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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滾滾紅塵如一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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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原名陳懋(mào)平(後改名為陳平),中國現代作家,1943年出生於重慶,1948年,隨父母遷居台灣。1967年赴西班牙留學,後去德國、美國等。1973年定居西屬撒哈拉沙漠和荷西結婚。1981年回台後,曾在文化大學任教,1984年辭去教職,而以寫作、演講為重心。1991年1月4日在醫院去世,年僅四十八歲。

姐姐陳田心談三毛:

被體罰而拒絕再上學

我跟妹妹差3歲,所以小的時候都是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玩耍。後來到了南京,張默平的《三毛流浪記》開始進入三毛生命。父親下班時,三毛跑過去翻他公事包,看看爸爸今天有沒有帶一冊《三毛流浪記》回家給她看。她後來發表她的文章,第一篇《結婚記》,她的筆名是「三毛」。

後來到台灣,我常常被老師罰,我覺得好像老師就有這樣的權力,但是三毛的看法不一樣。有一天大概是因為她有一些數學題沒做好,老師就用粉筆畫了一個圈叫她站在裡面,然後又用墨水給她畫了兩個眼睛,像熊一樣。當墨汁沒有干,滴在她的臉上的時候,她的眼淚就流下來了。她回去以後跟媽媽說,「這個學我不再去了。」

拒絕外交官求婚

她後來遇見荷西,開始她的伴侶生活。我們的結婚禮物都是鑽戒,但是她的結婚禮物是什麼呢?當她穿著一席的洋裝,穿著涼鞋走在沙漠里的時候,荷西遞給她的是一個駱駝頭骨,她接到以後欣喜若狂。荷西是一個很忠厚的人,有一張照片是他跟我父親下象棋。三毛就在旁邊說「你要好好下,最好要讓一步,我看你也贏不了,因為都是中國字,你能記下來就不錯了。」我父母親也非常喜歡荷西,因為他是一個很善良的人。我們看到荷西去世,在文章裡面三毛寫,第二天她去荷西的墳上,泥土還沒有干,她用手挖泥土,她的血從指甲里流出來……

後來我的父母把她帶回台灣來了,這樣一個儀態萬千又風情萬種的女人,會有一些男士來敲門的,所以那個時候我們家裡又經歷有一些人來登門拜訪。三毛在德國的一位同學長大以後做了外交官,很好的一個人,彬彬有禮,文學的修養都很好。我們就在旁邊跟她講,「妹妹這個可以了,這樣你就另外有個人陪你走人生。」弟

弟弟陳傑談三毛:

極有語言天賦

我跟三毛一起生活了48年,三毛大我8歲。

三毛1967年到西班牙留學,她的西班牙文比西班牙人還要好。之後她到德國留學,學會了德文。三毛住在台灣的時候,有很多美國的朋友,所以她的英文也相當好。講到方言,三毛會講四川話;會講南京話;我的父母親是浙江定海人講的是寧波話,也會講上海話。然後我們再到台灣,家裡幫忙的人就教她講台灣話,她非常有語言的天分。

酒量好煙癮大

三毛酒量非常好。我們家平常是一個完全不會喝酒的家庭,父母親出去應酬的時候只是稍微沾唇一下。三毛平常在家裡不喝酒,但是跟朋友出去她可以喝一整瓶的威士忌酒或者是一整瓶的白乾,她一點事都沒有,酒量非常好。

另外講到一個不太好的習慣,三毛抽煙,三毛她在1967年到西班牙留學,剛好是歐美的婦女解放運動到中段。喝酒、抽煙雖然是不好的習慣,但是我們現在想想人生有一點點小樂趣又何妨。

死亡前還與母親正常通電話

最後我想講到三毛的死亡。大家都知道我姐姐三毛她是自殺的,為什麼要走上這條不歸路呢?我們家裡人,包括父母親,真的不知道,為什麼好好的一個人,她在死亡那一天晚上還跟我母親通過電話,講的很好,為什麼過了幾個鐘頭以後人就走了呢?我想了那麼多年,我們弟兄姐妹想了那麼多年,不得解答。

