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之怒
《聊齋志異》中有兩個著名的醜女,呂無病和喬女。呂無病是個十八九歲的女鬼,皮膚有點黑,臉上不少麻子;喬女就有些慘不忍睹了,「壑一鼻,跛一足」,快三十了才嫁給一個鰥夫,但很快又成了寡婦。這樣兩個女子能成為主角,貴在其德行。呂無病知書達理,溫柔端莊,一心一意地為男人撫養亡妻留下的孩子。喬女更甚,守寡之後,與男子孟生有如知音,卻終究未嫁給他,反倒是孟生死後,一力承擔起他家庭的維持和孩子的養育。呂無病和喬女在奼紫嫣紅的聊齋中很出彩,因為丑,從她們身上挖掘出來的美才顯得更有深度。然而,這樣的美卻沉重,是戴著枷鎖的,絲毫也不快樂。她們忍辱負重、委曲求全,在正妻、家族、官府、社會的重重壓制中用「婦德」生生擠出一片呼吸的空間,最終鮮血淋漓地接受世人的稱讚。蒲松齡愛她們,可終究跳不出時代,他還沒有大膽到縱容女人掙脫「婦德」去追求自由和解放。但他心底已經有了這個意識,就在《呂無病》篇的前面,蒲松齡講的是《丑狐》的故事,一隻化身為醜女的狐狸精,遭到了男人的始亂終棄,她怎麼做的?去你媽的三從四德,老娘是千年狐狸,敢玩我的感情,呵呵。(注意這個「呵呵」,將是重要台詞)他不敢讓人公然挑戰婦德,那好,狐狸精總可以吧!兩篇文章緊挨著,都是講面貌醜陋的女人如何應對生活變故,蒲松齡如此安排,或許正是有意為之。
狐狸精多是變成美女的,而《丑狐》中的狐狸精,卻「顏色黑丑」,這與道行深淺有關。《玄中記》記載:「狐五十歲,能變化為婦人,百歲為美女。」丑狐應該是五六十歲的樣子,剛剛能變成人形,做工比較粗糙,照鏡子自己都嚇一跳。可要修行成美女,還得枯禪冷坐幾十年,凡心一動,無論如何也靜不下來了。《酉陽雜俎》里說狐狸在修行時,必須頭頂骷髏,向北斗星參拜,什麼時候骷髏能附在頭上掉不下來,才能化人。丑狐可沒這耐心了,聽前輩們講了無數紅塵顛倒人世婆娑,那麼多風采翩翩一往情深的少年郎,怎麼不心生嚮往!於是她毅然離開洞府,一頭扎進滾滾紅塵。
丑狐倒不會自卑,她有自知之明,傾國傾城的前輩們走高端路線,動輒得到「禍水」的美名;稍差一點的,則會將目標對準滿腹錦繡的才子們;自己這個相貌檔次的,還是找貧寒無著的書生比較靠譜一點。或許一開始丑狐覺得貧寒士子中多有耿介之輩,與這樣的人來一段纏綿情緣,也不失為佳話。但在人間混得越久,丑狐對人性看得越清,怪不得前輩們要拼上百年的苦修也要化身美女,原來憑自己的這副相貌,想博得情比石堅的緣分,簡直是笑話。於是她便看開了,對人間的情愛,多了幾分遊戲的態度。她是很醜,可她卻學會了其他手段。
長沙穆生不知道是丑狐的第幾個遊戲對象。穆生真是夠窮的,家徒四壁,一家人連床像樣的被子都沒有。他也不是上進的主,家境都這樣了,也不曉得趕緊好好學習,搏個功名,只是整日介無事枯坐。傍晚,油燈如豆,他盯著搖曳的燭火,不知怎的就冒出個念頭:怎麼沒有個仙女來給給我暖床、送我銀錢呢?
門嘎吱一聲響了,穆生懶得回頭,肯定是妻子,又要絮叨家裡斷炊的事。這些娘們根本不懂「君子固窮」,餓個一頓兩頓又能如何?
