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影評人採訪日記：《霸王別姬》征服戛納始末

#著名影評人採訪日記解密：《霸王別姬》征服戛納內幕作者：李爾葳

封存六載，一朝曝光。這是一段鮮為人知的中國影壇內幕故事。其中的很多細節至今都未在國內報導。陳凱歌、徐楓、侯孝賢、張國榮、鞏俐、張豐毅等，他們的一段星路歷程名山事業，不僅讓讀者擊節扼腕，對於他們自己，也是永久的珍藏。

陳凱歌檔案：

中國著名電影導演。1952年生於北京,1978年考入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 1982畢業，任北京電影製片廠助理導演。不久拍攝處女作《黃土地》，名動中外。接著拍攝《大閱兵》，被選為最佳影片在紐約新導演新電影電影節放映，從而確立其在中國「新浪潮」電影中的先鋒地位。隨後拍攝的《孩子王》成為參加法國戛納電影節的中國大陸首部電影。1991年完成第四部影片《邊走邊唱》，分別獲得土耳其伊斯坦布爾亞洲電影節最佳電影獎「金薔薇」獎和新加坡電影節最佳影片獎。第五部影片《霸王別姬》獲1993年戛納電影節「金棕櫚」獎。1997年執導歷史巨片《荊柯刺秦王》。

李爾葳檔案：

女，中國著名影評人、影視製作策劃人。1964年生於湖南,1985年至1995 年供職於中國電影公司。1992年始擔任多部電影、話劇、電視劇的策劃、宣傳、監製或編劇，參予的主要作品有《霸王別姬》、《二嫫》、《陽光燦爛的日子》、《鴉片戰爭》、《荊柯刺秦王》等。現任北京美樂園影視策劃公司總經理。

1993年6月15日下午17時許。北京陳凱歌家。我剛剛結束對陳懷皚導演的採訪，凱歌回來了。他說：「我剛遊了一會泳。」我發現他兩眼布滿血絲。在客廳的沙發上，凱歌沉思了大約兩分鐘，然後激動地對我說：「爾葳，你和你的記者同行們很難想像《霸王別姬》經歷過怎樣的角逐，那簡直就是一場戰爭。」從凱歌那略顯滄桑的臉上，我讀出了他內心的疲憊。他甚至不願意再重提戛納的往事，因為「那一切都已成為過去的一頁」，而他此刻感覺到的，與其說是迷惘，不如說是空落，一種理想終於實現後的空落。（時間倒回到45天前。）

5月10日。北京友誼賓館蘇園公寓60532房間。凱歌正在打點行裝，準備赴香港與徐楓會合，然後轉飛巴黎。他的執行導演張進戰、得力助手白玉、妹妹陳凱燕、老父陳懷皚無一不為他捏著一把汗。凱歌拍電影十年了，這是第三次進戛納。前兩次他是帶著怎樣失望的心情回來，他的親人和身邊的朋友最清楚。能三次入圍戛納，在國際影壇已屬罕見，當事者完全可以以此為榮了，但心高氣盛的凱歌是不滿足的，他懷著振興中國電影的理想。

記得在《霸王別姬》入圍戛納的消息傳開後，我約了二十幾位記者在北影採訪凱歌。當我問他獲金棕櫚獎的信心有多大時，他平靜地說：「此次有23部各國影片參賽，有許多強有力的競爭對手，也有很多不可預知的因素。我認為參與比獲獎更加重要。」