三毛的離開是我們人生的一部分,我們只能接受這個事實,三毛的一生高低起伏,遭遇大風大浪,表面是風光的,心裡是苦的,幸虧有家人還有很多好朋友的關懷。(以上選自姜妍《姐姐弟弟憶三毛》)

三毛在撒哈拉沙漠:一個美學靈魂的出走

被體制化是殘忍的,三毛很早就體驗了這種殘忍,她不是在監獄裡體驗的,是在學校里。要知道,在一個濫用權力的國家裡,學校多半是教化的工具,連教師面對孩子也會濫用權力。

一次月考下來,她居然四門不及格,父母警告她,看閑書不能當飯吃,再不收心,要留級了。以她個人的趣味,只知看書是世界上最最好玩的事,但又覺得成績不好,愧對父母。她只好跟每一位老師合作,凡書都背,凡課都聽,連數學習題,都是死背下來,三次數學小考,居然得了滿分。數學老師無法相信,懷疑她考試作弊,拿來考卷逼問。面對人格尊嚴的受傷,三毛一定會堅決捍衛的:「作弊,在我的品格上來說,是不可能,就算你是老師,也不能這樣侮辱我。」數學老師被她氣得冷笑了,老師濫用權力的潛在危險即將爆發。他叫全班同學做習題,唯獨給三毛另一張考卷,不用說三毛吃「鴨蛋」了。老師得意地握著他自己製造的把柄,在全班同學面前,拿著蘸滿墨汁的毛筆,叫她立正,站在劃好的粉筆圈裡,笑吟吟的說:「你愛吃鴨蛋,老師給你兩個大鴨蛋。」

三毛的眼睛外圍被塗了兩個大圓框,濃濃的墨汁流淌下來,順著緊抿的嘴唇,滲到嘴裡。「現在,轉過去給全班同學看看。」在全班的鬨笑中,三毛的天空塌陷了。老師意猶未盡,叫她去走廊上走一圈。她殭屍般的走了出去,廊上的同學先是驚叫,而後指著她大笑,她,瞬間成了名人。回到教室,一位好心的同學拖了她去洗臉,洗臉時,她一句話都沒有說,一滴淚都沒有掉。就算這個數學老師不配做老師,在老師的名分保護之下,就可以為所欲為。有好一陣,她一直想殺掉這個老師。

一個尚在初中的小女生,面對如此嚴峻的問題,有了這麼沉重的心思,她不敢對活人說,便去公墓向死人言。她背著書包,一坐車,就去公墓,從此就開始逃學。她說:「那時候,我認識的墓地有北頭陳濟棠先生的墓園,有陽明山公墓,有六張犁公墓,在現在市立殯儀館一帶也有一片沒有名字的墳場。這些地方,我是常客。世上再沒有跟死人做伴更安全的事了,他們都是很溫柔的人。」

想到了死,而且常與死人交談,這反倒引起她對人生的思考。一個剛剛覺醒的小丫,開始執著於人生的追問者。她鬧學、休學,甚至到西班牙馬德里大學哲學系學習,就是想弄明白「人」以及個體的價值究竟是什麼?但哲學的追問卻讓她放棄了哲學。

「哲學並沒有使我找到生命的答案,我唯一學到的是分析。研究哲學,對我是一種浪漫的選擇,當初以為它能解釋很多疑惑,事實上,學者的經驗並不能成為我的經驗。」

她清醒,所以她孤獨;她孤獨,因此她清醒。孤獨是個自由問題,歸宿是個哲學問題。她說,在這個世界上,向來不覺得自己是芸芸眾生里的一分子,我常常要跑出一般人生活著的軌道,做出解釋不出原因的事情來。

其實不僅三毛,我們每一個人都不是芸芸眾生里的一分子,我們都有獨特的秉賦,獨到的心靈和精神需求,有個人化的生命選擇和生活狀態的表現。但是我們或多或少沒有自覺,或者根本不願意自覺,因為我們更清楚,自覺是要付出巨大物質代價的。我們一向習慣於被安排一切,在家聽父母安排,在學校聽老師安排,在單位聽領導安排,我們這些被安排的眾生。

在荒原里讓文明重頭開始

不記得哪一年,長發半遮的臉,在下午的光線中懶散,一本美國《國家地理》雜誌在手指間不經意地翻,撒哈拉沙漠就這樣闖進了三毛的領地,進駐她的哲學,命運的硬幣拋向大漠深處,黃燦燦很耀眼。三毛說:我只看了一遍,我不能解釋的,屬於前世回憶似的鄉愁,就莫名其妙、毫無保留地把自己交給了那一片陌生的大地。撒哈拉沙漠,在我內心的深處,多年來是我夢裡的情人啊!

