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葉嘉瑩說初盛唐詩》:穿越千年感發生命

喜歡唐詩於我已經是很早以前的事了。記憶中,自己在那物質生活還極度睏乏的八零年代,靠省吃儉用積攢下來的幾塊錢,跑去書店買下的第一本心儀已久的圖書,便是中華書局出版的由蘅塘退士選注的直排本《唐詩三百首》。

知道葉嘉瑩先生這個人也有好些年頭了。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末我曾做過好長一段時間的考研夢,研究方向一是中國現當代文學,一是文藝學。因為備考,故對葉嘉瑩先生的著述也偶有涉獵。

然而,真正把葉嘉瑩先生和唐詩聯繫在一起還是最近的事情。感謝人民網讀書頻道推出的幾乎每月一次的人民讀書會書友讀書活動,讓我知道在當今浩如煙海的書籍中還有諸如《葉嘉瑩說初盛唐詩》這樣一類別具一格、學養深厚、文化味極濃郁、契合我心的好書。有人說:好書最能養目,也最能養心。葉嘉瑩先生的書便是如此。這本由先生在台灣《古典文學》雜誌上連載的講唐詩的系列講座編纂而成的新書,甫一出版就受到業界和眾多讀者的熱捧。先生不愧是教書的「天才」,她結合初盛唐詩人的生平和當時的歷史來講,分析深刻,入木三分,讓聽眾和讀者在領略詩歌的優雅與雋美的同時,更能體會到作者獨到的用心,從而更立體地展現出初盛唐詩的獨特魅力——那穿越千年的感發生命依然直抵人心。

在中國古典詩詞的研究和傳承上,葉嘉瑩先生絕對是個異數。這從她對初盛唐詩的客觀評析,尤其是對一些代表詩人的詩作及人品的評說,就可以瞧出某些端倪,正所謂「嘗一臠而知鼎味」。

先說葉嘉瑩先生對初盛唐時期一些代表詩人人品的評價。在先生眼裡,「初唐四傑」王勃愛賣弄文采,性格有缺點,思想沒深度,「小有才,未聞君子之大道」;同為「初唐四傑」的駱賓王則沉穩而不喜炫耀,拒絕做這樣的事情。盛唐的李白是一個不受約束的天才;而王維天分很高,卻缺少真摯的感情力量。先生對杜甫的評價最高,她借哈佛大學老教授 William Hung(洪煨蓮)之口,稱道杜甫是中國最偉大的一個詩人。其他如王績、杜審言,清者自清,人格獨立,不依附權貴,或隱或保持中立;沈佺期與宋之問之流,則卑躬屈節,依附武后和武后的男寵,人格低下——「你不管他怎麼樣,他思想品格的境界一定不會很高。」 陳子昂屬於任者的品格,勇於仕進;孟浩然卻很複雜,個性矛盾的他最後落入了求隱與求仕兩方面都不能夠心安理得的夾縫之中,迷失了自己的方向。有句話叫「詩品即人品」,反之亦然。初盛唐詩人的人品高下,也就直接影響和決定了他們在唐代詩壇的成就和地位。葉嘉瑩先生常常說,詩裡面要傳達一種感發的生命。同樣使人感動,而這種感發生命卻有厚薄、大小、深淺、高低等種種不同。譬如王勃,他的詩雖然在藝術性上非常不錯,但他永遠不能成為真正好的第一流詩人。這是為什麼呢?因為他本身感發的生命不夠。而這一點,既與他死得太早有關,也與他自身性格方面的缺點(人品)有關。又如沈佺期與宋之問,「雖然在藝術方面的成就也很高,但其內容的感發生命卻是很淺薄的。」先生在評說王勃及其詩歌一節中還說了這樣一句話:「我們現在是借著這些小詩人來看中國近體詩的完成,你一定要等到講李白、杜甫這些人時,才能夠真正認識到中國詩歌裡邊那種博大深厚的感發生命在哪裡。」很顯然,在先生眼裡,包括王勃、杜審言在內,在初唐走向盛唐的過程中,那些為近體詩完成作出過貢獻的諸多詩人充其量都是些「小詩人」。

