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欽:經濟學的主觀主義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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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欽:經濟學的主觀主義之路發布時間:2013-02-17 10:11 作者:方欽 字型大小:大 中 小 點擊:341次
《博弈理論與魔芋對話》採用的文體是經濟學文獻中較少見的對話體格式,內容又像是對經濟理論和博弈理論漫無目的的調侃。 如果說要用一句話來概括本書作者金子守(MamoruKaneko)所想表達的主題,那麼最好借用書中虛擬人物的觀點:當代經濟理論和博弈理論面臨嚴重危機,我們的理論工作者在不斷創造著「一堆產業廢物」。 自經濟學誕生二百餘年來,類似的詰責不絕於耳。可所謂的危機不僅沒有毀滅經濟學,反而使得經濟分析技術和工具成為當今社會科學研究的主流。 金子守擔憂的正是經濟理論作為一種社會科學理論的有效性。以「市場均衡理論」(marketequilibriumtheory)為例,該理論從提出到證明經歷了將近一個世紀的時間,無論是其思想還是證明技巧都融匯了當代經濟學的精華。市場均衡理論確證了競爭性市場秩序的存在,確證了當年斯密所言的「看不見的手」不僅能自發實現,而且能穩定地自我維持。 不過市場均衡理論的價值更在於其作為一種社會理論。將該理論的內涵稍作延伸,所謂「均衡」並非狹隘地指某種最優資源配置狀態,而是人與人交往行為的協調一致。那麼我們會發現市場均衡理論解釋的是一種穩定且最優的社會秩序如何在理性行為主體的交往行為中自發實現。 然而當我們做這樣的擴充性理解後,便會意識到該理論內在的矛盾。因為依照其邏輯,一個競爭性社會其實毫無競爭可言。在「完全競爭」的社會圖景中,每個人都必須是平庸的,因為特立獨行者的存在意味著某些人可以運用個人的超凡魅力(charisma)來左右社會秩序;人性應當毫無差異,因為欲求的多樣性會導致均衡的多樣性,進而破壞社會秩序的穩定性;每個人都處在相互監視的狀態,因為必須保證信息公開透明,才能確保社會秩序的自我維持。簡言之,這是一個完全競爭的極權社會。 對此,經濟學家一般的解釋是市場均衡理論過於抽象化,現實社會中不可能存在一般均衡。這是一種避重就輕的託詞,因為「均衡」恰恰就是一種真切的社會經驗。現實社會中,無論人們的意見如何分歧,通常總能在某個層面上達成一致,這就是均衡,一個社會維持下去的基本要件。現實世界儘管不存在理想狀態中的均衡點,但總是具有一種趨向於均衡的態勢。 作為社會理論,市場均衡理論目前看來並不成功:完全競爭機制並不見容於現實社會。市場均衡理論的失敗折射出經濟學的失敗:從社會經驗中提煉而成的經濟理論反而與現實相互矛盾。 出現如此逆轉的原因,金子守認為需要追溯到博弈理論,確切地說是納什均衡(Nashequilibrium)理論所面臨的一些基礎性困難。因為從經濟理論發展的脈絡而言,市場均衡理論的證明承襲自納什的均衡思想。 用不甚精確的文字表述,納什均衡指的是:當某參與人選擇了自己的策略,其他參與人都不能通過改變自己的策略而獲利,亦即所有參與人都沒有改變自己行為選擇的誘因,此時就處於納什均衡的情形。 家喻戶曉的「囚徒困境」中的相互背叛就是最為典型的納什均衡。在該博弈中,參與人A和B,他們各自都有兩項策略,合作或者背叛。對他們個人而言,對方無論選擇合作還是背叛,自己選擇背叛總是能獲得較好的回報,這時背叛就成了一項納什均衡策略。 「性別戰」(battleofthesexes)博弈中則同時存在兩個納什均衡。