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卑不亢有多難? 從葉問熱潮看民族主義情緒

不卑不亢有多難? 從葉問熱潮看民族主義情緒

  在商業電影中利用民族主義,誘得觀眾人人像打了雞血般神采奕奕,雖然贏得票房大賣,但在如此這般繁榮景象之下,總有股莫名的力量叫某些人有種衝動想大呼「過了,過了」。要做到不卑不亢、不溫不火真的有那麼難嗎?

  時光網特稿 隨著《葉問2》的熱映,功夫電影中的民族主義問題又一次成為了爭論的焦點,也讓此前在我們的商業電影中若隱若現的民族主義暗流終於浮出水面。當編導把葉問這麼一位「宅男」丟到了虛構出來的民族大義的競技場上,博得觀眾一片彩聲的時候,我們是應該慶幸,中國電影終於找回了中國人久違的志氣,喊出了觀眾的心聲?還是皺起眉頭,看著商業電影放肆地利用民族情緒,把功夫片拖回30年前的窠臼中去呢?

  《葉問2》並非一個孤例,看著詠春宗師繼第一集打死日本將軍之後,又在續集中痛扁龍捲風,進影院稍勤快點的影迷,都會聯想起近年幾部功夫電影中的類似橋段來。《蘇乞兒》解決家恨糾葛之後,遠赴東北大敗西洋力士。《霍元甲》一旦覓得武學真諦,更是豪氣挑戰東西洋高手,最後以血灑擂台作結。劉偉強重新包裝的《精武風雲·陳真》就目前曝光的預告片和劇照看來,甄子丹飾演的陳真在遙遠的歐洲戰場身著華工服與敵人生死搏鬥,更是再借民族大義的名頭做文章。不管是真實還是改編,這麼多傳說中的英雄豪傑在短短几年內紛紛登上擂台大戰外國人,已經足以構成一道景觀,讓我們好奇這一番熱鬧背後的推動力何在,對今天的中國電影又意味著什麼。

  且先不忙做結論,民族主義在功夫電影中的表現多種多樣,我們從頭看起。

《精武門》是早期「打洋人」功夫片之一

功夫電影「打洋人」傳統的緣起

  功夫片那麼熱衷於打洋人,自有其淵源。上個世紀1972年,幾乎同時蹦出了兩部痛扁洋人的功夫經典。稍早的一部是《馬永貞》,片中陳觀泰飾演的山東好漢馬永貞在橫掃上海灘黑惡勢力的同時,也捎帶料理了為黑幫賣命的西洋拳擊手。相較之下,稍後嘉禾推出的《精武門》影響更為深遠,一代宗師李小龍旋風般席捲虹口道場的場面,已經成為功夫片最經典的場面之一,堪稱難以複製更難以逾越的巔峰。

  此後狂扁洋人就成了功夫片萬試萬靈的招牌菜。李連杰在自導自演的《中華英雄》(又稱《無敵小子》)中扮演退伍抗日戰士,力拚駐華美軍。著名動作導演程小東在處女作《生死決》中虛構了一場中日對決,劉松仁扮演的大俠士與徐少強扮演的日本武士從懸崖上打到懸崖下,看得當時初出茅廬的溫瑞安驚嘆連連。1983年,連一向政治壓倒一切的內地電影界,也不甘示弱地拍攝了一部《武林志》,影片劇情與《葉問2》非常相似,也是外地武師與本地武師之間由對抗到惺惺相惜,攜手前赴後繼對抗俄國力士「大個兒蘿蔔」。

  一百多年的列強進逼,深深刺痛了一向以「天朝子民」自居的中國人,綿延不絕的屈辱感已經融入了整個民族的集體記憶,佔據主流的民族情緒即是,東洋鬼子也好,西洋鬼子也好,欺負過我們的沒有一個好東西。一向被我們引以為自豪的「國術」,自然成了發泄這種屈辱的最佳渠道。一來,俗話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站到了擂台上,那是一定要分出個高下的。二來,擂台天然隔絕了現代化武器的參與,留給中國傳統技擊一方大顯神威的樂土。三來,被近代民族主義冠以「國術」的傳統武術,早已和「國劇」等國粹一樣,成為了民族精神的象徵。於是,功夫電影里的「打洋人」自然也就變成了一個爭取民族獨立,抵禦外侮的絕佳象徵,每每能引起觀眾如潮的共鳴。