說了人品,我們再來看葉嘉瑩先生對初盛唐這些代表詩人詩作的賞析與品評。對詩作的賞析、品評,包括吟誦,是先生講座的重點,是重頭戲。每一次,先生都是選取一首或幾首最能體現詩人藝術成就或思想價值或情感態度的詩作,來逐字逐句地解讀詩句背後所隱含折射的各種豐富的信息,來分析詩句的節奏、平仄、對仗與押韻,及由此帶來的音韻、節奏美。其間又不失時期、恰到好處地引入一些傳說與掌故,或旁徵博引,拿些熟悉的詩人或詩作加以橫向的比較與鑒賞,讓讀者在大飽眼福和耳福的同時,大長見識,再一次零距離地領略和感受到唐詩的優雅與雋美。譬如先生在賞析杜甫的祖父杜審言的詩作時,先肯定杜審言是初唐近體詩完成的一個重要作者,再講他對杜甫的影響。然後再抓住詩題《和晉陵陸丞早春遊望》中的「和」字的兩個讀音和不同含義講起,講到了詩歌的酬答與「酬和」;講到了「韻目」、格律及押韻;講到了配合的藝術;還講到了弗洛伊德的「情結」和鍾嶸的《詩品》等等。先生的賞析、品評,同時又是別具一格、別出心裁的「詩論」。就在賞析杜審言「雲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這個很複雜的對句時,先生提出並解讀了「氣象」說。她讚歎:「人家杜審言那真是有氣象!」在這裡,先生毫不避違地提到了詩人人品與詩品的關係——「有時氣象很難說,中國常常說一個人作詩,就可以從詩中看出你這個人的胸襟、懷抱、品行,甚至於命運和未來。」先生儘管不苟同那種「先驗決定論」,但肯定「就作者個人而言,這與你自己的胸襟、氣度、懷抱、修養有關係;同時,就整個時代而言,一個走上坡路的興盛的時代與一個走下坡路的沒落的時代,其作品的氣象果然是不同的。」最後明確指出:「初唐詩歌從一開始就表現出一種開闊博大的氣象,形成了這樣一個好的形勢。」這樣的賞析和論見無疑是精到細微和高屋建瓴的。惟其如此,我們便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被先生深厚的學識修養和學術功力所折服!先生帶我們走進那「氣象」萬千的詩的王國,那穿越千年的初盛唐詩里的感發生命依然直抵人心!

關於中國文學的批評,葉嘉瑩先生也有自己獨到的見解。她說:「要衡量批評中國的文學,不僅要有微觀的認識,還要有宏觀的認識。前者是說,你要對文學作品有很細微的觀察,對於其藝術性的每一個字、每一個詞,以及這些字、詞的每一個作用,都能夠有清楚的了解與分析;後者是說對於文學要有整體性的理解與把握。」 一句話,做文學批評,一定要有宏觀與微觀這兩方面的眼光才夠。先生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譬如在評價初唐詩人的成就和地位時,她如是說道:「如果我們以這樣的眼光來看初唐這些寫近體詩的小詩人,就會發現:在整個文學史發展的長遠的洪流中,這些詩人是不能夠缺少的。假如沒有他們對於聲律的完成,以及對於各種藝術方法的運用,就不可能產生後來像杜甫的《秋興八首》、《詠懷古迹》那樣博大深厚的律詩。他們是詩歌發展旅程上的墊腳石,是一個過渡的橋樑。」信哉斯言!葉嘉瑩先生有良知、有識見,有擔當,具足雅士之情、才子之筆、哲人之思,文章不寫半句空。也許這就是葉嘉瑩先生說初盛唐詩的魅力所在。

(作者:湖南省桃江縣灰山港鎮中學 丁星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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