參與人A和B是戀人,他們要選擇七夕那天的活動,看球或者逛街。男方A會覺得看球更帶勁,女方B則認為逛街更愜意。雖然想法不同,但有一點兩人都心知肚明,那就是如果他們各自選擇不同的活動內容,雙方都會不高興。這時對二人來說最優的選擇就是兩組納什均衡策略:要麼女方陪男方看球,要麼男方陪女方逛街。 但凡有些社會經驗的人,就會發覺納什均衡講的內容其實是老生常談:人心總是相背;戀人在一起總比不在一起要好。確實,納什均衡的社會意義就是一個「簡單的」常識,個人的行為習慣、群體性的慣例、社會的習俗乃至國家的法律,一切正式或非正式的社會制度,如果行之有效,那麼其必須是納什均衡。納什均衡是人類社會成為可能的必要條件。 所以納什均衡非常重要,將其稱為二十世紀社會科學理論的明珠,一點也不過譽。現如今,不僅經濟學,幾乎所有的社會科學理論都在使用納什均衡概念,以至於幾乎無人還有心思去深究圍繞這一概念而形成的理論所存在的問題。 在《博弈理論與魔芋對話》一書中,作者指出納什均衡的困難,「均衡策略的存在並不必然導致參與者可以找到均衡策略」,「縱使一個參與者找到了均衡策略,我們仍然有如何生出概率分布這個問題」(176頁)。例如,性別戰博弈中,納什均衡不能告訴這對戀人究竟應該選擇哪一項活動;在囚徒困境博弈中,納什均衡不能告訴我們如何才能突破人類合作的困境。 以嚴格的數學觀點來看,納什均衡的困難來自其存在性證明使用了布勞威爾不動點定理(Brouwerfixedpointtheorem),該定理是一個非建構性的定理,這就意味著我們可以知道納什均衡存在,卻不知如何才能達成納什均衡。 然而我們又不能否認的是,現實中的人們正是在無數次交往行為中成功協調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突破了囚徒困境,相互合作,才使得人類社會能夠出現並存續至今。 因此在博弈理論的幾十年發展過程中,經濟學家和博弈理論家使用重複博弈、混合策略等概念和方法來完善納什均衡理論,以期能夠得到唯一最優的納什均衡解。但在金子守看來,這些工作只是解釋理論而不是解釋現實,反而使得博弈理論越來越脫離現實。例如重複博弈實際上就假定了行為人擁有超級計算機般的頭腦,因為僅僅重複四次囚徒困境博弈,每個參與人需要考慮的策略總數會驟然增加到285項;而以混合策略的方式得到的解可能並非是具有日常經濟意義的解,像以9/16的概率選擇看球或逛街。 金子守認為,問題的癥結在於當代的經濟理論和博弈理論的分析框架似乎還不能夠解釋類似「魔芋對話」這類現象。 「魔芋對話」是取自日本傳統落語表演中的一個段子,說的是一個僧人和一個魔芋商人由於語意不清相互誤解而鬧笑話的故事。在中國,這個故事有另一個版本,名曰「山東鬥法」。 明成化年間,琉球國了義真人,會打三十六手啞謎,念七十部《金剛經》,到大明朝鬥法。京城東四牌樓豬市大街豬肉鋪掌柜孫德龍是山東登州府人氏,因醉酒誤揭皇榜,被迫鬥法。了義真人不明就裡先使陰招,竟被孫屠戶胡亂破解。老道一驚,以為遇上了高人。於是兩人互斗啞謎,老道伸一個指頭,孫屠戶伸兩個指頭;老道伸三個指頭,孫屠戶伸五個指頭;老道一拍心口,孫屠戶一拍腦袋。老道自嘆不如,敗下陣來。 皇上問老道怎麼回事,真人答曰:我出「一佛頂禮」,他對「二聖護身」;我出「三皇治世」,他對「五帝為君」;我一拍心口,說的是「佛在我心頭坐」,他一拍腦袋,回的是「頭上有青天」。再問孫屠戶,孫屠戶說:「他是在跟我講買賣,他知道我是肉市上賣豬肉的,他廟裡頭辦喜事,他想買我一口豬。我說,你別說買一個,你想買倆我都有哇;他說,要個三十來斤的,我想,我那兒頂少也有五十來斤的;他說可得帶心、肝、肺,我說,甭說心肝肺,連豬頭都歸你呀!」 