李小龍的一個小動作,使《猛龍過江》跳出了「受辱-復仇」的民族主義窠臼

決鬥與競技的二重奏

  然而電影里的這種「功夫民族主義」也絕非單純宣洩國恥那樣簡單。儘管痛扁外國佬無疑更能贏得草根民眾的喝彩,可是功夫本身作為一項技藝,本身就是在互相交流和豐富的過程中發展起來的。中國的少林拳在日本習者眾多,詠春拳武館遍布五大洲,成為不少海外警務人士的首選實戰技能,即使是在國難危機的抗日戰爭期間,大成拳亦傳播到了日本,並在戰後開枝散葉。同樣,中國功夫也從未停止吸收海外技擊的精華,這方面,一代宗師李小龍就是最好的例子。

  這些實況反映在動作電影中,就是在「洗雪國恥」的民族主義主題之外,「比武切磋」也作為一條副線發展了起來。

  武者間的惺惺相惜早在李小龍主演的《猛龍過江》中就有極好的表現。最後對戰羅禮士一場戲,李小龍在劣勢下轉敗為勝,一舉格斃對手。按照那時流行的功夫片「豹尾」,他應該跳起來歡呼一聲「我打贏了!」,影片定格結束才對,然而他並未歡欣鼓舞,而是拾起衣服,蓋在了對手的屍體上。古老的羅馬競技場彷彿見證了兩位現代角鬥士之間的對決,氣氛肅穆而傷感。就是這一個小小的動作,使全片跳出了「受辱-復仇」的民族主義窠臼,展現出了功夫電影里華洋對決的另外一重境界。

  《精武英雄》是表現中外武術交流的另外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在這部主題堪稱「大逆不道」的功夫電影里,精武門的大弟子陳真不但留學日本,與日本少女戀愛,甚至連功夫都廣收博採。空手道中的側踢,西洋拳擊中的滑步,被他一一化入「迷宗拳」,最後還在倉田保昭扮演的船越文夫啟迪下領悟了武學的至高境界。雖然結果還是為師報仇,大敗日本高手藤田剛,並在對方無恥偷襲下迫於自衛殺死了對手這種老套橋段,但是整部影片對功夫片類型模式的突破,至今還沒有被超越。

  同樣是李連杰主演的《霍元甲》,大概是所有「打洋人」的民族主義功夫電影中最沒火氣、最溫和的一部。多半是受了佛法的啟迪,步入不惑之年的李連杰展現了與自己在好萊塢的形象截然相反的一面。影片不但一再唐僧「習武之人有強弱,但武功沒有高下之分」的理念,而且結尾破天荒地賦予了一向只有沙袋功能的日本高手一樁光榮的使命——舉起霍師傅的手,宣布他獲勝。帶著復仇情緒的「決鬥型」民族主義功夫電影走到這個地步,已經完全蛻變成體育勵志類的「競技電影」了。可是,這創新與原先的「打洋人」類型之間卻生出了一道不可彌補的裂痕——既然是公平競技,而非生死相搏,霍師傅中毒之後堅持上台死在對手拳下,豈非多餘?這種無根基的煽情讓最後響徹全場的「自強不息」呼聲聽起來難免透出一絲荒謬,這大約是主創們始料未及的。

