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翰《中國邏輯的崩潰》09
【網閱提要1—1】——社會學研究表明,不同人群的力量對比並不簡單地取決於數量的多寡,而首先取決於組織程度。商鞅的「弱民」路線,就建立在大眾內部分化的措施之上。——中國人「窩裡斗」的習性由來已久,形成原因則指稱不一,而實際上是從商鞅主持的一場劣根性培訓開始的。——在「連坐法」的威脅之下,秦國人要想苟延性命,都需要做好哪些基礎工作,掌握哪些看家本領?一是樹立敵對意識,把親人鄰里當成監視對象。二是窺探他人隱私。三是背後議論人,彼此交流情報。四是圈內人互相束縛。五是痛下黑手,向官府告密。——在這個過程中,人們被迫放棄道德觀念和健康情感,徹底改造了人性,變成了一隻只豺狼,而且建立了一種內部傾軋的利益得失關係,成為「窩裡斗」群體習性養成的起點。20世紀四五十年代,大陸曾經流行一首紅歌《團結就是力量》。但那是對民眾大聯合而言的,對於國家政權來說就恰恰相反了,因為歌里唱出了「讓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滅亡」——就是顛覆專制政府。團結真有如此大的威力嗎?是的。社會學研究表明,不同人群的力量對比並不簡單地取決於數量的多寡,而首先取決於組織程度。商鞅是否已經領悟到幾千年後的理論,不得而知。但他對組織資源的運用的確達到了一定的高度,他的「弱民強國」路線,就建立在大眾內部分化和國家壟斷組織資源的措施之上。【「窩裡斗」的培訓工程】柏楊的《醜陋的中國人》,因為勇於揭露家醜,曾經掀起過一陣不小的旋風。他指出中國人的窩裡斗「天下聞名」。說「有中國人的地方就有內鬥,中國人永遠不團結,似乎中國人身上缺少團結的細胞」。「各位在美國更容易體會到這一點,凡是整中國人最厲害的人不是外國人,而是中國人。凡是出賣中國人的,也不是外國人,而是中國人。凡是陷害中國人的,不是外國人,而是中國人」。如果柏楊先生所言不虛的話,那中國人還真不是什麼好東西。中國的內鬥由來已久,是不爭的事實,但個中緣由卻指認不一。柏楊認為「中國人的不能團結,中國人的窩裡斗,是中國人的劣根性。這不是中國人的品質不好,而是中國的文化中,有濾過性的病毒,使我們到時侯非顯現出來不可,使我們的行為不能自我控制,明知道這是窩裡斗,還是要窩裡斗」。心理學家朱建軍則解讀為「中華民族的性格是一種病態的『口欲期固結』」。精神分析學派將兒童的成長劃分為口欲期、肛欲期和性蕾期。「口欲期」是指一歲前兒童注意力集中在口欲上,處於一種完全不自立的狀態,依賴養育者生活。朱建軍分析,中國人緣於專制文化導致「從兒童開始的一生中,人的自我探索行為、獨立自主意願被嚴重壓制,肛欲期應該具備的獨立性在多數人的一生中都沒有機會發展。民族性格只能成為『永遠的口欲期』」。「兒童沒有能力自己去獲得『食物』,只能在父母分配的份額中盡量多得到一點。而為了多一些『食物』,他要戰勝的競爭對手就是自己的兄弟姐妹——口欲期的人也是一樣,他們不懂得如何通過合作向外尋求,獲得自己的利益,而是最善於通過廣義的『兄弟姐妹』,也即同事、親人、同胞競爭而獲得利益。這就是中國人的『窩裡斗』,也是中國人妒忌心格外強烈的原因。」(朱建軍《心靈的年輪:中國文化的心理分析和救贖》)還有一種觀點,或許可以叫做「封閉論」。認為在一個資源有限的封閉環境中,人群的競爭就會格外地激烈。中國人口眾多,資源較少,又因為限制自由,交往的圈子相對固定,所以從外面觀察,就象「內部」爭鬥不休的樣子。