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麗塔》不止是本小說，更是本美國西部旅行指南

1955年，在納博科夫的經理人輾轉努力下，《洛麗塔》得以在歐洲奧林匹亞出版社出版。儘管納博科夫本意希望這本小說能夠在美國出版，奈何彼時的美國仍籠罩在保守主義餘溫之下，敏感的出版界不得不短視這本傑作的題材選擇，且因其出自一位移民作家之手又不得不心存芥蒂。

即使《洛麗塔》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來，都是一本百分百美國小說，小說的主角是美國中產，背景亦發生在自由爛漫的西部，初版面世在美國理所當然。雖然事與願違，但這一切並未影響這本複雜的傑作日後被美國乃至世界文學界予以重視，不斷理解，強調。

直到今天，還有人念念不忘主人公亨伯特和他的小愛人洛麗塔那放肆的三年美國之旅，他們驅車於金黃的原野，高聳的山脈，行進於牧場，旅舍，峽谷與森林，足跡遍布美國48個州，直到精疲力竭。其中就包括作家London Y Jones。

今天的推送，由我們的朋友《NYT Travel 新視線》（公眾號ID：nyttravel）提供。在與妻子兩人驅車復刻一遍小說中亨伯特追逐洛麗塔的文學之旅後，作家London Y Jones完成了這篇講述《洛麗塔》書中西部之旅的文章。如果你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納博科夫愛好者，請一定不要錯過。（感謝《NYT TRAVEL 新視線》的翻譯，除了提供內容，他們還為上海譯文社的讀者們提供了福利，只要你轉發今天的文章，並在推送下留言，NYT的編輯會和我們從中選出三位讀者，贈送納博科夫的新版小說《愛達或愛欲》，以及最新一期《NYT Travel 新視線》雜誌各一冊。）

納博科夫是「最美國」的作家之一

在過去15年里，我和我妻子莎拉（Sarah）每年夏天都帶著我們的金毛獵犬，從新澤西州前往北落基山脈。我常說，我覺得自己很像亨伯特·亨伯特（Humbert Humbert），他就是《洛麗塔》一書中臭名昭著的敘述者。他在書中也走過類似的路線，只不過他的旅伴是一名早熟的女童，而我則是和妻子以及一隻天真無邪的狗。

但是後來我了解到，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本人也做過同樣的事情。納博科夫正是在 1948 年到 1953 年那馬不停蹄的五年間，寫下了那本驚世駭俗的經典之作《洛麗塔》。這本書是他坐在副駕座上，在一張張比名片略大的卡片上寫成的。而他的御用司機，他太太維拉則開著他們那輛黑色汽車，從紐約伊薩卡一路開到亞利桑那州、猶他州、科羅拉多州、懷俄明州和蒙大拿州。

有意思的是，在冷戰高峰期，一名逃亡美國的俄羅斯小說家，頂著惹眼的俄國名字弗拉基米爾，在共和黨最集中的地區四處遊盪，寫了一本關於好色的貴族對「小妖精」所產生的性痴迷的書。而其作者竟然安然無恙地四處巡遊。

今天，人們欣賞納博科夫在《洛麗塔》一書中展現的多層次題材，其中的隱喻散文也令人驚艷。但納博科夫最為不朽的貢獻，或許是他在穿越美國之旅中所描繪的那個自大、庸俗的戰後美國。納博科夫一直沒學會開車，所以據他估計，在 1949 年到 1959 年間，維拉開車帶他跑了 24 萬公里——因為那時還沒有洲際公路，所以這些路程基本全部是在兩車道公路上走過的。

如果純粹用走過的國土面積來衡量的話，納博科夫絕對是最「美國」的作家。他看到的美國比菲茨傑拉德，傑克·凱魯亞克等一干美國作家都要豐富，而且他看到的是人煙罕至的美國，一個私人化、浮誇、卻又地地道道的美國。是這樣一位在俄羅斯出生的作家，讓人們醒悟到馬克·吐溫曾經說過的話：美國不是一個地方，而是一條道路。

那麼今天何不追隨弗拉基米爾和維拉的足跡呢？就像 21 世紀版的亨伯特的情敵：克萊爾·奎爾蒂，他在全國各地追尋亨伯特和洛麗塔，我則向西追尋納博科夫的捕蝶之旅，並且將他最受歡迎的小說的創作過程拼湊起來。這就成了三個重疊旅程的故事：亨伯特與洛麗塔，弗拉基米爾與維拉，以及我、莎拉及金毛犬麥克。

