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頭與哭、罵:南明亡國君臣的三個細節
順治二年(1645年),也是明朝的弘光元年,五月二十五日這天,在史書里被稱作「弘光帝」的那位明朝末代皇帝朱由崧,在逃亡途中被清軍俘獲,送回他的故都南京。
(明之亡,應斷於1645年,而非崇禎上吊自殺的1644年,請參見皇帝不稱朕所撰前文:明朝是什麼時候滅亡的?)
我在讀史時,常有意猶未盡之感。
為什麼呢?因為古人記事,習慣上是很惜墨、比較忽視細節的;許多重大歷史事件,亦只如「春來三兩枝」,常只呈現為一個輪廓,甚至作者發表的觀感多過事實本事的記述,讓人讀來,很不過癮。
然而我在明末清初人陸圻的《纖言》下篇里,看到了弘光帝狼狽入城時的一些細節描寫(「纖言」之謂也),反覆研讀,雖然文字仍是不多,但一下子將我拉回到373年前農曆端陽九毒正盛的日子裡……
陸圻寫道:
丙午,帝乘無幔小輿入城,首蒙緇素帕,身衣藍布袍,以油箑(音煞,扇子)掩面,兩妃乘驢隨後。夾路百姓唾罵,有投瓦礫者。
進南門易馬,直至內守備府,見豫王(清豫親王多鐸)叩頭,王坐受之。
二十五日,已為囚俘的朱由崧,坐著沒有遮蓋的小轎進城。平日見不到的「聖天子」,今日走到大街上來了,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觀者如堵——這熱鬧,對圍觀者來說,別有一番滋味。這是亡國之民觀亡國之君!
只見「皇上」頭不戴帽,只蒙了塊黑素帕子,穿一身藍布長袍——這裝扮,比小說里常說的「青衣小帽」還寒磣了一分。大概是羞於面對昔日的臣民吧,這位「逃跑皇帝」拿了把大油扇,將面容遮住。可他兩位嬌滴滴的寵妃(唉,逃跑也不忘捎上愛妾,竟也是位愛美人不愛江山的主兒?)就毫無遮攔了,清人不慣她,不給轎子坐,只有兩頭驢。美人騎驢,給這亡國的圖景,格外增添了一點凄慘的艷麗。
道路兩旁既無禁兵彈壓,圍觀的百姓可耐不住性兒了,一路唾罵,瓦礫橫飛,只打得弘光天子和他的愛妾滿頭腫起好大的包——膿包!(此節是我的發揮,所嘆還是細節太少,不夠處,只好靠想像來補)
進了南門,朱由崧換乘馬匹,直入前明的內守備府(即南京守備太監府。隨後朱由崧被關押在守備太監韓贊周的府邸。不知這是否是清人的故意安排,因為韓贊周就在南京失陷的當日跳樓自殺。宦官都知殉國義,可堂堂天子竟只知腆顏討命)。
(清人繪的豫親王入南京圖,在多鐸馬前跣足蓬頭而跪的,都是明朝的勛戚大臣)
在這裡,朱由崧見到了清軍南征統帥豫親王多鐸。朱由崧當即對之行叩頭禮,多鐸坐受之。陸圻沒有描寫朱由崧是如何叩頭的,大概「弘光皇帝」為了活命,也是「叩頭如搗蒜」吧!如此無恥之人,我作為不想乾的觀眾,都忍不住憤慨的心情,恨不得透過電腦屏幕,扔一塊磚頭砸去!