「得毋寒乎?」一個粗沙沙的聲音。不是妻子。
穆生驚得回頭,昏黃的燈光中,一個衣著炫麗的女人施施然走過來。
啊,真有仙女,來臨幸我?穆生心砰砰跳起來。哪裡不對。
我操,這麼丑!
穆生嚇得往後一個趔趄。
對面的女子又黑又丑,一身衣服流光溢彩,卻襯得臉色更加難看了。
女子不在意穆生的舉動,笑盈盈的。
「我狐仙也。憐君枯寂,聊與共溫榻耳。」
原來是狐狸精,可傳說中的狐狸精,不都是國色天香么,這個怎麼長得如此驚世駭俗?看來是相中了我的丰神俊朗、文採風流,可我堂堂儒生,豈是好色勝好德之人?穆生想一甩長袖將對方拒之門外,可袖子早磨沒了,於是作罷,站定身形義正辭嚴地說:「娘子自重,要不我喊人了!」
女子笑意不減,從袖中掏出一塊元寶,放在桌上,湛銀的白光將破屋映地亮堂起來,穆生覺得眼都被閃地睜不開了。
「若相諧好,以此相贈。」
穆生揉了揉眼睛,心情很肅穆。恐怕這都是天意吧,我怎麼能拒絕老天的安排呢?他心裡坦然了,臉上綻開了笑容,「稍等,我去鋪床哈!」
果然無往而不利啊!丑狐心想。桌子上那塊元寶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被穆生給藏起來了,這玩意效果,絲毫不比貌若天仙的容顏差啊,有時甚至更好呢!這樣的情感生活,也未嘗不好嘛!想來則來,想走則走,洒脫,搞不懂一些前輩,修行得花容月貌,卻被死死困在一個男人身上,豈不累煞!你看嬰寧本來多麼愛笑,卻被死老婆子折騰得再無笑顏;小翠姐姐,更是有趣的人,就因為摔碎了個瓶子就被男人的爹娘罵個半死。何苦呢!
對丑狐來說,感情和錢財一樣,只是覺得好玩。她看著穆生裝模作樣地鋪床,而床上卻只有一床露出爛棉花的破被子,便脫下身上華貴的袍子鋪在床上,一會兒要做遊戲,硬梆梆的床怎麼讓人受得了呢!
穆生很快樂,吹熄了燈,他想像身下嬌喘吁吁的女子膚如凝脂螓首蛾眉。這還是次要的,他忍不住騰出手來摸一下床頭藏好的元寶,冰涼冰涼的,手感真好。活了這麼多年了,沒想到還有這麼個來錢的門路!
穆生很賣力,丑狐也覺得挺滿意。第二天穆生拿出銀子讓妻子去置辦糧食、傢具,妻子驚訝地問錢從何來,穆生得意洋洋,如實相告,妻子便高興地拿著錢去買東西了。真是和睦的一家人。
自此以後,丑狐天天晚上來,總會丟下一錠銀子。
穆生精力真好,一年的時間,憑著自己的精血錢,竟把房子翻蓋一新,家人也都換上了新衣服。每次出門,衣帶飄飄,顧盼自雄,儼然成功人士。
唯一不滿意的,是狐狸精越看越丑了,而且,每次來留下的錢也越來越少,甚至有時直接穿上衣服走人,連根毛都不留下。這讓穆生很反感,奶奶的,新買的小妾,也只能趁著白天偷偷腥,榨的老子皮包骨頭,一百塊錢都不給我!看著自己的高宅大院,想想埋在後院中的幾大罐銀子,穆生越發出離憤怒了。他要反抗。
怎麼反抗?大門又關不住狐精,她飄著就進來了。告官?呸,跟上官說被告是狐狸精,肯定會被打出來。咋辦?小雞尿尿,各有各的道。對付狐狸精,當然要找道士啦!