廉價、刺激的公路旅行

《洛麗塔》一書中提及的地方今天仍然存在。不僅亨伯所說的「遙遠的山脈」，「燕麥山」和「無情的山峰」等自然奇景依然矗立在那裡，亨伯特帶著洛麗塔去過的一系列地點，如舒適小屋（Kumfy Kabins），日落汽車旅館，松景旅館，U管農舍和天際線旅館等，也還在那裡。其中的一些汽車旅館，正是半個多世紀前弗拉基米爾和維拉住過的旅館。

我和我的妻子莎拉，選擇追隨納博科夫曾經走過的一條基本路線，從東部出發，往南走到俄亥俄州，並穿過美國中西部地區。用《洛麗塔》一書中亨伯特的原話說就是：「我們穿過了俄亥俄州、三個以 I 字母開頭的州以及內布拉斯加州，啊，已經聞到了西部的氣息！」

我們也住汽車旅館，不過它們可沒有亨伯特說的那種下流的誘惑力：「數不清的汽車旅館都理直氣壯地不設霓虹燈，隨時可以招待銷售員、逃犯、潦倒之人、家庭團隊，以及最糜爛也最精力旺盛的情侶。」我的金毛犬麥克也不是洛麗塔，它會熱情地舔我的手，不像那個常常表現出輕蔑之態的洛麗塔，而她的輕蔑只會讓亨伯特更加痴迷。

我曾經以為，一個跟亨伯特差不多年紀的男子拿著一本翻爛了的《洛麗塔》，可能會引起一些人的側目（這個人就是我本人），但是在追尋納博科夫的旅途中，我就壓根沒碰到過一位聽說過這位作家，或是《洛麗塔》這本書的汽車旅館老闆。

亨伯特和洛麗塔遊覽了「美國 48 個州林林總總各個地方」 。我和妻子在賓夕法尼亞州看到路邊巨大的手機信號塔就像外星生物一樣，在周遭環境中顯得極不協調。弗拉基米爾和維拉旅行時，美國公路兩側還是電線杆和路標的天下。

而說到路標就精彩了！「激情：情侶成人用品超市」「槍支管制了，那就赤膊上陣」。還有一條肯定會讓納博科夫和亨伯特又驚又喜：「精品罪惡酒吧小港，邪惡之地休息站，迪克的足交服務」。

當亨伯特和洛麗塔旅行時，路邊的宗教圖標多半只在南方出現。他們曾經在路旁看到了聖母瑪利亞的複製像。如今，高速公路兩旁到處都是十字架。有紀念高速公路死者的小型白色十字架，也有龐然大物。位於伊利諾伊州埃芬漢市的十字架，就高達 60 米，它是世界上名副其實的「最大十字架」。

納博科夫又會對如下的標語作何評價呢？

「如果你今晚就要死，那你要去天堂還是地獄？」這句話後面還跟著幾個大字：「蓋瑞槍店」。

納博科夫捕蝴蝶的小城

有一次，在懷俄明州，弗拉基米爾和維拉住在現已不復存在的 Lazy「U」汽車旅館，該旅館位於拉勒米，在懷俄明州東南部梅迪辛博山脈邊緣。他們的兒子，哈佛學生德米特里開著他的新福特車跟他們一起旅行。從拉勒米出發，這家人開車穿過雪嶺（Snowy Range），弗拉基米爾馬上在那裡停下來抓蝴蝶。

他們最終抵達了懷俄明州的里弗賽德（Riverside），一個灰撲撲的小村莊，納博科夫記錄到：「這裡只有一個車庫，兩個酒吧，三間汽車旅館和幾個牧場，距離已經廢棄的小古鎮恩坎普門特（Encampment）只有 1.6 公里（那裡的街道沒有鋪設過路面，人行道是木製的）。」

納博科夫在旅程中尋找蝴蝶，我則打算在北普拉特河捕撈鱒魚。北普拉特河流經同樣偏僻的薩拉托加谷。如果在今天，納博科夫夫婦最有可能入住的是河濱車庫和小木屋旅館（Riverside Garage and Cabins），就在恩坎普門特河畔。每個木屋都掛著一個寫著各自名字的招牌：牛仔、農夫、勘探者、山人、騾夫。

