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談顧城兼中國的詩人命運(6)
顧城致謝燁
小燁: 我是有毛病,老咬文嚼字地活著,好像替誰活著似的。我不會說話,從小就不會。我剛開始以為話可以隨便說,像鳥那樣叫著說,可後來人們說「不對」,我就只好不說了。 以後我離開城市到荒涼的地方去了,在那裡放豬,遠遠地看見一個人在大地盡頭走,會感到很奇怪,因為地那麼大就托著這麼兩個人,我從不說話。風在我耳邊一直吹,在風停止的時候,草就吐出了香氣。每種草都用自己的氣味和我說話,那種話不用翻譯,就能一直留在你的肺腑里,沿著血液流遍全身。我有一次割草時把自己的手割破了,草莖也流出潔白的血來,我看見了自己和青草的血液,我便不覺得痛,我看見每一滴血都像紅寶石那樣好,一粒粒那麼新鮮。這時候我覺得我要說話了,對我的血,對綠色如茵的草,我說:「我要讚美世界,用蜜蜂的歌,蝴蝶的舞和花朵的詩……月亮遺失在夜空中像是枚卵石,星星散落在河床上像是細小的金砂,用夏夜的風來淘洗吧,你會得到宇宙的光華。」我說:「我要唱一支人類的歌曲,千百年後在宇宙間共鳴。」 我對自然說、對鳥說、對沉寂的秋天的大地說,可我並不會對人說。我記得有一回我從橋上走過,一些收工的女孩坐在那,我於是看著遠處,步子莊嚴極了,惹得她們笑了半天,那笑聲使我快樂而恥辱。 回到城裡以後我一直看《辭海》,學習對人說話。一個客人坐在我家裡,我對他說:「您好」;一個人在路上,我也對他說:「您好!」我總這樣開始,直到結束,重複說這句合乎禮儀的話。有一次,我一激動忽然對人說:「中國人不關心靈魂,見面就問『吃了么?』從來不問『你悲哀么?』」第二天我走近人的時候,他們就依次問我:「你悲哀么?」 是的,我挺悲哀的,我不會說話,一點都不會。我也真想從這種倒霉的語調中跑出去,去干點別的。 顧城 1979年9月中
謝燁致顧城
顧城: 你真有意思,只會說「您好,」可你卻教會了我說話,讓我從教室的窗戶里跳出來,落在蒿子里。我對你說:「您好,你真好。」 我們不要那麼老,也不要長大、不要書包,我們可以光著腳丫,一直跑下去,「噼噼叭叭」地跑。 跑吧。 小燁 1979年9月
顧城致謝燁
小燁: 我把椅子推開,腿一彎就想,沒有跑。我想還是應該由你在前邊,我跟著,跟著挺好,我從來是遠遠地跟著別人。 那些男孩在夏天吃完晚飯後就出去了,他們越走越黑,好像是去掏知了,還是幹什麼?對了,是掏知了,我想起來了。他們從這顆樹走到那棵樹,忽然又蹲下來聚成一撮,這麼著、那麼著,亂爭吵建議,有的說用水去灌,有的說用棍子去捅一捅,用變了聲音的啞嗓子低低地罵人,呆了一小會兒他們又移動了,我才能跟過去。在我遠遠等著他們走開的時候,我總是用手去摳刷了白石灰的樹皮。我對他們又討厭又妒忌,所以總是暗暗地移過去,伸手在他們掏過的地方再掏一掏。我總希望最好能剩下一隻沒被發現的知了,好像一個披著盔甲的小鬼怪一樣,我把手伸下去,又想碰到又怕碰到,直到現在我還能想起那種感覺,我記不起究竟我是否在那個夜裡摸到過一個死知了。 知了是個奇怪的東西,它從地下爬出來,用假眼睛看你,總有些棺材的味道。有一次看《辭海》我見過古代有一種玉制的琀,就是死人含在嘴裡用的,樣子極其簡單、淳美,我甚至感到貨幣應該是這種樣子,我一次次走近自己害怕的事情,我喜歡那個地底下的知了和琀。我溶化了鉛,用泥巴做了模子,想把它鑄造出來,我喜歡這種古老、光華像蛹一樣的東西。它在桃樹上爬,紫紅紫紅的桃樹吐著透明的膠液,我看著它向前走了七步就停住了,背一點點兒裂開,眼睛空了,像一個泡被陽光照著透明,我離開一會兒,回來時它已經出來了,它從自己的殼裡走出來。那個新鮮的淡綠色的知了美極了,比一片葉子還要新鮮,我不敢呼氣。在空了的殼裡有純白的經絡。 生命一次次離開死亡、離開包裹著你的硬殼,變得美麗。我也想離開自己獲得再生,我跟著你好嗎,在一個早晨,直到我落在桃樹上的殼被別人撿走。 顧城 1979年9月12日
