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新神話時代的保守和矇昧

野夫收徒接受跪拜一事,日前在社交媒體上鬧得沸沸揚揚。有年輕的朋友,問我的看法,我說:事件一出,嘲諷的、批駁的、辯護的、和稀泥的…各有理據。如果你僅僅只需要採擷觀點,那麼群蟻智慧遠比某一個博學多聞的人來得豐富廣闊。如果你要建立自己的價值確信,不被眾說紛紜的觀點所裹挾,那你首先得返諸己身,審視你自己的立場:你是誰,你信仰什麼?所以,就接受跪拜這個單一事件,我完全沒有興趣去做任何評判,私下裡也未置一辭。我沒什麼看法,倒不是謙虛或鄉愿,而是我一貫將熱點事件,視為集體情緒間歇性大爆發,別人樂在其中,我則視為空耗生命的無聊,一向漠然視之。而事實上,多年前氣參與的一些網路熱點事件,如今回顧,常有今夕何夕的恍惚和荒誕感。如果實在需要說點什麼,作為一個社會觀察者和思考者,我對現象之下潛伏的社會心理和集體觀念的暗流更感興趣。

事件高潮即將過去時,我寫了一篇短文《江湖文化和保守主義》,算是對前來討論的一些年輕朋友的簡單回復。我是一個日益堅定的基督教保守主義者,日常寫了大量帖子剖析自由主義作為生命哲學的虛無和虛幻,惹得很多自由主義朋友非常不解或不快。《江湖文化和保守主義》,我貌似又站在維護自由主義或進步主義立場寫的,不免引起困惑。我多次闡述過,與其說人是社會的動物,不如說人是宗教的動物,更接近人的本質屬性。人的整體意識可以簡略分為三層:顯意識層(邏輯層;行為論證和辯護層)、潛意識層(直觀直覺層;行為主導層)、無意識層(宗教層;生命原動力層)。而自由主義作為政治哲學框架,僅僅及於邏輯層,也即生活的表層,離生命的真諦還差得太遠。我很多時候維護自由主義立場,僅僅只是一種言說策略:把自由主義看作通向信仰的不得不經過的道路。而穿越潛意識的重重障礙崎嶇道路,抵達個人和集體無意識的黑暗深海,與神相會,哲學汲汲於永恆追問,不同的宗教,早給出了不同的修行途徑。在基督徒,不仰賴修行,而是仰望神的真光,照進和溫暖那被黑暗、恐懼、寒冷充斥的意識黑洞。

人作為宗教的動物,人類的歷史,一直在造神和弒神(廣義的神)中交替前行。而弒神和造神運動,自啟蒙運動至當代,越演越烈。到20世紀60年代,隨著大眾傳媒的覆蓋越來越廣泛,人類進入了一個新神話時代,在宗教學或社會學上稱為新紀元時代。在這半個世紀里,無論是全球視野,還是在社交媒體里切身體驗,見慣了無數偶像的興起、坍塌和幻滅,比野夫接受跪拜更驚世駭俗的現象,見聞不知凡幾,所以波瀾不驚,並非故作淡定,而是習以為常。

昨天看到青年學者陳純,寫了一篇頗有見地的文章《文化保守主義與秩序的焦慮》,我本想寫一篇《自由與虛無,保守與道統,新神話時代的信仰焦慮》,從更深廣的層面闡發我的思考,預計寫完,至少二萬字。奈何最近為生計焦慮,恐怕一時難以完成這一澄清亂象的苦役。今天看到野夫轉發李冬君老師的《把文化的中國和王朝的中國分開》一文,也許李老師的觀念和野夫不謀而合,在某種意義上,可以看作一種觀念同盟。於是隨手評論了幾貼,略作集結。主體性內容,也許會成為未來長文的一部分。

我的思考,致力於從紛繁的現象或意象的氤氳纏繞中,抽象出其思智結構,所以一向沒有耐心,去歸納總結他人的中心思想或者逐段引用評述,讀者且當我以他人之酒,澆自己的塊壘好了。

李冬君老師的《把文化的中國和王朝的中國分開》一文,粗看站在一個她非常珍惜的文化保守主義立場,其實是一個準理性主義立場,或是一個新神話立場。先從准理性主義角度闡述。

理性主義的一個基本特點,就是理念世界和現實世界的二分。人的歷史,細節不堪直視,而抽離於歷史的理念王國(幾乎等價於哲學史),還有一些美好、崇高和神聖,值得我們追懷、探索、開發利用和仰望。對一般人而言,哲學史之紛繁難明,因為它抽空了社會史、政治史、生活史的細節,而自成一個背景模糊的獨立王國。這也是哲學家,經常被人詬病、嘲諷原因之一。歐陸啟蒙歷史上,在如何對待歐洲文化遺產上,相當多的啟蒙思想家也抱持「把文化的歐洲和基督教的歐洲」分開的立場,意即「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所以,即使最激進的基督教攻擊者,乃至宣布上帝死了的尼采,都會在一定程度上手下留情(局部保守),他們可以用科學理性把基督教批倒批臭,或者用浪漫主義、意志主義,把基督教的系統神學踩在腳下,也斷不會去否定基督教愛的倫理,甚至也不會否定耶穌作為最偉大的道德教師的價值。一些持自然神論的啟蒙思想家,選擇性面對歷史,調和主義傾向則更加明顯了。