讓愛靠近死,使愛更加確定,用死來鞭策愛,讓愛緊迫起來,為了完成愛與死互動的行為藝術,還有比沙漠更好的去處嗎?她幾乎拋棄了過去的一切,在沙漠里與她的愛人荷西《白手成家》。

她在沙粒上艱難地構建著她的精神家園。結婚那天,新娘看了一眼新郎,荷西穿了一件深藍的襯衫,大鬍子也修剪一新。新娘決定:「好,我也穿藍色的。」她找了一件淡藍細麻布的長衣服穿起來,沒有新嫁衣耀眼,舊得溫順,樸實而優雅的格調。一雙涼鞋,一頂草編的闊邊帽子,去廚房拿了一把香菜別在帽子上。新郎樂了:「很好,田園風味,這麼簡單反而好看。」兩人就這樣走進沙漠里,到小鎮上,領了一張結婚證。

漫漫黃沙,無邊而龐大的天空下,兩個徒步的渺小的身影在飄移,四周寂寥得很,沙漠與愛和美融為一體。「每想你一次,天上飄落一粒沙,從此形成了撒哈拉。」是三毛心中的撒哈拉。荷西說:你也許是第一個走路結婚的新娘。她說:我倒是想騎匹駱駝奔去。

在這裡,沒有人要求她必須體制化,她可以暫時把自己的「社會關係的總和」放下,而獨自去面對自我。她成了沙漠的一分子,一粒純樸本分的沙子,她再也離不開這片沒有花朵的荒原了。她常說:「自由自在的生活,在我的解釋里,就是精神的文明。」看著鄰居家炊煙裊裊,她覺得這裡安詳得近乎優雅,她要在荒原里閑吟風花雪月。

她用母親寄來的粉絲,給荷西做了三道中國菜,第一道是「粉絲煮雞湯」,荷西喝了一口,問她:咦,什麼東西?中國細面嗎?她用筷子挑起一根粉絲說:這個叫「雨」,是春天的第一場雨,在高山上,被一根一根凍住了,不容易買到哦!第二道是「螞蟻上樹」,將粉絲在平底鍋一炸,再灑上絞碎的肉和汁。荷西咬了一大口,問:像白色的毛線,又好像是塑膠的?哈哈,都不是,是你釣魚的那種尼龍線,中國人加工變成白白軟軟的了。第三道是「粉絲合子餅」,與菠菜和肉絞碎做的餡餅,荷西咬一口說:這個小餅裡面你放了沙魚的翅膀對不對?我聽說這種東西很貴,難怪你只放了一點點。

真理別老用槍杆子來說話,要用生活來說話,用夢想來說話,這樣說來,真理平常得就像街邊小攤,熱愛生活的人都有發言權。三毛的精神追求,可以化腐朽為神奇。她到對面的垃圾場拾來舊汽車外胎,洗清潔,裡面填上一個紅布坐墊,像個鳥巢,來人搶著坐;拾來深綠色的大水瓶,抱回家來,上面插上一叢怒放的野地荊棘,那感覺有一種強烈痛苦的詩意;拾來不同的汽水瓶,再買下小罐油漆,給它們塗上印地安人似的圖案和色彩;駝頭骨早已在書架上了,她還讓荷西用鐵皮和玻璃做了一盞風燈……這就是三毛的精神社區了。

能從荒原里玩出風花雪月,這便是三毛,同樣玩破爛,在荒原里玩和在北京玩,感覺不一樣。與三毛那純粹根柢於荒原且完全生活化的行為藝術和裝飾藝術相比,「798」里的那些「玩藝兒」其實算不上什麼。尤為難能可貴的,是她那個「兩腳書櫥」,居然還能在最原始的大沙漠里散發出濃郁的書香,她像基督徒背著十字架一樣,背著她的大書架,直到那沉重的書架化作她的靈魂和思想,她「突然發覺,書籍已經深深植根在我身體里,帶不帶著它們,已不是很重要的事情了」。