丑狐覺得有點心神不寧,她還從來沒有在一個男人身上耗費這麼長時間呢!她甚至有了種從未有過的感覺,晚上來,不跟男人干那事,只是躺在他身邊睡覺,也覺得很舒服。這難道就是前輩們說的「情」?想到這她有些甜蜜又有些驚懼,甜蜜的是自己長得這麼丑竟也能找到情緣,驚懼的是怕被這「情」字困在人間從此不能自拔。這種感覺讓她很矛盾,甚至好幾次都忘了給戚生放下銀子。
胡思亂想著,她已到了戚生的大門外。突然有些不對勁,渾身不對勁,一抬頭,門楣上赫然貼著一張道符,張牙舞爪的金龍似欲破紙而出。
丑狐驚呆了,她混跡人間多年,男人也算見了不少,有的道貌岸然,有的衣冠禽獸,有的故作清高,有的見錢眼開,可最後都是自己主動退出,為男人留下一筆不小的錢財。可這頭天晚上還甜言蜜語第二天就雇道士來滅狐的,穆生是頭一個!
丑狐平復了一下心情,冷笑,幸虧遇到這樣一個男人,要不還真可能墮入情愛業障!不過,這麼點法術,就想把我趕走?不用點手段你不知道老娘是得道的狐狸!
她一把撕下道符扯得粉碎,飛身進屋。穆生早從窗戶里看到了一切,嚇得躲到裡屋。這個有一年雲雨之緣的男人擠在牆角瑟瑟發抖,早已養得紅潤的臉上卻又沒有了血色。丑狐指著穆生鼻子罵道:
「背德負心,至君已極!然此奈何我!若相厭薄,我自去耳。但情義既絕,受於我者,須要償也!」
人間最決絕的女子,也說不出這樣的話來吧?卓文姬「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卻還要忍不住再說一句「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這正是古代女子的悲哀之處,一旦失去男子,便無立足之地,於是所謂的決絕,其實是在做最大努力的挽留。丑狐卻不,上來便罵「背德負心,至君已極!」你我本是錢色往來,你既已厭倦,我去便是,為何還要妄圖傷我性命?!然而你不喜歡我,想滅了我,這一切
能 奈 我 何!
聊齋》女子多委曲求全,讓人憋出內傷,丑狐此言一出讓人心胸一闊!若她是個男子,此時定要做鬚髮皆張狀,將穆生棒殺。可丑狐的手段更高明,堪稱《聊齋》中第一虐人高招,比陰曹地府油炸分屍、挫骨揚灰等老套的招數清新多了。
丑狐讓穆生交還一年多來給的錢,穆生人慫,卻慳吝,怎麼捨得退回去,索性徹底翻臉,把道士請到家裡做法。丑狐更無語了,本想給你條陽關道,你卻偏偏往陰溝里鑽。道士不是她的對手,還沒來得及做法,就被割去了一隻耳朵。穆生傻眼了,往哪逃啊?鑽床底吧!
就在一年前,這還是張連像樣被褥都沒有的爛床,幾張板子搭起來,在上面一活動就嘎吱作響。現在早換成了新床,雕龍畫鳳,錦被綉榻,可床上人卻鑽到床下去了。
有些人,終究只是睡爛床的命。
此時穆生倒是想起一年多的恩情來了,瑟瑟發抖迭聲求饒,罵自己豬油吃多了蒙了良心,還望丑狐能饒自己一條狗命,定會把所有錢財悉數奉還。
信你?那我就不是狐狸精了!
丑狐這次不是自己來的,她懷裡抱了個寵物,像貓,尾巴卻像狗。來到床前,寵物從懷裡跳出來,弓著背,伸了伸懶腰,悄無聲息地走到穆生腳邊,蹲了下來,扭頭看著丑狐。
「嘻嘻!可嚼奸人足。」
寵物牙尖如刀,一口便撕開了穆生的鞋子。屋裡很黑,穆生卻似乎看到怪物的牙閃著寒光,嚇得眼裡都快瞪出血來了,趕忙往床下縮身子,可身子卻僵了一般,動彈不得。怪物舔了舔他的大拇腳指,舌頭上細細的倒刺像掃在骨頭上。「咔嚓」一聲,腳趾已經被咬下一半。
寵物嚼得很細心,連穆生都聽見了,像吃豬脆骨般的聲音,咯崩咯崩的,很爽脆的感覺。這時疼痛才傳上來,穆生殺豬一樣嚎叫。寵物的嘴卻又湊了上來,開始舔他第二根腳趾。
我把錢都還給你,快停下,快停下!