但也有人不以為然,列舉出「我國自春秋戰國迄於清代中期,人口總量一直在1000萬到6000萬之間波動,而疆域一度北接西伯利亞,西至鹹海,南包南海諸島……」在這些地廣人稀、資源充足的時期,又何以仍然內鬥不止呢?今天紐約、東京的人口密度也不會低於北京吧,何以從沒有聽說這兩個城市的市民搞「文攻武衛」,互相鬥得死去活來?類似的觀點不一而足,還有關於反思的反思。周寧在《「被別人表述」:國民性批判的西方話語譜系》一文中,從梁啟超最初提出國民性批判的話題,一直追述到魯迅創作出「阿Q」這個活靈活現的文學典型。聯繫西方從孟德斯鳩、赫爾德到黑格爾「試圖在現代世界觀念秩序中確立中國的國民性」的話語形成,指出「西方有關中國國民性的話語傳統,作為一種知識霸權支配著中國的現代化運動中的國民性批判」。就是說,中國的國民性是一個外來的話題,是由西方世界提起並沿著西方否定中國人的思路進行的,包括討論的「主題、思維方式、價值評判體系、意象和辭彙以及修辭傳統」。這些說法分別從某一方面揭開了問題的一角,啟發了國民性的探索。不過,真要回到中國人的內耗,或說「窩裡斗」的話題上,又不完全是這麼回事。它本來這就是中國社會甚至民族的一個基本特點,與西方比照只是獲得了更明確的意義。因為它並非文化形成的,也不是非要藉助現代性對比才能顯現的,如果非要對比的話,秦朝前後的變化已經判若兩個世界,更不要說明清與春秋戰國的強烈反差了。按照商鞅「民弱國強,民強國弱」的「國民背反」律,人民「團結就是力量」,是破壞「強國」事業的潛在因素,應依法予以剷除,沒有法律也要趕緊創製這樣的律條,代之以普及和發展群眾性的矛盾關係。就是說中國人的內鬥,是「弱民」政治的一個直接產物,是由商鞅發起的全民「劣根性」培訓的結果。屬於「訓練有素」的專業水平,完全不是文化等外部事物消極影響所能達到的,那樣只能達到「業餘組」的水準。它的馴化依賴整個商君法系,「連坐法」則是「培訓大綱」,商鞅充當了這場培訓的總設計師和首任總教練官。《漢書·刑法志》記載:「秦用商鞅,連相坐之法,造三夷之誅」,說的就是商鞅主持秦國變法,制定連坐和族刑的刑事株連制度。「族刑」是一人犯死罪,處決全家全族。「連坐」是一人犯罪,有一定關係的人連帶受罰。這兩種刑罰方法都起源在奴隸制時代,但多數情況下只用於戰爭中不服從命令的軍人,而且是臨時置刑。商鞅通過立法手段,使之制度化日常化了。秦國的連坐有許多種,比如行伍連坐、職務連坐、責任連坐,而涉及面最廣最基礎的是「什伍連坐」:在嚴格戶籍登記管理的基礎上,把居民五家編成一「伍」,十家編成一「什」,捆綁成一個聯保組織,一人犯法,什伍都要受罰。特殊之處在於商鞅為組織內成員規定了互相監視的義務,並獎勵告密。能夠檢舉他人的「告奸」者與「斬敵首同賞」,有意隱匿者處以腰斬。這成為當時居民關係的指導法則。這套制度突然施加在秦國百姓的頭上,猶如天上壓下個大磨盤,讓人莫不茫然失措。老百姓從來都是自己過自己的小日子,哪裡管得了別人的許多事情。可如今不管不行了,不知道什麼時候、身邊什麼人、什麼事開罪了國家,就可能受到牽連,處分罰款、甚至掉腦袋都是小事一樁,還有更可怕的被一劈兩截(腰斬)。這種情況下要避免「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怎麼辦?唯一的辦法只能是苦練求生技術,人人練、家家練、全民大操練。那麼,根據「連坐法」的要求,秦國人要想苟延性命,都需要做好哪些基礎工作,掌握哪些看家本領呢?