即便如此,當她每每觸摸1600多本書時,書依然是她居於荒漠里最好的精神慰藉。她說,而今我仍愛書,可是也懂得愛我平凡的生活,是多少年的書本,才化為今日這份頓悟和寧靜。我的心裡,有一個悄悄的聲音在說:這就是了!這就是一切了。

一粒美學靈魂的沙子

一粒沙子具有本體意義,荒原是文明產生的前提。

撒哈拉,那個讓三毛有著前世鄉愁的地方,連上帝之手都不願撒播種子的沙漠,卻是三毛的生命底色。沙漠是生命的原色,人性的原初。一切所謂文明的雕飾,在烈日風吹下,都會還原為赤裸裸沙粒;也會在月夜朦朧中還原為原始的生動。自由自在而又缺乏誘惑的單一狀態不僅淹沒了慾望的苦惱,而且為精神提供了另一種審美體驗,撒哈拉是審美的而非文明價值所堪比。

這是三毛的需求,她的生活狀態是圍繞著人性本色展開的,她的生命過程也是圍繞人性本色而展開。她很認可荷西稱她作「異鄉人」,的確,對於一個靈魂流浪者來說,這實在是再合適不過了。

誰能想到,她在荒原里還能像孟子說的那樣「萬物皆備於我」。真理在都市裡,被文明一層又一層的包裹著。而在荒原,在大漠,所謂「真理」,就那麼明明白白,簡簡單單的向人顯現了。關於女人的真理,並非當下流行的種種「女權主義」,而是有關精神品位,決不妥協。三毛既不向都市妥協,也不向荒原妥協。有一天,她家裡來了一位客人,觀光後,嘆為觀止:「請轉告你的先生,你們把美麗的羅馬造成了。」她回答說:「羅馬不是一天造成的。」這是西方人的觀點,在我看來,她是從中國把一座文化的江山搬來了。

三毛成長於熱帶雨林的台灣小島,一年四季綠意濃得化不開,還有不送寒冷只送溫暖的風。沙漠和綠島,這天地間的兩極,也是生命的兩極,生活的兩極,三毛在其中找到了中庸的平台,人的本能生活在哪裡都一樣,而要享受乾淨單純的精神生活卻不一樣,後者對環境品質的要求很高。這倒不是說精神不能承受慾望之重,而是說能從慾望之重中逃脫出來的人,沒有巨大的勇氣則難以做到。

三毛在沙漠苦到盡頭時,看到一張自己的照片,穿了長禮服,披了毛皮大衣,頭髮梳得高高的,帶著長長的耳環,正從柏林歌劇院聽了《弄臣》出來。她感嘆到,生命的過程,無論陽春白雪,還是青菜豆腐,都要有所體驗,而且都是一場不同凡響的體驗盛宴。當時三毛連青菜豆腐都沒有。生命在荒僻落後而貧苦的地方,一樣欣欣向榮地滋長著,這是三毛的通透。當然沙漠不是理想國,三毛也有很痛苦的時候,生活上最起碼的欠缺,造成了情趣的枯竭。「我非常痛苦,非常寂寞」,精神生活的需求,真是沙漠黑夜的一盞明燈,再次照亮她自己,她開始寫作了。文學靈魂回歸在寫作里。

當然,我們大多數人是在文明的價值體系里討生活,安於慣性的驅使,隨波逐流是最安全的港灣。三毛不太在乎他人是否認同她的生活選擇,更沒有要求他人一定要像她這樣生活才是最好的選擇。她只是一個管好自己的人,在眾多掙扎著不被文明體制化的異數中,三毛最徹底,徹底到連死的形式和時間都要自己來選擇,而沒有交給上帝。

靈魂的流浪需要載體,它既不坐火車,也不乘飛機,它要求三毛以皮囊載之。於是三毛的皮囊便成為她的靈魂座架,載著她的心靈和精神走在回家的路上。多麼高貴的皮囊,她用這高貴的皮囊換取了靈魂的流浪,這價值傾國傾城。她在醫院的輸液架下坐忘了,我想這樣評價她的死,才不會委屈三毛。

