和人格層面是進步還是退步了?
我當年就讀的耀華中學在天津英租界,許多北洋軍閥政客下台以後在這裡當寓公,我們學校有曹汝霖的孫女、袁世凱的孫女這樣背景的學生。徐世昌的侄女、袁世凱的孫女就是我的同班同學,但他們沒有獲得任何特殊待遇,自己也不覺得有任何特殊之處。大家只是知道他們而已,沒覺得這是了不起的事。這裡有大資本家的孩子,也有衣服上打補丁的家境比較差的,但彼此都沒有什麼區別。在分數面前人人平等,誰功課好就受到大家尊敬。當時的清華大學不收學費,還設有助學金,家庭貧寒的學生飯費可以免,雖然伙食很糟糕,但至少可以維持生活,很多寒門子弟在清華讀書相當用功。
我非常反感現在的校園裡盛行著趨炎附勢,嫌貧愛富,欺軟怕硬這些風氣。當時如果有學生表現出來這樣的習性,是要被老師批評的,也為人所不齒。那時老師很敬業,從來沒有人給老師送禮,我們想都沒想過這樣的事情。
所以我常常感慨,較之百年前的先輩,我們在精神和人格層面是進步了還是退步了?
清華大學100周年校慶時要給我發請柬,我婉拒了,因為我覺得那種形式官氣太重,已經失去校慶的味道。我曾經說過現在的清華大學是「聚天下之英才而摧毀之」,流傳很廣。這句話是極而言之,我指的就是把學生弄得非常勢利,因為當下的清華最以出大官自豪,一天到晚講出了什麼大官。不管多高智商的學生,他的注意力被引導向這個方向,這是在精神上對學生的摧毀。他們在科技上或許有很多成就,但在精神上,培養的是一種趨炎附勢、嫌貧愛富的取向,把「成功」和「升官發財」等同起來,這是我們教育最大的失敗。當然不止一家學校如此。
而我上學的時候直到1945年以後那幾年,國民黨政府腐敗不堪,但整個社會沒有腐敗,教育、文化、新聞界沒有腐敗,知識分子也沒有腐敗,他們都還在追求正義。覺得受不了這個腐敗的政府,所以要想辦法反對它,或者到解放區去,認為那裡是廉潔、自由、平等的。當時的社會精英有比較強的爭取平等、反封建意識,所以巴金的《家》《春》《秋》在當時很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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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的家庭教育也是同步的,父母會告訴我什麼事情可以做,什麼事情不可以做。很重要的一條是:不能說謊。這個觀念根深蒂固地貫穿我人生始終,直到現在,我都覺得要說假話是很困難的。
社會風氣也和現在有很大差別。那時官場的風氣很差,人們都不願意做官,不像現在大家對考公務員這麼急切,首先小公務員的工作不被人羨慕,因為缺乏尊嚴和自由,待遇也不怎麼樣;而大官總是被人覺得是另外一種人,他們依附政權,人們側目而視,知識精英是不屑的。
比較優秀的有理想的青年大多「左傾」,當時的大潮流也是「左傾」。中國多少年沒有統一,一直在打仗,而共產黨提出的「富強,民主,統一」等等口號,是非常有吸引力的。當時,地下黨發展的對象也都是學習好的學生。我個人因受到魏晉南北朝文化的影響,覺得政治太複雜,想做隱士。進步同學覺得我(思想)落後,但也認為我是純潔的。參加不參加各種活動是自願的,但那時反對國民黨統治在青年學生中幾乎成為共識。
那些年我們上繳了自己的是非判斷權
一句「中國人從此站起來了」,足以使無數男兒熱淚盈眶,那時我們是真正相信中國共產黨拯救了中國。我們這一代人是在國家危難和民族遭受屈辱的時代里成長,新政權的誕生,我們歡欣鼓舞,一心想著從此可以獻身於新中國建設。
成立新中國後不久,抗美援朝戰爭爆發,清華全校3000名學生,90%的人都報名參軍。我也報了名。當時報名參軍是光榮的事。但最後總共只批准了50名清華學生參軍,還不一定都到前線。我們得到的反饋是,不論是清華的工科還是外文系學生,都是國家建設非常需要的人才,所以要留下來。我們當時還覺得挺自豪的,覺得國家特別需要我們。50年代早期,國家因重視發展,建設上也缺乏人才,我們的「一技之長」確實得到了重用。但接踵而至的是一系列的思想改造和一波比一波緊的政治運動,這也是知識分子一個漸變的過程。