上述故事所表達的涵義在經濟學家看來,無非就是不完全信息下個人選擇的情境,行為人沒有掌握與這場鬥法有關的全部信息而產生對同一現象的不同認識,導致陰差陽錯的結果。而在反經濟學的理論家眼中,這則故事說明的恰恰就是經濟理性主義的錯誤,現實中人的行動很多時候是非理性的。 這兩種觀點其實都有失偏頗。因為不完全信息理論的核心思想是要通過分析行為人所有可能狀態及其概率分布,以求得到最優的結果。故事中的行為人——了義真人和孫屠戶——的主觀心理狀態顯然不符合不完全信息理論的理性假設。而如果就此斷言人在社會中的行動總是非理性的,亦不盡然。孫屠戶在鬥法中的表現以外人看來也許是誤打誤撞,但如果換作他的角度去思考,以自己的認識做出最好的反應,未嘗不能說是一種「理性」行為。 「山東鬥法」的奧妙在於,鬥法的最終結局是一個納什均衡,而博弈參與人的動機和行為卻不符合博弈的邏輯。因為該結局的出現完全是「誤解」的結果,不是信息不完全或者有限信息,也不是非理性,而是真正意義上的誤解:了義真人和孫屠戶頭腦中想像的鬥法不是一回事。 在經典博弈理論中,通常會默認博弈結構本身是「共同知識」(commonknowledge)。共同知識的最基本要求是博弈參與人至少在某些方面意識到他們是在共同參與一次博弈,比方說都知道博弈的規則,都知道參與博弈的回報,或者都知道自己的對手是誰等等。許多經濟學家總以為,假定博弈參與人具有一定程度的共同知識是達成納什均衡不可或缺的條件。因為只有這樣參與人才能對他人的策略及其回報有所了解,才能通過預測博弈可能的結果,選擇自己的策略。 這種觀點其實並不正確。倘若是真正的遊戲,共同知識也許是必要的。譬如棋牌遊戲,如果一人以為是象棋,一人以為是圍棋,這遊戲就沒法進行下去。然而現實中人與人之間通過交往行為造成的某些結果,卻並不需要共同知識這一前提。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山東鬥法」就是這樣一場缺乏共同知識卻達成納什均衡的真實世界的博弈。 如果一定要使用博弈的方式來解釋「山東鬥法」,其結構既有些類似「囚徒困境」,又有些像「性別戰」,但本質上是完全不同的博弈。在了義真人心目中,由於被破了妖法,心有懼意,這場鬥法成為類似「囚徒困境」那樣的困局:面對高手,唯有硬碰硬。而在孫屠戶的腦袋裡,反正是走一步算一步,看對手臉色行事,則有些接近「性別戰」的場景:趕鴨子上架,見招拆招。最終兩人實現了均衡,孫屠戶勝,了義真人敗。 所以在金子守的筆下,「魔芋對話」也好,「山東鬥法」也好,不僅僅是供人一笑的段子,而且是真實世界中的人們交往行為的寫照:對自己和他人行為的理解各不相同,甚至不知道相互間發生了影響,卻共同促成了非意欲的結果的發生。 為何在缺乏有關交往行為的共同認知的情形下也能達成納什均衡?根源在於個人行動的主觀基礎。我們每個人的行為背後皆有動機,而動機的形成取決於兩方面:一是個人對自身和他人行為的認知,二是對外在客觀世界的理解。 真實世界永遠都是複雜的,其複雜程度超過任何人的認知能力,作為個體不可能掌握全部的信息,但個人又不會因此而盲目行事。我們往往會以自身的立場去理解和詮釋所經驗的信息,賦予其以意義,並從有限的經驗中推導出有關社會結構的認識,作為自己行動的憑據。客觀的外在世界因此而成為主觀化的人類社會。 這就是經濟學的主觀主義立場。一八七一年的邊際主義運動奠定了以主觀價值論為基礎的當代經濟學基本理論框架和分析工具。圍繞著主觀價值論的探討,邊際主義者發現從人的行為的主觀意義出發,可以演化出人類社會萬象。用奧地利學派的觀點來說,全部的社會理論可以簡化為一條簡單的公理:人有目的,人為了達到目的而行動。從那時起,經濟學就不僅僅是一門研究稀缺資源的最優配置的「財富科學」,而是關於個人的選擇行為的「社會科學」。