第一步,樹立敵對意識。原本父子夫婦,街坊鄰里那樣相親相愛和相扶相助的親情鄉情,在「什伍連坐」的框架里都變成了相互糾舉與有罪同罰的關係,彼此成了監察和防範的對象。這就要求人們樹立起普遍的敵對意識。而且按連坐法劃定的範圍,首先要以身邊人——親人和近鄰為對象,隨時準備發現他們的過失,送交政府懲治。同時,也要防備圈內人構陷自己。鬥爭是從家庭內部開始的,法律規定,如果妻子搶先告發丈夫,可以免於被罰為奴,保留陪嫁的衣物和奴婢;丈夫揭髮妻子,不但可以脫罪,還能將女方的財產佔為已有;互相隱瞞的,則殺無赦。家人尚且如此,朋友四鄰就更不用說了,超出圈子則有點多餘或屬於無用功,不在法律圈定的利害關係之內。這可能是「窩裡斗」盛行,「窩外斗」少見的初始原因。第二步,窺探他人隱私。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工作和生活,還會保存自己的一點小秘密,不可能事事公開,廣而告之。關鍵是別人有知道的必要嗎?正常情況下當然沒有,但連坐法生生將大家的身家性命扯在了一起,就不僅是「必要」而是「要命」的問題了。於是各人就必須使出看家本領,挖掘所有陰暗的角落,不太專業但絕對有創造性和無微不至。今天網路上的「人肉搜索」是無論如何趕不上的,只是有時不免無聊或下作,爬牆頭、聽房根、道聽途說、以訛傳訛什麼的無所不有,收集的內容個人隱情偏多,模稜兩可的不少,都是有情可原的。雲夢秦簡的《法律答問》上有一個告奸的案例,記載「某甲」把兩個白天作愛的男女捉起來送到官府請賞,說某伍的甲押著男子乙、女子丙,報告說:「乙丙相與奸,白晝見某所,捕校上來詣之」。所以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中國人喜好探聽他人隱私的積習從那時算起來由來已久了。第三步,背後議論人。每個人都成為周圍人的監視對象,也在時時窺探著他人的一舉一動。一旦發現什麼風吹草動或尋摸著什麼陳芝麻爛穀子的消息,大家就要背著當事人溝通交流,議論和甄別一番,決定是否採取共同行動,把情報出賣給政府。「誰人背後不說人,誰人背後不被說」就是最好的寫照。且不說一家一戶犯罪要牽扯其餘四家或九家,即使一家之內某人違法犯紀,其他家屬也未必認可,所以家裡家外地背地裡議論人,對避免「連坐」實在是極其必要的。而且越親近的人掌握的黑材料越多,利益關聯越緊,可能議論的越起勁。古時說「謗人」即是議論人,而不是誹謗人,但從詞義轉變可知,「謗人」雖然緣於議論,但在連坐法的壓力下是傾向於不談成績專挑毛病的,即便不是惡意中傷,也絕不會有什麼好結論。以至於「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第四步,互相束縛。相互監視和議論既有助於發現蛛絲馬跡,也能形成輿論氛圍,約束圈子成員的言行。初始的目的或許是出於向犯罪傾向做鬥爭,發出警告,阻止罪行,避免被動連累。但是商鞅之法,及至後代的中國法律,對百姓是唯恐刑罰不及的,罪與非罪的界限很難分辨。許多法律條文,象禁止讀詩書、發議論、講真話、騎電動車、擺攤經商靠雙手養家糊口什麼的,原本就不是懲辦犯罪,而是迫害民眾的。所以,是否會惹上官司,更多取決於眾人是否「告奸」,官吏如何審判——是「以事實為依據」,還是站在「政治高度」借力打力或藉機勒索。因此,周圍的閑言碎語便不得不聽,不但是非法行為,有創新的、與眾不同的、不被理解的、別人看不順眼的、甚至僅僅是令人愉悅的活動,都可能觸動他人的敏感神經,被列入禁忌。