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輩眼中的祖父章太炎

章念馳口述，徐寧整理

原載《北京青年報》2016年9月8日

今年是我的祖父章太炎去世整整80周年。大多數人覺得他就是一個瘋子，一個非常邋遢的迂腐老人，一個出門不認識回家路、不認識貨幣的書獃子，社會上流傳著很多關於他的這類故事。這讓我很不安。到底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物？我不配說我比大家了解更多，只是把我自己知道的留下來給大家參考。

學問從這裡開始，《說文解字》讀了72遍

祖父的學術，涉及小學（文字學）、音韻文字、經學、朱子學、佛學、哲學、史學、文學、醫學、書法。我覺得祖父涉及這麼多領域，最大的貢獻不在於寫了多少著作，而在於他研究的核心是創新——對中國近代文化的創新、繼承和發揚。祖父最大特點是敢於疑古，大膽懷疑，不斷提出新的觀念和看法。如果有人問：章先生，你在哪一個領域成就最高？他會毫不思索地說，是醫學。

　　醫學是他生命中最喜愛的。他留下來一部醫學手稿，上面精心抄錄了很多案例和藥方。我把這部手稿整理出來收錄在今天的醫學論文中。現在很多學醫的都說一輩子沒見過這麼多方劑，不知道章太炎先生哪裡找來這麼多案例。

　　實際上，祖父收藏明代的醫學典籍有70多部。他一直和家裡說：我的書你們不要輕易處置掉，我的醫學典籍你要給我保存好，尤其是這70多部明版書。所以祖父對醫學是從內心熱愛的，如果不是對國家的熱愛，可能他就去做了醫生。我在台灣出的《我所知道的祖父章太炎》，醫學就安排在第一個章節。北京有個出版社把我編的我祖父論傷寒的部分拿出來加以梳理，編成《章太炎論傷寒》。

　　祖父熱愛醫學，成就最高的卻是小學。在所有他涉及的領域只有音韻文字學形成了學派，這就是著名的章黃學派。祖父曾經說過，他研究《說文解字》，他的學問也就從這裡開始。祖父讀《說文解字》讀了72遍，相關著作都梳理了一通。9000多個漢字音形義瞭然在心，然後再涉及其他領域。祖父在別的地方取得成就，都有賴於小學功底。所以祖父一生講學，每次首先講的就是小學。

祖父在東京流亡，給人多次講課。每一次講課，都是先從說文解字講起。魯迅先生晚年說祖父講解的《說文解字》一個都不記得了，只記得老師的音容笑貌。我覺得，魯迅先生說記不得是謙虛。魯迅先生的文學成就、文字的到位，與當年接受《說文解字》的基本訓練是分不開的。

學術思想中最精華的是「平等說」

在中國近代利用佛學建立自己的哲學體系，祖父不是第一人，而祖父將佛教合理內涵用於革命，思想中有現代化寄託；比如最終是佛學中的平等思想，類比於鼓吹近代革命思想中的平等概念，這就是祖父學術思想中最精華的「平等說」。祖父認為「平等」來自於莊子的《齊物論》，與西方基本價值相似，即人類基本價值平等價值。祖父就此寫了《齊物論說》，倡導人與人平等、國家與國家平等、文化與文化平等，思想的多元、文化的多元，反對歸一說。

祖父的文章最不講究形式，反對文學的形式主義，反對各種八股、各種文體的限制，因此祖父在文學上留下了很多精闢的思想。他這些思想傳給了他的後人，這些人幾乎都成為五四運動的思想先驅。

他愛書法，也愛醫學

講兩個他很小的學術上的事情：書法和醫學。

祖父雖然不是書法家，但是在書法上做出的貢獻，確實被書法界高度重視。

在他的晚年，1933年，那個時候東北已經淪陷。看到我們國家受到的威脅，他深深不安。寫了一部《千字文》，留給我們家人後代識字、讀字，用標準小篆撰寫。他覺得一個國家有可能淪亡，但只要文化被保存，總有復興的希望。這部《千字文》，在祖父去世50周年之際影印出版，我送給了復旦大學的教授周國成一本，他也是我祖父的再傳弟子。

周國成先生90多歲了，一度擔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文人從政，很忙很忙。他的夫人告訴我我：念馳啊，你給我先生什麼東西？他連著三個晚上不斷起床，不知道在做什麼，查什麼。後來國老找我去說，念馳，你送我這本書，實際上給了我一個功課。我發現太炎先生的篆書《千字文》和今人有19處不同，到底是誰寫錯了？我花了三天時間查，結論是老先生寫的都是對的。這時，我深刻意識到祖父留給我們的都是什麼。

祖父對醫學不僅是興趣，而且花苦功。他留下來一部醫學手稿，上面精心抄錄了很多案例和藥方。我把這部手稿整理出來收錄在今天的醫學論文中。現在很多學醫的都說一輩子沒見過這麼多方劑，不知道章太炎先生哪裡找來這麼多案例。