「呵呵!」
丑狐像是隨意的一聲冷笑,寵物停下動作,扭頭看著主人。
穆生疼得嘶嘶倒吸涼氣,忙不迭地把藏銀子的地方都告訴給丑狐。丑狐翻騰了半天,只找到二百兩銀子。我送給你的,可不止這些吧?「嘻嘻!」
寵物低頭又咬下根腳趾,又脆又韌,還真是好吃呢!
給我幾天時間,我把錢都還給你!穆生疼得沒氣力大喊了,咧著嘴斷斷續續地跟丑狐承諾。
「呵呵!」
院子里的家人不敢到屋裡去,只聽到丑狐幾聲淺笑,和穆生的鬼哭狼嚎。過了半天,穆生哭喊的聲音也低了下來,再沒有其他動靜,才順著牆根蹩進屋裡,穆生縮在床下,腳上鮮血淋漓,細看已經沒了兩根腳趾。屋裡亂七八糟,值錢的東西被洗劫一空。倒是最初那床不知道被丟到哪裡去了的爛被子,竟然又回來了。
幾天後,穆生把家裡所有能典當的東西都換成了銀子,好容易湊出六百兩。丑狐又施施然出現在門口,懷裡還抱著那隻寵物。穆生哆哆嗦嗦地把錢交給丑狐,臉上努力做出後悔哀傷的表情,眼裡甚至流出淚來,他多麼渴望丑狐能幡然悔悟,把錢留下,飄然而去或繼續做半夜夫妻都行,只要把錢留下。
丑狐接過銀子,轉身而去,連個憐憫的眼神都沒有。倒是懷中的寵物眯起眼睛看著穆生,舔了舔舌頭,很好吃的樣子。
奴婢成群都散了,華袍美服都當了,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如今蓋在身上的,還是那床爛被子,身下床板嘎吱作響,穆生感覺是做了黃粱一夢,只是在看到兩根殘缺的腳趾頭時,才確信的確有一隻狐狸精進入過自己的生活,她面貌醜陋,卻每晚都會留下一錠銀子。現在想來,她不一定真是狐狸精啊,說不定是仙人,是菩薩,是來轉變自己命運的,可我竟鬼迷心竅要把她驅出門外!自作孽,不可活。
而穆生與丑狐的緣分卻還沒盡。三年之後,穆生在郊野又見到了她,依然是一身華袍,面貌黑丑,可穆生隱隱覺得這張醜臉上泛著高不可攀的聖潔光輝。他沒敢靠近,遠遠地跪在了道邊。他低著的頭,看到丑狐的腳步停下了,似乎有什麼話要對他說,他驀地緊張起來,口乾舌燥,頭上冒汗。可終究沒有聲音,只是一塊手巾裹著幾塊銀子丟在了眼前。再抬頭時,早已沒有了蹤跡。
手巾是穆生當年買給她的,不值錢。可這幾年丑狐一直帶在身上,看到便有些奇怪的心痛,卻丟不掉。今天終於扔還給了穆生,一下輕鬆了不少,像卸掉了莫大的羈絆。她竟很快就把穆生忘掉了,人世百年倏忽而過,何必為一個薄情寡義的男人掛懷?她的壽命可長著呢,前面還有無數的男人,蒲松齡那廝說有不少不愛財不愛色的,難道自己還能一個也碰不上?
所以身為屌絲的你,如果某天一個醜陋的女子敲開你的房門自薦枕席,請不要傷害她,因為要是惹得她「嘻嘻」一笑,你就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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