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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近南一死,一個武俠時代就結束了

在《鹿鼎記》前,金庸寫了無數武俠傳奇,塑造了無數定律,諸如」無欲則剛+勤奮樸實才能天下無敵「(郭靖)、」滿清復明是為正統「(紅花會們諸好漢們)、」至情至性從一而終才能收穫愛情「(楊過與小龍女)、「不羈隱士擊敗野心家」(令狐沖)、「天意成全溫善仁厚沒有野心的好孩子」(段譽、虛竹、石破天)、「有情皆孽眾生皆苦」(《天龍八部》)的,浩瀚雄奇的武俠世界。

忽然之間,到晚年,到《鹿鼎記》,他寫了一個狡猾的、無賴的、憊懶的、滿嘴髒話的、偷懶的、好色的、滑稽的、沒半句真話的、討了大堆老婆的小流氓,以及他的不朽歷史。

等於是,一個騎士小說家獨自創造了騎士小說傳統,然後,自己用一個堂吉訶德,推翻了自己設定的世界。

而且:

這個小流氓,恰好處於中國歷史上最矛盾的時代——《鹿鼎記》里充滿了漢人與滿族的矛盾;漢人之間的矛盾(吳三桂、台灣鄭家、天地會等無數勢力的對決);中國與外國的矛盾(中國與俄羅斯);江湖幫會之間的矛盾。

這裡頭出現的人物,用阿九的話說:

「這房間里,雲集了古往今來第一大反賊(李自成),古往今來第一大漢奸(吳三桂)」,韋小寶接茬「古往今來第一大美女(陳圓圓)……」加上康熙、鰲拜、順治、施琅、索額圖、鄭經、陳永華,甚至俄羅斯索菲亞公主、葛爾丹。

無限多的矛盾,無限多的歷史人物,無限複雜的關係,而韋小寶,一個基本不太會武功的小流氓,就穿梭於天地會、清朝宮廷、俄羅斯宮廷、神龍教這無數地方之間,處處左右逢源,多面間諜,靠的不是慷慨大義或超絕武功,而是各種小狡猾伎倆。

而且:

這個小流氓的另一面,是康熙。整部《鹿鼎記》,其實以康熙平鰲拜開始,以康熙平三藩、平台灣、打平雅克薩為貫徹,描述了康熙——姑且不論歷史上實際如此——雄才大略的一面。

金庸以一部完全違反自己傳統的,但是最好看不過的小說,以他最熟練最自如的筆調(金庸小說里文筆之隨意從容,能和《鹿鼎記》媲美的,只有《天龍八部》),推翻了自己所親手製造的武俠世界及其慣有邏輯,從形式和內容上,完成了對自己所有作品——也是武俠史上最偉大的一批作品——的回溯和檢討,而且還順便描述了康熙一朝大事,討論了滿漢矛盾這麼大的一個主題。

姑且不論是否夾帶私貨(我認為有),僅論小說,說《鹿鼎記》是武俠史上的《堂吉訶德》,毫不為過。

當然,也未必全是喜劇。

金庸第一部武俠小說,《書劍恩仇錄》,主角是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宰相公子,江湖老大,意圖藉助乾隆的漢人血統,勸勵他反清復明。經過一場血與火的征戰,喪了自己的愛人香香公主,沒能扛倒清廷,失敗了。

金庸的最後一部武俠小說,或者說,反武俠小說,《鹿鼎記》,主角是個揚州痞子韋小寶。他精神上的父親,是天地會總舵主陳近南。英雄豪傑,一意要反清復明。結果,倒在了自己人的刀下,死去了。

同樣姓陳。同樣是總舵主。你說這巧合不是金庸故意的,我都不信。

在小說里,陳近南和顧炎武、黃宗羲們類似,都是反清復明的遺老,逆天而行,悲壯而執著。但陳近南在書里,必須一再平衡和沐王府的恩怨、和台灣的恩怨、和各路反清團體的恩怨,他是真的太累了。金庸以描寫一個陳家洛式的俠為開始,以描述陳近南這樣的俠為結束,無非在說:

陳近南一死,反清復明的、忠於舊時代的、意圖以一己之力逆時而行的俠們,也結束了。

韋小寶和康熙屬於後一個,更現實、更聰明的時代。

韋小寶在《鹿鼎記》最後一回問顧炎武們:明朝皇帝好不好?有沒有康熙好?如果沒有,為什麼要反清復明?他又回去問他媽媽,自己爹爹究竟是哪個族,他媽媽也說不清。

這種滑稽玩世的態度,其實是金庸給出的另一個答案,更油滑,但可能更現實。陳近南始終以奉正溯為念,但韋小寶看得比他更開,所以活得,也不錯。

某種程度上,陳近南與康熙,是《鹿鼎記》真正的主角。前者第一回就出場(還早過韋小寶),而且全書都在描述他如何平衡中原的力量,對抗康熙。最後,陳近南死了,很悲哀,但也許是唯一合理的結局。他是舊時代的人了,又過於執著。他結束了,反清復明的、黑白分明的、俠的時代,也就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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