思想會產生變化,其中一個原因是大家認定這是全世界的大潮流。列寧說,這個時代是帝國主義走向滅亡和社會主義走向全面勝利的時代。所以,站在歷史哪一邊很重要。只要接受了這樣的一個大前提,我認為我應該站在歷史正確的一邊。所以,組織要改造我,我是全心全意接受的。我的家庭出身被定為資產階級,不論我們的父母品德如何,在廣大勞動人民都失學的情況下,我居然能夠上大學,就充滿了原罪感,我也真心承認我的出身不是無產階級,我想加入無產階級,決心與過去的自己決裂。
當時有「誰養活誰」的討論,我們聽的政治報告也說,「400個農民養活一個大學生」,特別是下鄉看到農村真實的生活狀況以後,我們覺得很對不起勞動人民。一旦接受這個「原罪」,我就逐漸養成思維定式:凡自己的看法與「最高指示」不一樣時,一定是自己錯了。於是,就上繳了自己的是非判斷權。1953年,我燒掉了自己的獨奏音樂會紀念冊。那是1947年我中學畢業舉辦音樂會時的記錄,我感到當時別人在為新中國浴血奮戰,我卻沉浸在小資產階級的鋼琴中,覺得很羞愧,就一把火燒了。這是純粹自願,沒有人逼我,甚至除了家人外,也沒人知道。
之後因為種種偶然機遇,我與幾次重大的運動都擦肩而過,這是我的幸運。1956年春,團中央號召大家讀蘇聯小說《拖拉機手與總農藝師》,提倡大家向娜斯佳(小說的主人公)學習,敢於向領導提意見,反對官僚主義。青年們都熱情滿懷,我們單位的團組織也正式傳達,組織討論,準備好要向領導提具體意見。但到了4月,我突然被派往國外,之後又臨時決定安排我常駐維也納,一呆就是好幾年。第二年因工作臨時回國,發現有好幾個同事都成了右派,或因「犯右傾錯誤」而受批判、檢討。因為這次出國,我幸運地沒有成為右派,以我當時學習「娜斯佳精神」的熱情和我有話憋不住的個性,十之八九在劫難逃。那次回國只是短暫的,很快又調回去了,所以也沒有參加後來的「反右」,避免了表態,批判別人。我還有一個幸運,是沒有留在學校當老師。我的同學有的留在高校當老師,在文革時,直接面對學生「小將」,飽嘗了各種批鬥酷刑。而文革中,我因為在中央機關還是「小」字輩,當時批鬥「走資派」,對象是處長以上,我還沒有資格。
反右派時,理工科知識分子挨整較少,但到了「大躍進」時期,就被整得厲害,因為他們不少人有專業知識,很難接受那種違背科學常識的做法,在各個工廠裡面提意見。我們這些年輕人當時認為自己是國家的主人,又血氣方剛,一些事看不下去了,就覺得不得不說話。後來那些政治運動,把一批一批的人都打壓下去了。有人說,說假話成風是從「大躍進」開始的,可能有道理。
我們這一代人「痛點」比較低
直到文革中後期,我在五七幹校時,才開始大膽懷疑,慢慢給自己「啟蒙」。而一旦開始覺得可以自己思考,就這麼一直思考下去了。直到1978年「真理標準的大討論」之後,我覺得自己有權利完全按照邏輯、按照事實去獨立思考問題。
回溯起來,1949年以前,我還來不及「自我完成」,但家庭教育和學校教育給我打下了做人的底色;中間的二十多年,我從事涉外工作,和大家一樣,經歷了各種運動,努力「思想改造」,經歷了個人崇拜迷信的自我迷失;直到文革後期,我開始一點一點地覺醒。
我們這一代人,如果運氣比較好,活得長,能夠堅持到1979年之後,就有機會真正做點事情。80年代,中國將窗口轉向了歐美,對外交流變得密集起來,很多學科也有了新的發展。在還算壯年的知識分子中,我們算是最後一批懂英文的。因為在民國時期要考上大學,英文水平必須達到一定程度。前面的人都老了,後面的人學的是俄語,加上有些人在50年代早期就有不錯的工作經驗,這群懂英語的人就在改革開放初期脫穎而出了。