納博科夫的「最佳捕蝶點」

從里弗賽德出發，弗拉基米爾和維拉花了一天時間到附近的馬德雷山脈（Sierra Madre Mountains）尋找蝴蝶，他們走了一條「路況極糟的當地公路」，抵達了美國落基山脈的大陸分水嶺。63 年後，我取道懷俄明州 70 號高速路，和 A Bar A Ranch 度假牧場的第二代經理賈斯汀·豪（Justin Howe）及其妻子麗莎（Lissa）一起來到同一個山口。

這條高速公路穿過縱橫交錯的森林和湖泊來到巴特爾山口（Battle Pass），這是大陸分水嶺上海拔 3034 米處的一個寬闊地帶。豪先生和我坐著他的卡車從那裡出發，沿著一條塵土飛揚的林務局公路一路顛簸，來到一個純凈的高山湖。豪先生小時候曾經和父母在這裡露營過。

納博科夫在一篇發表於《鱗翅目昆蟲學家資訊》的文章中講到，他在懷俄明州找到了「最佳採集點」。這處「最佳採集點「就在向高山湖攀爬的路上。他沿途捕獲了一些「稀奇古怪」的蝴蝶標本，包括一種斑豹蛺蝶（拉丁文學名Speyeria egleis），後來他把標本捐贈給了康奈爾大學，哈佛大學和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

洛麗塔家鄉的原型

納博科夫夫婦接下來向北驅車來到懷俄明州的杜博伊斯鎮（Dubois，發音為Dew-BOYS），在那裡他們沿著壯麗的溫德河（Wind River）尋找蝴蝶，並住在當時的紅岩汽車旅館（Red Rock Motel）的一間小木屋中，現在這裡已經改建成了長角牧場房車小屋渡假村（Longhorn Ranch Lodge and R.V. Resort）。該度假村位於群山之下的溫德河畔，以好萊塢西部片的風格和紅棕色的房子向西部美學表達了熱情的敬意。緊挨度假村入住登記處的就是哈雷戴維森摩托車博物館。

我們在一間全是松木裝飾的房間里安頓下來後，便驅車進入杜博伊斯鎮，並在牛仔咖啡館（Cowboy Cafe）用晚餐。牛仔咖啡館是一家用原木堆成的餐廳，其早餐特色菜品包括辣麋鹿肉配雙蛋、土豆煎餅和吐司。在路上，我們發現了一條遍布汽車旅館的繁華街道，叫做拉姆斯霍恩街（Ramshorn）。納博科夫把這個名字改成了拉姆斯代爾(Ramsdale)，搖身一變成小說中洛麗塔的家鄉。

離開杜博伊斯鎮後，弗拉基米爾和維拉繼續往北走，來到了激動人心的特格蒂山口（Togwotee Pass），從這裡可以俯瞰傑克遜霍爾（Jackson Hole）。亨伯特一定記得這裡，他描述了高山西麓的「覆蓋著一縷縷積雪的灰色心形巨石直插天空」。納博科夫夫婦最終來到了懷俄明州的小鎮雅富頓，這個地方僅有 2500 名居民，而生活在這裡的麋鹿和鱒魚則要比人類多很多。

納博科夫曾經住過的珊瑚小屋（Corral Lodges）汽車旅館仍然在鎮中心。建於 20 世紀 40 年代的珊瑚小屋由 15 個單獨的小木屋組成，這些小木屋以半圓形環抱著一個登記處，那裡曾經是個加油站。在《洛麗塔》里，它跟其它木頭旅館一樣，有著「光滑的棕色」松木，讓 13 歲的洛麗塔聯想起「炸雞的骨頭」。

登記入住的時候，我抑制住了用納博科夫易位構詞法重拼自己的名字，然後用假名登記的衝動。《洛麗塔》一書中的亨伯特和奎爾蒂就曾這樣做過。不過，我還是可以從我小木屋的窗戶直接看到亨伯特曾經看到的景象：「神秘的桌子形狀的山丘的輪廓線，然後是紅色的山崖上斑斑點點的杜松，再然後是山脊，暗褐色的山脊漸漸融入天際，而天空的藍則飄進了夢裡。」