但在基督徒(最典型的保守主義者),斷不會接受這種切割歷史的偷天換日。猶太人國破家亡顛沛流離的苦難,基督徒在羅馬帝國遭受接近三百年的殘酷迫害,歐洲的動蕩、瘟疫和戰爭,無論美好或醜惡,和平或戰爭,苦難或平安,都是上帝計劃不可割裂的部分,上帝始終臨在於整個人類和歐洲歷史,在歷史中掌權,誰又有切割歷史的權柄呢。在英倫世俗意義的保守主義者,同樣堅信真理和歷史無法切割,真理在光明和黑暗交替的歷史中自然流現。歐美很多掛名基督徒實則自然神論者(比如傑弗遜)或自由主義者,也曾嘗試從聖經中抽取警句箴言,編輯一本類似《道德經》那樣的箴言集,或《論語》那樣的倫理教訓,但並未獲得自成一體的成功。在基督徒看來,閹割聖經倫理的神啟性、和聖經倫理的歷史處境性和耶穌在十字架上的救贖,把基督教倫理當作一般性道德教訓,它僅能作用於觀念行為表層,以禮儀或審美的形式呈現,徒具真理的形式,而不是真理本身,甚至是與真理背道而馳的。

在李老師的文章中,有這麼一段話,【故「義氣」二字,以「自由思想,獨立精神」言之,則「義」為自由思想,「氣」為自由意志——「獨立精神」矣。】在我看來,是該文的核心觀點之一,覺得有必要略加剖析。

在自由主義和保守主義的論戰中,如果被對方貼上「五四青年」的標籤,等同於諷刺你無知和狂妄。五四啟蒙傳統承襲法國大革命啟蒙傳統,或者可以稱之為對歐陸啟蒙運動的粗陋山寨。歐洲的無神論思想家曾經一棍子把基督教傳統打死,五四學人則一棍子把中國傳統打翻在地。所不同的是,在歐洲,半數啟蒙思想家由基督教轉向自然神論(如斯賓諾莎、盧梭和康德),即使最徹底的無神論者伏爾泰、費爾巴哈,也深知上帝對確立人間秩序的重要性,聲稱沒有上帝造也要造一個上帝出來作為倫理的絕對基準。而五四啟蒙先鋒,對理念王國並沒有真正的興趣,直接締造了一個血色愷撒王國。當然,部分在歷史劇變中邊緣化了的學者,晚年也成為中西文化的調和主義者,部分成為或附和新儒家。除了直接挽起袖子幹革命的那部分知識分子,二者都多多少少經歷了叛亂、顛覆和折中調和。當代中國文化保守主義者回望和守護傳統,他們的折衷調和嘗試,既是古典的又是現代的,既非古典又非現代的,不僅離古典形而上學越來越遠,與現代社會科學也格格不入,在某種意義上可以看作一種新神話時代下的蒙昧主義。

在撇清了五四青年的嫌疑後,請允許我對二位老師的闡釋,略做回應。在當代,進行跨文化或文明比較,多以現象學作為方法論,弱化了希臘傳統【本質主義】的僵硬和嚴厲,多了一些理解和寬容,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中西方文化【各自中心主義的緊張和對峙】,使得互相理解和借鑒成為可能。我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解讀,主要的方法論是分析哲學(或語言哲學)和現象學,已經極盡理解之溫情了。如果我換個馬甲,以語言哲學和現象學,去解讀儒家經典,說不定比于丹老師更受歡迎,所以非常難以理解這種解讀。

在中國文化里,道,是【可感而不可知】的絕對本體,意即絕對存在或天理,近似於黑格爾的絕對精神,或啟蒙時代的自然神。仁,是天人聯結(感應)而獲得的自然理性。不過這種理性,並不是啟示性的,而是感悟性的。儒家所有關於仁(良知、心性)的闡述,其內涵都沒有超過霍布斯、洛克關於自然理性的詳細闡述,後來大部分內容都成為普世價值的細則。儒家對仁,同樣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所以論語論「仁」數十處,無一處有整全的定義,而是各處不同的情境互相補充,內涵和外延、場域和事件錯雜勾聯,構成對仁的藝術性描繪。「義」本身沒有本體性,字義最接近合宜的宜,只是循道而行的合宜得體的呈現形式,義的最高形式如其甲骨文,將自身如羔羊般獻祭(自我犧牲)。義以道為本體,依附於道,所謂道義道義,若義脫離道,則不成其義,甚而成為不義。義氣連用,氣亦無本體意義,只是摹繪、渲染義(合乎道的行為、行動)的氛圍或意像的狀語。儒家道家,都以道為本體,但因為認識論的粗陋,最後本末倒置,「仁」和「禮」成為儒家的本體了。儒家的所有核心概念,仁義禮智信,三綱五常、四維八德,都不具備本體論地位,需要互為奧援、互相支撐互相詮釋才能自成體系。「六合之外,存而不論「,儒家自我閹割了形而上追問,所以它的地基(本體論)非常虛浮。宋儒明儒理學、氣學、心學,試圖將儒家體系化、理性化,但儒家的認識論(格物致知),對天道人倫的闡釋,都尚未超出古希臘、古印度和老莊,王陽明的心學,尤其淺陋。簡而言之,宋明儒家的形而上學補課,可以看作以人窺天的努力,沒有衛星和飛船,也沒有哈勃望遠鏡,只能把天拉到和自己一般高。自身的高度,就是天的高度。