實際上，祖父收藏明代的醫學典籍有70多部。到了晚年，祖父發覺政治上他難以作為，就又回到醫學。北京有個出版社把我編的我祖父論傷寒的部分拿出來加以整理，編成《章太炎論傷寒》。我大吃一驚，因為我充其量只是整理出來，只是史學工作，沒有讀懂醫學，想不到他對醫學有這麼多思考。

他受的苦一般革命者沒經歷過

到今天為止，多數人認為章太炎是一個反清鬥士。他第一個參加戊戌變法，參加變革運動，最後遭到通緝，被迫不斷流亡。先是把希望寄托在維新，寄托在光緒身上，後來與保王派決裂，走向革命，甚至第一個把象徵著清政府順民的標誌——辮子剪掉，表達與清政府決裂。在著名的「書報案」中，甚至以個人身份與清政府在洋人法庭上鬥爭。所以，章太炎不僅僅是反清的鬥士。反袁世凱、反對南北軍閥、反對孫中山的北伐……幾乎一直在反對，為什麼？因為舊社會太黑暗，太不公平了，不能不反對。

　　祖父在跟我祖母結婚之前，有一個夫人，這個夫人給他生了三個女孩，其中一個女孩送給了大哥，他自己拖著兩個女孩到處流浪。後來他被袁世凱囚禁在北京，比判刑還可怕，因為是無休止地囚禁。他這個女兒看到父親經歷了那麼多的痛苦，而且前景仍然沒有看到，非常悲哀，最後選擇自殺。當時我祖父自己也有自殺念頭，寫了墓碑，說死了就掛在牆上。這也影響了他的女兒，最後覺得要代父親先去死，從而喚醒世人對章太炎的保護。早上，章太炎醒來看到女兒身亡，法警到現場拍下了照片。這張照片始終留在家中，不敢給別人看，一個剛剛氣絕的女兒躺在地上，一個悲憤的革命者在身邊。

他把自己定為人民的一員

　　祖父一生最終、最高的追求，是共和、自由。他們的最高追求絕對不是簡單推翻一個封建王朝。辛亥革命以後，章太炎沒有加入革命黨一天。有人認為他是革命黨創始人，根本不是，他把自己定為民黨——人民的一員。

有人說章太炎的最大問題是反孫，但是孫中山本人不這麼看。辛亥革命勝利後，孫中山從美國回來組織臨時政府，由9個人組成，提名章太炎擔任教育部長，當時叫教育總長。但是孫中山的同事們不同意。孫中山無可奈何，只好請我祖父擔任總統府最高顧問。我祖父革命受了那麼多苦，僅僅為了當部長？當顧問？祖父就任一天就走了，他說我還是回到民間去，站在民間角度不斷給你提醒就行了。

不久二次革命失敗，孫中山他們再度流亡，祖父卻說不流亡了，中華民國建立了，不跑了。他到北京，敢於面對面和袁世凱做鬥爭，被關起來。孫中山1917年組織軍政府，在武漢成立。第一個就邀請章太炎陪他去南京軍政府，最困難的時候擔任軍政府秘書長。1921年廣州成立大總統府，再次邀請章太炎當秘書長。孫中山三次推薦章太炎任國史館館長，認為只有章太炎有資格。

　　著名的新聞界元老張元濟，在我祖父去世後寫過一條輓聯，我覺得寫得精確極了，只有這樣的新聞界元老才能寫出這樣的輓聯：無意求官，問天下英雄，能不入彀者有幾輩？以身試法，為我國言論，力爭自由之第一人。

　　這才是真正的章太炎。我們今天紀念他，就是要傳承他身上中國人可貴的基因，加以發揚光大。

章太炎（1869-1936）著名學者，中國民主革命家、思想家。名炳鱗，號太炎。浙江餘杭(今杭州市餘杭區)人。1897年(清光緒二十三年》任《時務報》撰述，因參加維新運動被通緝，流亡日本。1900年剪辮髮立志革命。1903年因發表《駁康有為論革命書》和為鄒容《革命軍》作序，被捕入獄。1904年與蔡元培等發起成立光復會。1906年出獄後被孫中山迎至日本，參加同盟會，主編《民報》，與改良派論戰。1909年(宣統元年)，與陶成章等改用光復會名義活動。次年設總部於東京，被推為會長。1911年上海光復後回國，主編《大共和日報》，並任孫中山總統府樞密顧問。1913年宋教仁被刺後參加討袁，為袁世凱禁錮，袁死後被釋放。1917年參加護法軍政府，任秘書長。1924年脫離孫中山改組的國民黨。1935年在蘇州設章氏國學講習會，收徒授業。出版《制言》雜誌。晚年贊助抗日救亡運動。學問淵博，在哲學、歷史學、文學、語言學等方面都有精深研究。鼓吹革命的詩文，影響很大。著述除刊入《章氏叢書》、《章氏叢書續編》外，部分遣稿刊入《章氏叢書三編》。今有《章太炎全集》。

章念馳，男，漢族，1942年生於上海，1962年畢業於上海靜安師範學校。上海東亞研究所所長，上海市台灣研究所副所長，上海市台灣研究會副會長，上海市政協常委、台港澳僑委副主任、上海市人民政府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