《精武英雄》中的陳真對中西方的功夫都廣收博採

從「洗雪國恥」到「比武切磋」

  探究這種趨勢的背後,我們大約可以看出,越早出品的功夫電影,民族主義情緒就越激烈,「洗雪國恥」的意味就越濃,而越晚出現的電影,心態就越寬容,「切磋競技」的成分就越重。往大了說,這是整個國際局勢趨於緩和的結果,冷戰和直接殖民的年代慢慢成為過去,國家之間的有序合作成為主流,反映在銀幕上,切磋取代了生死格鬥。往小一點說,這是社會經濟發展,民眾視野逐步開闊的結果,大家發現其實外國人其實也挺文明的,殖民時代的傷痛記憶逐漸淡化,「打洋人」的拳頭慢慢地不好意思伸出去了。再從小處說,這是個人意識逐步彰顯的結果,從背負國家大義的沉重,到專註個人修養的高下,原先鐵板一塊的「我們」與「他們」之爭,變成了個人與個人之間的切磋。臉譜化的忠奸之分被較為複雜的人性所取代。

  可是不要忘記,功夫片是在港台成熟起來的電影類型,功夫片中民族主義情緒趨緩的特點都是針對香港電影而言。而中國內地電影的類型片,從市場到創作,從來就沒有大規模地運作過,遑論充分發育了。因此,當香港功夫片移植於內地市場,在運用民族主義情緒方面似乎有被拉回過去的嫌疑。在了解了這個背景之後,再回頭看待《葉問2》中民族主義的種種表現,或許會更加明晰。

在最初的設想中,葉問與三浦將軍的關係亦師亦友

《葉問》背後的故事:加進去的民族主義

  說到痛扁外國人這種段落,早在《葉問1》上映時就曾引起過疑問,為什麼要給與世無爭的一代宗師編出這麼一段子虛烏有的英雄事迹來呢?

  大約很少有人會知道,在葉偉信最初的設想中,池內博之飾演的三浦將軍與葉問是一種亦師亦友的關係。三浦不但是個溫文爾雅的武者,對葉問禮讓有加,甚至還住到了葉問家中,與他一起切磋武學,還與他的家人一起吃飯(喜愛葉偉信的影迷大可會心一笑)。

  這個本子一出來就被老闆黃百鳴斃掉了。最後的劇本,換作黃老闆的愛子黃子桓擔任主創,整個故事的基調變成了熱血激昂,只是在林家棟的漢奸角色和那個賣命換米的武師身上,還保留了葉偉信電影中的一絲宿命氣息。影片的主幹情節換成了香港功夫片壓箱底的「打東洋人」橋段。相信有很多人在聽到「我們中國的武術,你們不配學!」這種台詞時,都會恍惚覺得時光倒流,繼而莫名興奮起來,彷彿又回到了那錄像廳遍地的功夫電影黃金時代。可見段子不怕老,總有人好這口。

  但是這片子還是火得出人意料。票房高企不說,電影院里居然出現大範圍掌聲,這種事情對看淡今日香港影市的人來說,簡直近乎靈異事件。黃百鳴坦言,內地影院的這種盛況,讓他想起了二十年前香港的午夜場。  無心插柳柳成蔭,掘到第一桶金之後,他們當然要乘勝追擊。

  就創作而言,第二集的目標非常明確,「就是要讓觀眾鼓掌!」葉偉信如是說。於是所有的手段都被調動了起來,保證第一集中的賣點能夠被更好地凸現出來。這其中包括了更長的武術打鬥,更「宅」、更「萌」的葉問,自然,還有更煽情更臉譜化的「打洋人」橋段。

葉問「每個人都有被尊重的權利」一句話提升了影片後半段的調子

《葉問2》中的民族主義:「人人平等」基礎上的尊嚴

  然而,其實細看片中與民族主義相關的段落,是能看出張力來的。影片一方面在渲染「龍捲風」如何蠻橫無理,裁判是如何袒護洋人,中國拳手如何以死相拼,一方面也在暗暗地做一些「小動作」,傳達出另一層信息。

  最顯眼的當然是葉師傅獲勝後的長篇陳詞,關鍵在於「不是要證明中國武術比別人強,而是要說明,每個人都有被尊重的權利」這句話,一下就把整個影片後半段的調子拉高了。有了這句話,哪怕再煽情,這部電影都不能被歸入「洗雪國恥」的功夫片行列中去,因為揮拳的動機不再是捍衛民族尊嚴,而是爭取人人平等。只不過這爭鬥發生在中國人和英國人之間,披上了民族主義的外衣而已。