自由思想,可以理解為一種心智活動,也可以理解為一種集體心智活動的集合,它意指某種高度和境界,但實際上未必能達到相應高度和境界;自由意志,同時是神學和哲學專有名詞,甚至現代科學也介入探索它的事實基礎,自有其歷史積澱的特殊內涵和科學實驗的事實描述。自由意志,如果沒有一個絕對參照——無論是神學上的絕對實在,還是哲學假設的絕對存在,或者科學上的原初事實——它不可能獲得任何穩定、確切的內涵,最終流於虛無或放任的代名詞。所以,義和「自由思想」、氣和「自由意志」的混搭,我只能理解為非常後現代。若做精微東西方(希臘、基督教、儒道)文化比較,可能需要數萬字,這裡略做初淺剖析,僅供參考。

我讀過不少李老師的文章,知識博雅,文筆流暢優美,是我一向尊重的學者。但我仍然忍不住,向那些持文化保守主義立場,跨界寫作寫作的學者或文人,提出一些批評。

中國文化保守主義者,大抵都有一個偏見,以為除他們之外,中國文化批評者都沒有能力去理解中國文化的精微和博大之處。他們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偏愛,其實並不自信,總是需要到西方學術里尋找對應、契合或呼應的依據。無論是出自本土文明「創造性轉化」的積極建構,或者融合時代潮流的消極性自辨,無論從本質演繹現象,還是從現象回溯本質,都缺乏摒棄陳見,將自己置入意義懸崖邊的真誠和勇氣。正因為在真理上的曖昧和怯懦,形而下和形而上,無常和絕對,速朽和永恆,都可以通過精妙的氛圍、意像營造,化腐朽為神奇。比如「人生苦短,唯美酒和美人不可辜負」,美酒和美人皆速朽之物,在修辭里瞬即獲得類宗教性的意義和安慰。而更高一點的格調或哲理,如取義成仁,浩然之氣,沒有清晰的堅固的「道」的承托,基本上只是自我稱義的美飾,並不具備超越性或普適性價值,在當代權力和資本帝國面前,根本不堪一擊。而張載的為天地立心,為萬世開太平,堪稱古往今來最氣勢磅礴的遮天牛皮。中國語言的詭異和魅惑,和中國保守文化主義者一樣,非常令人嘆為觀止。

再回到語言哲學,語言的意義在於其運用,以及在運用中的自我繁殖、變異。在每天流行語層出不窮的當下,任何試圖通過考據、闡釋回歸原初意義的努力,都會被集體無意識的喧囂和狂熱湮沒。自孔子而下,儒家兩千多年都試圖返回誰也沒有見過的三代治世。而在最近十年,穿越、玄幻、修真小說、戲說歷史和影視,各王朝格調粉、民國粉,在以審美為宗教和資本的雙重驅動中,迅速就重構了無數個亦真亦幻的文字、影視、遊戲唯美王朝和歷史情境,夏商周秦漢魏晉南北朝唐宋元明清,各成其美,各取所好。構建歷史、切割歷史、抽空歷史、虛擬真實,都屬於前文所說的新神話時代的一部分。這聽起來非常荒誕,但荒誕和真實的界限日益模糊,我更願意把荒誕當作更真切的事實。在新神話體系下,唯一的正義就是審美。它不依賴意識形態構建,而是依賴審美趨同。嚴肅的歷史學家,徒呼負負,也無可奈何。一如野夫老師和李冬君老師的文章,就是比你葉老師的文章流暢優美賞心悅目,我就是愛讀,就是要膜拜,你又能奈我何?

西方近現代史,在哲學追問、福音傳播、科學探索、經濟擴張中前行,有光榮與夢想,也有戰爭和苦難,無論它如何走向沒落和虛無,至少暫時不曾迴避刺痛人心的歷史真相。而中國在歷經經濟快速崛起後,直接進入了新神話時代,理性和信仰缺失,當歷史、文化審美,成為一種逃避現實、迴避歷史真相和逃遁終極追問的宗教、語言遊戲或自我稱義的表演,我當然無可奈何。

(這只是草稿,未完待續)


推薦閱讀:

陳季冰:香港步入梁振英時代(四)
四、夏王朝姒姓家族統治時代四百五十八年
孫利天 | 現象學與我們的時代
末法時代應如何修行?
中國有2億剩男剩女是否進入恐婚時代?

TAG:神話 | 時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