謝燁致顧城
顧城: 你說的是挺好的事:跟著,跟車子、跟人、跟奇怪的聲音、冰糖葫蘆、賣豆腐的,什麼都跟,到冬天下大雪就出去跟腳印,挺害怕也挺高興。我跟過一種帶花的腳印,一溜兒輕輕轉彎,繞過荊棘到山上去了,我總和別人爭論那是什麼,是黃鼠狼,還是狐狸,當然不是院里明嬸家的老黑貓。最好是一種比較可怕的東西——鬼裝的或者索性是老灰狼站起來了。
你跟著我當然不壞,可你知道我在跟什麼呢。 小燁 1979年9月中
顧城致謝燁
小燁: 月亮升起來了,多亮呵,沒一絲浮塵,沒風,夜是灰藍色的,冷冷的空間,月亮是圓的,你那麼遠,我卻仍然能把手伸向你,看見你。 小燁你離我很近吧,在這無法觸及的無際的虛空中,千里萬里也是微不足道的,你在笑在看、祝福……我好像在你明亮的呼吸中溶化了,不再是一個笨拙的人,我是一陣又一陣風吹著風鈴,你會著涼的。12點了,夢是一個美麗宮殿。 12點 人永遠在看、在想,總有憂愁。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充滿了活下去的渴望,我好像在虛偽骯髒的海中漂了好久,終於看見月亮一樣乾淨的海岸,我要到那去,要見到你。我的手被沉甸甸的海藻纏繞著,暗暗地計劃著,我知道微微退一下,海就會消失。 1點 中秋是我最喜歡的節日,因為離我的生日很近,它能使我想起最初的日子。我好像是從月亮的圓窗里跳出來,踏著積水來到村裡、來到這個世界上。這個世界上有許多東西,城堡和道路,還有個小燁剛剛把頭髮盤起,她在好多田野上跑過,現在她丟下的那些田野讓月亮照著。 2點 我說「咱們走吧」。你說「怎麼走呀?」我摘下一根草莖,在你手心寫一個謎,一個永遠猜不到的謎——沒有謎底。你還在問「怎麼走呢?」一本正經的莊稼已經移動了,我們已經在走了,你還想問呢?前邊是大地的盡頭,風吹起你的頭髮,像海燕一樣飛舞,你的眼睛比大海還深。我回答了,我回答的時候,潮水總在遙遠的地方,一次次描單調的花紋。
顧城3點
顧城致謝燁
小燁: 我開始過生日,一邊過生日,一邊長牙,牙一痛我就倒在床上,高興極了,因為這樣就不能算虛度光陰。痛呀,痛呀,痛得我心底坦然,以至於我生怕不痛了。我在想怎麼還沒有你的信呢,你微微一笑,肯定是不告訴我的意思,你一笑就把我擋住了,讓我沒法到那後邊去。我總以為我使勁一想,就能弄清楚那是怎麼回事。好多事情瞪著眼睛看它發生,可一到那就沒有了,周圍是藍藍的空氣,什麼緣故也沒有,多奇怪。 一邊過生日、一邊牙痛,一邊看了看窗外。我的窗外竟有三片樹葉,我好像一夏天只看見這三片樹葉。我寫信給江河,我說我整個夏天只看見三片樹葉,他就感動了,放下手頭的偉大工程急急地跑來看我。 他是個很有趣的傢伙,看他的詩老容易把他想像成青銅像。看他開會抽煙的側影,臉微微往下拉著,也令人肅然起敬,可是在家裡就不一樣了。他的家像一個洞穴,燈就像會發光的蟲,他非常合適地坐在裡邊,和眾多的朋友嘻嘻笑笑,因為沒有一樣的椅子,那些朋友坐得高矮不一,然後每天早晨他都帶著好脾氣掃地。他挺愛掃地,作為他愛清潔的標誌,還有什麼可乾的,他就搞不清了,所以除了地上乾淨,別處都很亂。 他來了,非常自然地嚇唬我,讓我別活得太高興,說要對自己有所設計,要負責任:「你拒絕長大並不是一個辦法,等到心勁一消你就傻了,誰都得老。」他說著露一根白頭髮,又偏過頭去看樹葉。 我不管,我有一個秘密,一個法寶,那就是你。一想你,這個世界就沒轍了,三片樹葉呀、白頭髮呀都沒辦法!一塊塊摞起來的理論、文學史也沒辦法。我們早就從課堂里偷偷跑出去過了,明天還要去,明天是你的生日嗎?我把你的生日忘了,一隻手伸在藍空氣里,怎麼也想不起來。 一個最重要的事…… 顧城 1979年10月
謝燁致顧城
顧城: 這回你吹牛了,你正式23歲了,祝賀你。可你說,你忘了我的生日。我沒告訴你,你就「忘了」?真能耐呀!當然現在我不會讓你想起我生日的,以後再告訴你。能想起來的事都會忘,就像樹葉會掉一樣,因為在身外,一鬆手就沒了。 江河能看見幾片樹葉呢? 小燁 1979年10月