  華麗的民族主義外衣非常重要,它能直接作用人心,宣洩觀眾的情緒,保證電影被市場接受。但是「人人平等」這種西化的理念內核對葉偉信來說也同樣重要,否則他無法說服自己拍這部電影。《葉問》的劇本並不涉拳理,葉偉信作為香港「後功夫片」時代的一位新生代導演,讓民族主義功夫片與時俱進的方式並不是強調武學交流,而是引入西方式的平等理念。

  還有一個有趣的細節,是全體英國人起立鼓掌,只有前排的拳賽主辦人獨自憤而離席。筆者曾特地就這個鏡頭問過葉導,他的回答是:「我一定要安排一個人走掉,至少一個人,那種全體鼓掌的場面,我受不了!」即使整部電影都已經被不可避免地拖向了「功夫雪國恥」的窠臼,他還是要有這一點堅持。僅僅走這一個人,背後代表的卻是人的複雜和多樣性。

  這就是《葉問2》表現民族主義的微妙處了。香港的主創們很巧妙地設計了看似熱血直白的劇情,以吸引就要看個過癮的普通觀眾,因為他們是票房主力。但同時他又設計出了一些小的細節,讓不滿足劇情的人可以琢磨出其他的含義來。一個國際化的班底可以生產出如此民族主義的電影來,說明人家根本就是把電影當作一門成熟的生意。或許可以這樣講,類型發育充分成熟的電影工業一旦明白了內地市場要的是什麼,很容易就可以炮製出面面俱到的作品來。因為人家對類型嬗變的把握早就走在了我們的前面。

《蘇乞兒》累贅的打擂台戲,應該如何看待功夫片中的民族主義?

中國電影里的「功夫民族主義」何去何從?

  《葉問2》這個案例,或許最能代表當下功夫電影中的「民族主義之惑」。洋人能不能打?要怎麼打?按什麼規則打?這些看似具體的技術問題,實則牽涉到中國人如何認識自身在當今世界的位置。擂台是個象徵,和外國人交手也是象徵,底下真正能打動人心,啟發每個人思考的內心情結,其實還是我們如何想像自身作為一個中國人的身份。

  按官方的說法,我國現在正處於一場偉大的復興里,那麼我們的功夫電影里,到底需要什麼樣的民族主義呢?

  我們要重走一遍早期香港功夫電影的路么?可是那些復仇雪恨的愛國主義故事一來不容易通過日趨保守的官方審批,二來對現在的很多觀眾來說,也顯得過分簡單。最重要的是,有很多跡象表明,我們的民族主義激情有時並不需要太多的鼓勵。

  那麼,我們需要一種無限寬容的民族主義觀么?一方面,據說在發達國家,說某人是民族主義者簡直就是在罵他野蠻人。可細細想來,那其實是因為人家的民族國家早就已經建設完成了,現在已經不需要強調民族認同,反而致力於倡導「世界公民」的身份。另一方面,崛起中的世界各民族電影工業幾乎毫無例外地把目光投向了充滿民族激情的故事,俄羅斯有《無畏上將高爾察克》,日本有《吾為君亡》等一系列右翼電影,印度有《英雄威爾》,就連泰國也拍出了《冬蔭功》。民族主義電影依然還在全世界範圍方興未艾。而內地與香港的差別,恰恰就在這裡。我們要熱衷的那種生猛的民族主義,在香港早就已經時興過了。

  這個問題沒有現成的答案。只是在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們不妨重溫一下《猛龍過江》的最後一幕,李小龍並沒有因為羅禮士是敵人就肆意污衊他,相反,他尊重他的鬥志和功夫,可與此同時,他也沒有因為尊重羅禮士就自願被他打死,而是毫不留情地扭斷他的脖子,成全了他的武勇。所謂不卑不亢,大概就是這樣的氣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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