三毛曾說:「如果選擇了自己結束生命這條路,你們也要想得明白,因為在我,那將是一個幸福的歸宿。」她只想作一粒沙子,一粒天然去雕飾的沙子。自然,本色。不需要裝飾的人生,卻有著源源不竭的精神快樂,這才是三毛的需要。(以上節選自李冬君《三毛在撒哈拉沙漠,一個美學靈魂的出走》)

三毛與瓊瑤:《送你一匹馬》

從這篇文章中我們可以看到,三毛與瓊瑤是認識的,並且瓊瑤曾經在精神上陪伴了三毛一段灰暗的日子。三毛與瓊瑤都姓陳,都是那個年代台灣不可多得的女作家,雖然經歷與性格不同,但在文字的精神世界裡她們的靈魂是相通的,所以每次看這篇文章,心底總有一種說不清的小小的感動。(唐時雪)

《送你一匹馬》(作者三毛)

  陳姐姐,「皇冠」里兩個陳姐姐,一個你,一個我——那些親如家人的皇冠工作人員這麼叫我們的。  始終不肯稱你的筆名,只因在許多年前我的弟弟一直這麼叫你,我也就跟著一樣說。一直到現在,偶爾一次叫了你瓊瑤,而且只是在平先生面前,自己就紅了臉。  很多年過去了,有人問起我們是怎麼認識的,我總說是兩家人早就認識的。這事說來話長,關係到我最愛的小弟弟大學時代的一段往事,是平先生和你出面解開了一個結——  替我的弟弟。為著這件事情,我一直在心裡默默的感激著你們,這也是我常常說起的一句話——瓊瑤為了我的家人,出過大力,我不會忘記她。你知道,你剛出書的時候,我休學在家,那個《煙雨蒙蒙》正在報上連載。你知道當年的我,是怎麼在等每天的你?每天清晨六點半,坐在小院的台階上,等著那份報紙投入信箱,不吞下你的那一天幾百字,一日就沒法開始。  那時候,我沒有想到過,有一天,我們會有緣做了朋友。當年的小弟,還是一個小學的孩子,天天跟狗在一起玩,他與你,更是遙遠了。真的跟你有第一次接觸時,我已結婚了,出了自己的書,也做了陳姐姐。你寄來了一本《秋歌》,書上寫了一句話鼓勵我,下面是你的簽名。小弟的事情,我的母親好似去看過你,而我們,沒有在台灣見過面。這一生,我們見面的次數不多,你將自己關得嚴,被平先生愛護得周密。我,不常在台灣,很少寫作,一旦回來,我們通通電話,不多,怕打擾了你。  第一次見到你,已是該應見面之後很久了。回國度假,我跟父母住在一起,客廳擠,萬一你來了,我會緊張,覺得沒有在一個屬於自己的地方接待你,客廳環境不能使我在台北接待朋友。於是我去了你家。那是第一次見面,我記得,我一直在你家裡不停的喝茶,一杯又一杯,卻說不出什麼話來。身上一件灰藍的長衣,很舊了,因為沙漠的陽光烈,新衣洗曬了幾次就褪了色。  可是那是我最好的一件衣服了,其實那件是我結婚時的新娘衣。我穿去見你,在你自信的言笑和滿是大書架的房間里,我只覺得自己又舊又軟,正如同那件衣服。  那次,你對我說了什麼,我全不知道,只記得臨走的時候,你問我什麼時候離開台灣。  我被你嚇的,是你的一切,你的笑語,你的大書架,你看我的眼神,你關心的問話,你親切的替我一次又一次加滿茶杯……  陳姐姐,我們那一次見面,雙方很遙遠,因為我認識的你,仍是書上的,而我,又變成了十幾歲時那個清晨台階上托著下巴苦等你來的少女,不知對你怎麼反應。