在書中的西部之旅中，亨伯特和洛麗塔去了一個打著「世界最大石筍」旗號的洞穴觀光。從珊瑚小屋汽車旅館出發沿著路一直走，我們看到了「世界上最大的麋鹿角拱門」，一個橫跨四車道主街上的華麗拱門，整個拱門由三千多個麋鹿角搭成，這些鹿角都是每年公麋鹿脫落下來的。

納博科夫在附近索爾特湖（Salt River）的山中支流里採集他心愛的蝴蝶標本，包括其中一條名為史威夫特溪（Swift Creek）的支流。用於建造珊瑚小屋汽車旅館的原木就是從史威夫特溪上漂下來的。落基山西麓的一些特點讓納博科夫想起了在俄羅斯的青年時代。「我一定有一部分是在科羅拉多州出生的，」他寫給評論家埃德蒙·威爾遜信中曾如此說，「因為我一直被既甜蜜又使人痛苦的東西吸引。」

《洛麗塔》一書誕生的農場

納博科夫取道傑克遜霍爾返程，德米特里留在那裡與哈佛登山俱樂部度假。1951年，他們住在位於懷俄明州小威爾遜以西幾公里處的提頓山口牧場（Teton Pass Ranch）。這座牧場如今已不復存在，但其中一個小屋被搬到了附近的特雷爾溪牧場（Trail Creek Ranch）。離牧場幾公里外有家建於 20 世紀 30 年代的諾拉餐廳（Nora』s Fish Creek Inn），是個很受歡迎的休閑地，在這裡能與當地人一同消磨時光。

我們在懷俄明州追尋納博科夫足跡之旅的最後一站是傑克遜市東南部的霍巴克河（Hoback River）上的巴特爾山牧場（Battle Mountain Ranch）。維拉和弗拉基米爾在追尋蝴蝶的旅途中曾經到訪過這裡，當時是一個可以招待客人的工作牧場，後來搬到了河水下游，現在叫做斷箭牧場（Broken Arrow Ranch），是非盈利性項目城市兒童荒野計劃（City Kids Wilderness Project）的大本營。每年夏天，華盛頓特區市中心的青少年和兒童就來這裡參加夏令營。淡季期間，小屋會租出去，以貼補營地的費用。當年納博科夫寫《洛麗塔》時住過的牧場，現在幫助了弱勢兒童，倒是挺合適的。

《洛麗塔》和公路之旅的終點

在他 1952 年穿越懷俄明州之行的一年之後，納博科夫完成了那件困擾他半個世紀的「偉大而又煩惱的事情」。擔心會產生負面反應，他至少曾經兩次試圖把他寫手稿的卡片燒了。維拉每次都把卡片從火里救了出來。1955 年，在美國遭到出版社拒絕後，《洛麗塔》首次在法國出版，《倫敦周日快報》稱此書「完全就是毫無節制的色情書」，但小說家格雷厄姆·格林稱讚了這本書，將其從批評的火焰中拯救出來。

後來，到了 1958 年，此書在一片議論聲中終於在美國出版，瞬間就成為《紐約時報》暢銷書冠軍，電影版權被斯坦利·庫布里克以 15 萬美元收購。從那時起，該書一直不斷再版，到了今天，納博科夫的聲譽更是前所未有的高漲，每年都有關於他的新書出版，最近的一本是羅伯特·羅珀（Robert Roper）富有洞察力的傳記《納博科夫在美國》。

讀者，請允許我用亨伯特·亨伯特先生的話來結束本文。在小說最後一頁，亨伯特發現自己回到了落基山西麓。在納博科夫 1951 年給埃德蒙·威爾遜的一封信中，他就預料了這樣一個場景：

亨伯特走到山上的懸崖邊，用敘事詩般的語句，可能還帶著悲傷地說，自己聽到了「一個悅耳的和聲，宛如水汽一般，正從我腳下那起伏不平的山谷里的一座小採礦鎮冉冉升騰而起……所有這些聲音都具有同一種性質，而且沒有其它的聲音，只有這些聲音從那座透明的小鎮的街道上傳來，那兒的女人都待在家裡，男人則在外奔忙。讀者！我所聽到的不過是孩子們玩耍時發出的悅耳之聲……」

當我和妻子開車離開霍巴克河上的斷箭牧場時，我們聽到的就是這樣的聲音。孩子們玩耍時發出的悅耳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