顧城致謝燁
小燁: 我不知道現實是什麼,有的時候,它就像小毽子跳來跳去,在塵土中消失,可鈴一響,我們又坐在它下面了。現實巨大的屋頂籠罩在我們頭上,我們甚至在走過時相互看看都不可能。日光燈「嗡嗡」響著,使人變得遲鈍。生存,「老師」舉起手指說。生存成了存在本身。生存都是以不生存為前提的,你要變成工具、文字、齒輪,你要為將來犧牲現在,將來成為現在你還要犧牲下去。這道題非常奇怪:當人們在生存的過程中尋求的時候,他們把答案推給目的,而當人們在目的中尋求的時候,答案又回到過程之中,於是存在只剩下了令人沮喪的三個字:「活下去」。 為了避免無聊,人們又想出要活得好些,要一級級升上去,要積攢,要在各種莫名其妙興起的潮流間奔跑,而且得相信從來如此,別無它路。 我們叫「天」的時候,我們就是它遺棄的滾滾泥沙。 我也會渴,也會餓,可我仍然一直懷疑:這個生存是否確有其事,是神經的錯覺,還是哪本書里編出來的。一本本書摞在那讓人相信。那些老先生把現實和真理混在一起,把詩和紅燒肉混在一起,好像想躲開什麼,他們一定是想躲開什麼。我還不懂,但我知道我一定會知道,一定會從這個布置好的會場中間走出來,就像過去,我忽然從幾百人整齊的隊列中走出來一樣,一直走,走出門。 顧城 1979年深秋
謝燁致顧城
顧城: 你的信永遠出乎我的想像,我希望你有的,你從來沒有。(不過我自己也弄不清我希望些什麼。) 哲學是一種折磨人的東西,聽你說說也許還能算是一種享受,可變成了文學,對我來說簡直就成了溶化不了的一灘墨跡。我相信將來除了我有弄明白這些話的可能以外,不會再有人懂得你說的是什麼了。 晚上星星都死了,只有一個月亮挺不好看。 小燁 1979年10月謝燁給她父親張生同的最後一封信
爸爸:你好,我總是沒有時候好好寫寫,我是瞎忙,幫助他弄事業,其實多可笑!把兒子差點扔了,當然,扔不了。因為不想扔,差一點兒。 他是不想自己活的,現在又有別的事,他也不會讓我離開他,我現在想走了,儘管我還是對他的許多東西讚賞不已,但是要全部放棄生活是不可能的,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我這一決定無異於要他的命。(也是他本不想要命了)我才這樣做,真真無可奈何。 過生日收到您的信,很是高興,世界之大除了親人還就沒別的了,我這人小氣,感情太重。 我想他是難得的天才,可是生活中沒有他,我無法再和他這樣下去。故而天知道會怎樣,因他不容木耳,我定要和木耳一起。 打算9月初經美回紐西蘭,我決定10月底離開他,這是我和他都明白的,只是他不讓我這麼說(不說對他好。我是忍不住的,總想讓他明白),但不可能。他能把人折磨死。我又不喜歡吵架!故他知道我要走,但不知何時,怎麼個走法。我也不知道上哪去,錢不是重要的,本想先回趟家(就是去你那),然後回新,想讓木耳學學中文。還不知能不能成。 他有點錢,我不想帶,無論如何我覺得他不如(我)生活能力強,給他留著吧,其實在外國也不算太多。我只是怕他追我,用這些錢折騰我,這很討厭。到時再說吧。 你如給我寫信就寫到小弟①那,9月底我就見他了。誰都會幫助我。 我是想要木耳和生活的自由。在這方面他太可怕了。當然不要對外人談,我從未談過。 三月就想回去了,可是他要死的樣子,我真憐惜他,說是陪陪他。現在如果我要死他一點也不會動心的,在感情上,他總覺得別人是應該的。鐵石心腸。也罷,說走了,真怕我再心軟,當然不會,木耳已經無處呆了。 我想你們。
紅兒8月10日
———————————————①小弟,指謝燁的弟弟張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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