距離,是小時候就造成的,一旦要改變,不能適應。而且完全弱到手足無措。你,初見面的你,就有這種兵氣。是我硬冤枉給你的,只為了自己心態上的不能平衡。  好幾年過去了,在那個天涯地角的荒島上,一張藍色的急電,交在我的手裡,上面是平先生和你的名字——Echo,我們也痛,為你流淚,回來吧,台灣等你,我們愛你。  是的,回來了,機場見了人,閃光燈不停的閃,我喊著:「好啦!好啦!不拍了,求求你們,求求你們……」  然後,用夾克蓋住了臉,大哭起來。  來接的人,緊緊抱住我,沒有一句話說。只見文亞的淚,斷了線的在一旁狂落。你的電話來,我不肯接,你要來看我,又怕父母的家不能深談——不能給你徹夜的坐。  很多日子,很多年,就是回憶起來的那段心情。很長很長的度日如年啊,無語問蒼天的那千萬個過不下去的年,怎麼會還沒有到喪夫的百日?  你說:「Echo,這不是禮不禮貌的時間,你來我家,這裡沒有人,你來哭,你來講,你來鬧,隨便你幾點才走,都是自由。你來,我要跟你講話。」  那個秋殘初冬的夜間,我抱著一大束血也似鮮紅的蒼蘭,站在你家的門外。  重孝的黑衣——盲人一般的那種黑,不敢沾上你的新家,將那束紅花,帶去給你。對不起,陳姐姐,重孝的人,不該上門。你開了門,我一句不說,抱歉的心情,用花的顏色交在你的手裡,火也似的,紅黑兩色,都是濃的。  我們對笑了一下,沒有語言,那一次,我沒有躲開你的眼光和注視,你,不再遙遠了。  我縮在你的沙發上,可怕的是,那杯茶又來了,看見茶,我的一隻手蒙上了眼睛,在平先生和你的面前,黑衣的前襟一次又一次的濕了又干,幹了又濕。  今昔是什麼?今昔在你面前的人,喝著同樣的茶,為什麼茶是永遠的,而人,不同了?  你記得你是幾點鐘放了我的,陳姐姐?  你纏了我七個小時,逼了我整整七個小時,我不講,不點頭,你不放我回家。如果,陳姐姐,你懂得愛情,如果,你懂得我,如果,你真看見我在泣血,就要問你——我也會向你叫起來了。我問你,當時的那一個夜晚,你為什麼堅持將自己累死,也要救我?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纏死,也要告訴一個沒有活下去意念的人——人生還有盼望?  自從在一夕間家破人亡之後,不可能吃飯菜,只能因為母親的哀求,喝下不情願的流汁。那時候,在跟你僵持了七個小時之後,體力崩潰了,我只想你放我回家——我覺得你太殘忍,迫得我點了一個輕微的頭。  不是真的答應你什麼,因為你猜到了我要死,你猜到了安葬完了人,陪父母回台之後,我心裡的安排。  你逼我對你講:「我答應你,瓊瑤,我不自殺。」  我點了點頭,因為這個以後還可以賴,因為我沒有說,我只是謊你,好給我回去。你不放過我,你自己也快累瘋了,卻一定要我親口講出來。我講了——講了就是一個承諾,很生氣,講完又痛哭起來——恨你。因為我一生重承諾,很重承諾,不肯輕諾,一旦諾了便不能再改了。你讓我走了,臨到門口,又來逼,說:「你對我講什麼用,回去第一件事,是當你母親替你開門的時候,親口對她說:「媽媽,你放心,我不自殺,這是我的承諾。」