朱由崧被俘入城,是一段「好戲」,他本人沒有演好(他應該在自殺!),可惜作史者陸圻的記述也不夠詳細,止區區73字。讀來很不過癮。
歷史細節少了,讀者就只好各逞想像去補綴,而想像的「歷史景象」會很不相同。缺少了細節的歷史,也難以生動,讀者希望讀到的,是躍動的歷史,是能夠從紙上復活的歷史。
除了朱由崧入城的細節,這裡還有兩個降臣見君的細節。
朱由崧被收監後,多鐸令南明降臣都去「上謁」——當本月十五日朱由崧棄城外逃後,南京小朝廷的百官,在奉命留守的大學士王鐸、禮部尚書錢謙益等人的率領下,一齊開門,向「大清」獻城投降。多鐸讓降臣們去拜見故主,兼有羞辱並考察其逆順的用意。
王鐸與錢謙益兩位重臣,見到「皇上」,卻是兩種作態。
清人王應奎《柳南隨筆》簡短記述了當時的情景:
諸臣見故主,皆伏地流涕。王鐸獨直立,戟手數其罪惡,且曰:「余非爾臣,安所得拜?」遂攘臂呼叱而去。曾王佐親見其事。是日獨錢宗伯(即錢謙益,宗伯是禮部尚書的雅稱)伏地慟哭不能起,王佐為扶出之。
故明大臣見到已為階下囚的皇帝,感今昔之慨,不禁「伏地流涕」,是發乎性情的。而王鐸的作為就「裝」得過分了。他怎麼不是弘光帝之臣呢?王鐸原在北京做大學士,京城失陷後,他逃得快,跑到南京來,得到弘光帝的重用,擢為首相。他是經過明朝兩次亡國的宰相!此時竟毫無廉恥,堅決地與故主劃清界限,說:「我又不是你的臣子,我為什麼要拜你?」還直斥故主之「罪惡」。此公的屁股轉得好快,已儼然以大清上臣自居了。
及時劃清界限,是個好東西。
(王鐸及其書法。王閣老是明末著名的書法家,與董其昌其名,有「南董北王」之譽。他官做的大,字寫得好,人也「做」得漂亮!)
如此小人作為,一般人實在學不來,所以故明眾臣只能「伏地流涕」,涕泗之下,無以抑制,但也不敢過分哭泣,唯從眾而已。可是十天前帶著他們投降的禮部尚書錢謙益,卻一時失態,在見君時情感失去控制,竟嚎啕大哭起來!哭到心裂處,至萎頓不能起,需要旁人扶持而出。
滿堂公卿,竟只錢謙益一個忠臣?
看到這精彩的素描(「素」,還是指細節太少),我不禁疑惑:王鐸與錢謙益,到底誰真誰假?王鐸是絕對的「真」,他是真小人,唯小人行事無所顧忌;錢謙益本為東林領袖,原以為他是真愛國,後來清兵壓境,他的愛人柳如是拉他投水死,他卻嫌水涼不肯死,兵臨城下時,他又帶頭投降,於是眾人便知他是假了。然而此刻亡國君臣覿面,不料錢謙益真情勃發,原來他的假中還是有幾分真的!他是不徹底的偽君子。所以錢氏一生行事,有許多扭捏之態。
就在那拜見故主的那一刻,王鐸通過了新朝的考驗,錢謙益則「考試」不及格,由此決定了他們後來遭際的不同:王鐸入清後,做官照樣風生水起,生為禮部尚書,死贈一品太保,他兒子也中舉做官。總之是朝廷換了,王氏的風水不變,這便是真小人的好處。可是錢氏卻失去了清朝的信任,後半生多次下獄,最後抑鬱而終。
一錢一王,一哭一罵,兩個細節,真比他們的自述和後人的評析更能透出歷史的真相!
如果古人記史時,細節再多一些,那中國的史學就更蔚然可觀了。今天的歷史學者,似應於書寫「大歷史」之餘,不妨在編織細節以復原歷史上多下些工夫,甚至引以為史家之職志。
附關於南明亡國的一個巧合:
弘光政權在南京覆滅後,朱氏相繼在南方建立了隆武、紹武、永曆等小朝廷。你看這些南明皇帝的名字,再看他們滅亡的地方,明之亡簡直就是宿命:
「隆武諱聿鍵,終於福建;紹武諱聿釒粵,終於粵西;永曆諱由榔,終於夜郎;魯監國諱以海,終於海外。」(劉獻廷《廣陽雜記》卷1)
似乎,名字就已註定了他們的歸宿。一部亡國慘史,這麼想,可能會好受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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