「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的後果,即便不是馬上遭到舉報和鎮壓,也要承受集體排斥的壓力,如果不妥協讓步,就將陷入嚴重孤立的困境。第五步、痛下黑手。前面一系列的功夫培訓,本意即在於親人鄰里相互檢舉揭發,何況在一個不斷猜疑與防範的持續高壓環境下,互相傷害的衝動日積月累,既使不是井噴式暴發,也必定源源不絕如水長流。除了原有對他人犯罪牽連自己的恐懼之外,仇恨和嫉妒也使相互作伐成了家常便飯。更何況「小報告」打對了還有意外的收穫,甚至可以獲得爵位獎賞和佔有他人財富。什麼鄰人相殘、出賣朋友、以至「大義滅親」便統統不在話下了。戰國四公子之一的信陵君就評價秦國人:「貪戾好利無信,不識禮義德行。苟有利焉,不顧親戚兄弟,若禽獸耳」(司馬遷《史記·魏世家》)。這不正是連坐法成功的表證嗎?而國家政權和政府輿論一再鼓勵和正義化無恥的告密行為,不斷地鞏固這種負面的人性。對那些不肯同流合污的正人君子,則堅決打擊,直至消滅肉體,為天下人心清理出了一片只生雜草,不長鮮花的「正能量」環境。這種情況下,你不先在窩裡斗明白,到窩外去閑逛,那不是找死嗎?至此,內部敵視、窺探隱私、背地謗人、互告黑狀,這些「模範公民」的活命基本功都齊備了,有人說這是中國道德史上一次根本性的大倒退,相當準確。在這個過程中,人們被迫放棄道德觀念和健康情感,徹底改造了人性,變成了一隻只豺狼,而且建立了一種內部傾軋的利益得失關係,成為「窩裡斗」群體習性養成的起點。從商鞅變法到秦國統一,商君之法在秦王國扎紮實實地實踐了100多年。爾後,在秦國持續擴張和暫短統一的進程中,又得到一次突擊普及,可以說打下了堅實的基礎。連坐法在秦朝的執行情形已無詳細記載,但我們不難從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文化大革命」中一窺它的真容。當時上層精心設計的政治高壓和株連政策,營造了一個強度超過連坐法的類似環境,於是眾人在自保和投機心理的驅使下投入了一場瘋狗式的撕咬。黨內劉少奇、彭德懷、羅瑞卿等人你整我、我整你,眾親密戰友再對他們落井下石;文化圈內互相揭批成風,周揚牽頭羅織胡風、丁玲反黨集團的冤案,爾後自己也身陷囹圄;安徽一位叫張紅兵的少年竟然和父親一起檢舉母親的「反革命」言論,將親人送上了斷頭台;其餘象父子反目、朋友叛賣、戀人揭發,不一而足。正如冰心老人所說「那時沒有了人性,就變成了獸性!」「連坐法」從根本上說符合「弱民強國」的治理思路,對君主和政府而言,是保證其它法律執行和削弱人民團結的重要措施;對國民而言,「窩裡斗」的下作功夫和品格敗壞是作為中國人必不可少的生存能力與手段。中國國民的這些所謂「劣根性」因為符合政治需要,是個相對獨立的訓練養成和不斷鞏固加強的過程,其它因素應該是起到了配合和促進系統完成的作用。柏楊先生揭露中國人的「醜陋」,眼光犀利,但將內耗的習性歸結為文化的病毒,棍子有些打偏了,或不在根子上。其它試圖將中國的國民性格作為自然形成過程來對待的解釋,與商鞅的魔鬼式集訓比起來也無疑太軟弱無力了。何況後世的中國統治,一直堅持了商鞅主義精神和經驗,秦民的特性能不深入民族的骨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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