  陳姐姐,我恨死你了,我回去,你又來電話,問我說了沒有。我告訴你,我說了說了說了,……講講又痛哭出來。你,知我也深,就掛不了電話。你知道,你的工作,做完了。  在我們家四個孩子里,陳姐姐,你幫了兩個——小弟,我。相隔了九年。三年前,我在一個深夜裡坐著,燈火全熄,對著大海的明月,聽海潮怒吼,守著一幢大空房子,滿牆不語的照片。  那個夜晚,我心裡在喊你,在怨你,在恨你——陳姐姐,為著七個月前台灣的一句承諾;你逼出來的,而今,守的是什麼樣的日子。第二天,我寫了一封信給你,說了幾句話——陳姐姐,你要對我的生命負責,承諾不能反悔,你來擔當我吧!  當然,那封信沒有寄,撕了。  再見你,去年了。你搬家了,我站在你的院子里,你開了房子的門,我們笑著奔向彼此,拉住你的手,雙手拉住你,高聲喊著:「陳姐姐!」然後又沒有了語言,只是笑。  我們站在院子里看花,看平先生寶貝的沙漠玫瑰,看楓樹,看草坪和水池。你穿著一件淡色的衣服,髮型換了,臉上容光煥發。我,一件綵衣,四處張望,什麼都看見了,不再是那個只見一片黑色的盲女。  那天是黃昏,也是秋天,晚風裡,送來花香,有一點點涼,就是季節交替時候那種空氣里轉變的震動,我最喜歡的那絲悵然——很清爽的悵然,不濃的,就似那若有若無的香味。過去,不再說了。又來了,這次是小杯子,淡淡的味道,透明的綠。我喝了三次,因為你們泡了三次。  陳姐姐,你猜當時我在想什麼?我在想沙漠阿拉伯人形容他們也必喝三道的茶。第一道苦若生命,第二道甜似愛情,第三道淡如微風。  面對著你和平先生,我喝的是第三道茶。這個「淡如微風」,是你當年的堅持,給我的體驗。  我看了你一眼,又對你笑了一笑。  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  不能言謝,我只有笑看著你,不能說,放在生命中了。  耶誕節,平先生和你,給了我一匹馬,有斑點的一匹馬,在一個陶盒子上。盒子里,一包不謝的五彩花。一張卡片,你編的話,給了我。你知道,我愛馬,愛花,愛粗陶,愛這些有生命才能懂得去愛的東西。有生命嗎?我有嗎?要問你了,你說?  我很少看電視的,或者根本不看,報上說,你有自己的天空,有自己的夢。我守住了父母的電視,要看你的天空和夢是什麼顏色。你看過我的一次又一次顏色,而我,看過的你,只是一件淡色的衣服。而你又不太給人看。  我是為了看你,而盯在電視機前的,可是你騙了我,你不給人多看你。你給我看見的天空,很累,很緊湊,很忙碌,很多不同的明星和歌,很多別人的天空——你寫的。  而你呢?在這些的背後,為什麼沒有一個你坐在平先生旁邊閑閑的釣魚或曬太陽的鏡頭?

  我看過你包紗布寫字的中指,寫到不能的時候,不得不包的紗布。孩子,這還不夠嗎?你不但不肯去釣魚,你再拿自己去拚了電影,你拚了一部又一部,不懂享受,不知休息,不肯看看你的大幅霓虹燈閃在深夜東區的台北高牆上時,瓊瑤成功背後那萬丈光芒也擋不住的寂寞。誰又看見了?  戲院門口的售票口在平地,哪兒是你。  大樓上高不可及的霓虹燈,也是你。那兒太高,沒有人觸得到,雖然它夜夜亮著,可是那兒只有你一個人——嫦娥應悔偷靈藥,高處不勝寒。  好孩子,你自己說的,你說的,可不是我——不要再做神仙了。我知道你,你不是一個物資的追求者。我甚而笑過你,好笨的小孩子,玩了半生那麼累的遊戲,付出了半生的辛勞,居然不會去用自己理所當然賺來的錢過好日子。  除了住,你連放鬆一下都不會,度假也是迫了才肯去幾天,什麼都放不下。這麼累的遊戲,你執著了那麼多年,你幾次告訴過我:「我不能停筆,靈魂裡面有東西不給我自由,不能停,不會從這個寫作的狂熱里釋放出來,三毛,不要再叫我去釣魚了,我不能——」常常,為了那個固執的突破,你情緒低落到不能見人。為了那個對我來說,過份複雜的電影圈,你在裡面撐了又撐,苦了又苦,這一切,回報你的又值得多少?  個性那麼強又同時非常脆弱的女人——陳姐姐,恕我叫了你——孩子。寫,在你是不可能停的,拍,誰勸得了你?  看你拿命去拚,等你終有累透了的一天,等你有一天早晨醒來,心裡再沒有上片、劇本、合同、演員、票房、出書……等了你七年,好孩子,你自己說,終於看見了《昨夜之燈》。那一切,都在一個決心裡,割捨了。  今夜的那盞燈火,不再是昨夜那一盞了,你的承諾,也是不能賴的。這一場仗,打得漂亮,打得好,打得成功。  那個年輕時寫《窗外》、《煙雨蒙蒙》的女孩,你的人生,已經紅遍了半邊天,要給自己一個肯定,今天的你,是你不斷的努力和堅持打出來的成功,這裡面,沒有僥倖。  放個長假好不好?你該得的獎品。  休息去吧!你的伴侶,一生的伴侶,到底是什麼,你難道還不知道?你一生選擇的伴侶,你永恆的愛情,在前半生里,交給了一盞又一盞長夜下的孤燈,交給了那一次又一次纏紗布的手指。孩子,你嫁給了一盞無人的燈,想過了沒有?  你的笑和淚,付給了筆下的人,那盞燈照亮了他們,而你自己呢?你自己的日子呢?  不要不肯走出可園,那個鎖住了自己的地方,改變生活的方式,呼吸一些清晨的空氣,再看看這個世界,接觸一些以前不會接觸的人群——不要掉進自己的陷阱里去。  在一個男人永生對你付出的愛情里,你仍是有自由可言的。跟他一起自由,而不是讓他保護你而迷路。