此時,民國教育的「底色」就發揮出作用了。人文社科類的知識分子這時候開始比較深入地反思政治和社會問題,而理工科知識分子繼續在自己的科學範疇進行研究。大家對這個社會、對整個國家都擔負起了責任,只要他知道是不好的,他們會提出來,比較敢說真話。不少人都信奉一個原則:如果真話不能都說,至少不說假話。
我交往的人也都是志同道合的朋友。我的同學裡,有人當官,但貪官很少,這好像也是那代人的一個特點。
1980年,也就是我在「回歸自我」,「我筆歸我有」之後,發表第一篇隨筆《無韻之離騷——太史公筆法小議》,提到司馬遷完全沒有「罪臣當誅兮,天王聖明」的那種精神狀態,和他的「不阿世,不迎俗,不以成敗論英雄,不以榮辱定是非」,從那時起,我的寫作就追隨這種精神,反映了祛魅和自我啟蒙。
1996年,我正式退休,在那之後開始對整個民族的命運與發展有了更深層次的關切和思考,寫了大量的隨筆和評論,結集出版(《資中筠自選集》),它們比我的學術著作影響更大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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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覺得,我今天說一些感時憂世的話,是因為我有特殊背景,我其實半點背景都沒有,我就是爭取眼睛不向上仰望。有些人覺得我想改天換地,其實我並沒有這種雄心壯志。我覺得「針砭時弊」不應該是我的一個標誌,我也不想給領導提意見。我只是比較有正義感,對事實真相和邏輯比較「較真」。也許我們這一代人「痛點」比較低,看到不好的現象就要說出來,否則無法忍受。現在我的精力越來越衰退,越來越覺得來日無多,就想趕著把我想表達的東西多寫一點出來。
我不認為我有很大的影響力,但我有信心的是,如果有什麼影響,那都是好的影響,至少是對民族有利的,是推動社會進步的,這使得我睡覺的時候也比較坦然。孔子說:「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我自以為可以做到。我在物慾、名譽、地位上,沒有要求,只求還允許我做我想做的事、還有能力做的事,說想說的話。我確信想做的事都是好事。
現在的知識分子太精明,太缺乏前人的「傻氣」。過於「乖巧」,善於鑒貌辨色。不問是非善惡。他們不缺才氣,缺的是骨氣和血性。
我還遇到一種情況:有些文章不是我寫的,但冒用我的名。或者濫用我的某些話,再添油加醋,或亂加標題。那些人自己想表達一些觀點,但自我保護得特別好,想說這些話,不敢說,這種風險就讓我去擔。這在法律上是侵權,而且不道德。應該提倡襟懷坦白、光明磊落、敢作敢當。這樣的人多了,社會才有正氣。
我們這一代人,對這個民族有非常深的感情,現在我們也已經走到了尾聲,如果還要依靠我們,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而現在的人,不肯丟掉的東西太多了。對於他們,那些不涉及利害關係的是否可以多一些堅守?現在是知識爆炸的時代,日新月異,很多人都懂互聯網,技術水平很高,但最基本的文化底蘊和做人底線正在變低,這個是很值得憂慮的事情。現在校園的風氣不好,老師的師德也在變差,我擔心我們的民族會退化。所以現在我真正關心的還是教育,我一直在強調,現在知識分子要做的重要的事是啟蒙,包括自我啟蒙。
我對青年人的期待是不要太趨炎附勢、能守住底線,這個底線不要太低。另外,要對自己誠實,盡量不說假話。至少對自己的工作有點敬業精神、有點責任感。如果還有年輕人能獨立思考,扎紮實實為推動社會進步做一點事,那就是有志青年了。這樣年輕的健康的力量越多,能聚攏起來,國家和民族才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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