經濟理論成為一種一般化的分析性思維,通過對人的行動的認識,來理解我們的社會如何運作。 可是目前理論的發展卻顯示出經濟學在這條主觀主義的道路上走得並不順利。正如《博弈理論和魔芋對話》一書所指出的,當代經濟理論和博弈理論缺乏主觀概念,缺乏對個人主觀狀態的分析。由於過分強調可量化的結果,經濟學家傾向於將主觀概念客觀化,例如將效用這一概念轉換為數學公理化的偏好表達。這使得我們的理論推導只是得到了關於這些概念的數學表達而已。 市場均衡理論和納什均衡理論的根本問題即在於此。因為失去了鮮活的現實感,這些理論失去了活力。我們的經濟理論無一例外地關注個人行動的外在結構,個人如何接收信息,如何處理信息,又如何通過行動將處理後的信息再度表達出來,卻忽視了人們如何理解信息的涵義這一更為重要的內在認知過程。人並不是依據信息去行動,而是依據信息內涵的意義去行動。當代經濟理論和博弈理論因為缺乏對個人行動蘊涵的主觀意義的解釋而變得蒼白無力。 因為缺乏共識,所以達成一致,這自相矛盾的邏輯就是人類社會的現實。我們每個人的日常生活,就像本書中所描寫的學術研討會:諸位學者各抒己見,誰都沒有理解對方的意思,最後卻達成了一致意見。這恰恰道出了哈耶克所言的「自發秩序」(spontaneousorder)的實質:「人類行為的結果,但不是人類設計的結果。」作為一種社會理論,如果無法解釋人類行為中的「誤識」,它就無法直面真實世界。 在《博弈理論與魔芋對話》的最後一幕,金子守嘗試為這場危機提供一種解決方案,並希冀能夠藉此拓展經濟理論和博弈理論的新領域,這就是「歸納博弈理論」(inductivegametheory)。該理論旨在研究個人內在的心智結構(internalmentalstructure),分析個體如何在社會情境下生成演繹、推理的能力,這種能力決定個人的行為,繼而影響社會。 「歸納博弈理論」更像是在「理性主義博弈理論」基礎上的精緻化,是在理性之外附上情感因素的考量。但是其處理情感概念的方式,與處理理性概念近似。將情感和理性一樣,都視為心智的功能,在生成個人信念的歸納過程中,扮演重要的角色。一旦個人觀念確立,剩下的問題就屬於純粹邏輯的範疇。這就像是為一部理性機器附上情感的能力,以使其能夠應對更為複雜的情況。 可是真實世界的情況或許遠比該理論所設想的更為複雜。就像作者自己已經意識到的,現實社會不僅是一場「山東鬥法」,更是一出「羅生門」:出於各式各樣的原因,我們每個人會對共有的經驗有意或無意地做出不同的解釋。甚至連「山東鬥法」中的孫屠戶,也有自己的羅生門。在鬥法時候他出招的動機是以為自己在和老道比輩分高低,到了皇上面前,他卻故意改口說自己以為是在和老道談買賣。這就意味著,個人不僅以自身獨有的方式接收信息,還以不同的方式將信息表達出來;人類社會不僅是「誤識」的結果,還是「扭曲的誤識」的結果。而「歸納博弈理論」中的內在心智結構,近似於一套兼具理性和情感功能的信息搜集和篩選機制,其能否解釋個人行為背後變幻莫測的主觀動機,仍然是個疑問。 人,如何做出行動,這些行動背後的意義是什麼,他人對此又如何理解,並做出反應,這是一切社會科學的元問題。《博弈理論與魔芋對話》最重要的意義莫過於此,它教育我們:未來經濟理論和博弈理論的發展方向,一定是致力於對個人行為主觀意義的深描。畢竟,社會就是一出羅生門,如果我們的經濟學對此無能為力,那麼它就不是一門合格的社會科學。 (《博弈理論與魔芋對話》,金子守著,張企、崔曉倩譯,浙江大學出版社二○一○年版,42.00元) |
來源: 《讀書》雜誌 | 責任編輯:胡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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