  不拍電影了,真好,戲終於落幕了,那是指電影。  現在你自己的戲,再沒有了太多的枷,你來演一次自己的主角好不好?不要別的人佔去你大半的生命,不要他們演,你來,你演,做你自己,好孩子,這個決心,可是你說的,我只不過是在替你鼓掌而已。  你是自由的,你有權利以自己的方式表達自己的路,他人喜不喜歡你走出來的路,不是你的事情,因為畢竟你沒有強迫任何人。別說強迫了,你根本連人都不肯見。  最喜歡你的一點,是你從不在朋友歡喜的時候,錦上添花,那個,你不太看得見。  這一生,我們也不常見面,也不通信,更不打電話,可是,在我掉到深淵裡的那一剎那,你沒有忘記我,你不拉我,你逼我,不講理的逼我,逼出了我再次的生命。  是你,陳姐姐,那個不甘心的承諾,給了我再來的生命。  我不謝你,你知道,這種事情,用這個字,就不夠了。  昨夜之燈,任憑它如何的閃亮,都不要回頭了,你,我,都不回頭了。我們不嫁給燈,我們嫁給生命,而這個生命,不是只有一個面相,這條路,不是只有一個選擇。

  戲,這麼演,叫做戲,那麼演,也叫做戲,這一場下了,那一場上來,看戲的,是自己,上台的,也是自己。陳姐姐,你鼓勵過我,我現在可不可以握住你的手,告訴你,我們仍然不常見面,不常來往,可是當我們又見的時候我也要送你一匹馬——我畫的,畫一個瓊瑤騎在一匹賓士的馬上,它跑得又快又有耐性,跑得你的什麼巨星影業公司都遠成了一個個斑點,跑到你的頭髮在風裡面飛起來,這匹馬上的女人,沒有帶什麼行李,馬上的女人穿著一件白色的棉布恤衫,上面有一顆紅色的心,裡面沒有你書里一切人物的名字,那兒只寫著兩個字——費禮,就是你的丈夫的筆名。  跑進費禮和你的穹蒼下去吧!  其實,已經送了你一匹馬。現在。  祝你旅途愉快!

滾滾紅塵如一夢:靈魂終歸你所嚮往的自由

從最早讀的《溫柔的夜》,到後來的《撒哈拉沙漠》,心隨著那個孤傲而不馴的女子沉沉浮浮,看她從文字中輕輕走來,看她孤獨中的清醒,清醒里的孤獨,看她的幸福盛開在撒哈拉沙漠,又終將一切回歸中無色而冰冷的沉默。她的眼睛洞察透了人生,她的流浪里寫滿了優雅,她的一生又註定了是一場渴望自由、追求自由的追夢的過程。

1991年1月4日,我們所喜歡的三毛終於得償夙生所願。她的靈魂終歸她所嚮往的自由。在那個充滿自由與理想的地方,與她一生的摯愛重逢並相守。我們惋惜,我們感傷,我們祝福。祝福這個在文字里綻放的女子,從此與悲傷別過,從此與幸福比鄰。(唐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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