凱歌和我說起一件事：《霸王別姬》還未完成時，柏林電影節主席德哈登先生就親自找到徐楓和凱歌，邀請《霸王別姬》參加1993年2月的柏林電影節金熊獎角逐。 凱歌心裡很清楚，只要參加就能得到，然而他還是拒絕了，他和徐楓唯一的目標就是金棕櫚，因為整個東方只有日本的鄉村昌平得過此獎，中國人還沒有過。5月11日。香港。凱歌與湯臣電影公司老闆徐楓會合，兩人的心情都非同以往。1988年5月,他和吳天明一行人攜《孩子王》首次奔赴戛納，結果失利，但徐楓卻從中看到了凱歌的才華。二人一見如故。 那時的徐楓早已不是胡金銓電影中的「俠女」，在拍過近60部電影之後，她嫁給了湯臣公司老闆湯君年，從此息影從商。16年前，當她主演的《俠女》在第28屆戛納電影節得到技術大獎後,她曾暗暗發誓將來一定要回來。 見到凱歌時，她已成立製片公司，而那時凱歌在美國講學，也想拍片，正需要投資人。徐楓提出和凱歌合作，凱歌當即表示同意，但要等手上的《邊走邊唱》拍完。巧的是3年之後的5月,凱歌帶著《邊走邊唱》 又去到戛納。到那時徐楓已與凱歌商定合作拍攝《霸王別姬》。為了給凱歌助陣，徐楓和她的妹妹徐傑帶著一千份《霸王別姬》海報到了戛納。徐楓將《霸王別姬》的海報貼在《邊走邊唱》海報旁邊，目的是讓雲集的片商們注意到凱歌的下一部電影。現在，他們終於完成了合作的心愿，《霸王別姬》不僅在香港首映時被評為「中國的《亂世佳人》」，一部「精雕細琢、氣勢磅礴」的巨片，同時獲得了1500萬港元的票房收入，連世界發行版權都賣出了80％。可成績歸成績， 此去戛納誰也難以逆料結果。徐楓拿出300萬港元作此行的用費，她說這是要去「打仗」。凱歌和徐楓有些不同，他是將《霸王別姬》的命運和整個中國新電影的命運以及自己的前途聯繫在了一起。這天，法新社記者到香港採訪他，他對《霸王別姬》談得很少，卻對中國的文化現狀深表憂慮：「我對自己的文化相當自豪，我們的民族善良高貴，可我們現在卻面臨文化與精神認同的嚴重問題，人們的精神和文化正受到金錢的腐蝕，我們都成了追求金錢的混混。我的電影正是通過過去的事件表現我對現代生活的看法。」5月15日。巴黎。陳凱歌徐楓所乘的飛機清晨在巴黎戴高樂機場降落。兩人來到凱旋門前的香榭里榭林蔭道上漫步，放眼四周，凱瑟琳. 丹妮夫的大幅劇照和《北非諜影》的大幅海報滿街都是。法國確實是世界電影競爭的戰場。

購買了《霸王別姬》和《戲夢人生》法國版權並負責兩部影片宣傳的ARP公司向二人解釋自己的策略：延後到戛納，造成巨片和大明星的神秘感。他們還建議：參加影帝角逐的張國榮17日戛納參加活動和採訪,3天後先到巴黎, 對外稱已回香港拍《白髮魔女傳》，待24日頒獎時再回戛納。徐楓接受了ARP的宣傳計劃， 她一邊在巴黎咖啡館裡喝咖啡，一面以越洋電話交待香港設計師為鞏俐訂做白色旗袍。5月17日。戛納。位於法國南方的濱海城市戛納到處星光燦爛，俊男靚女、豪華轎車讓人目光一新。這裡吸引了世界各地的電影人和影迷近4萬人，記者就超過3千。第46屆戛納電影節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而開幕式早於14日拉開帷幕。本屆參展影片有500 部之多,而參加角逐的23部影片是從世界各地62部候選影片中產生的。中午，凱歌和徐楓飛抵戛納，剛下飛機美國《綜藝》雜誌就對他們進行了訪問。接著， 美國《銀幕》雜誌以及法、 意等國記者又圍住了他們。 著名影評人MaxTeissier撰文說：「《霸王別姬》……將使戛納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早在電影節開幕之前，湯臣公司就在戛納最大的Maject Hotel租下門口的看版，張貼9X9 的海報。海報上張國榮露出半張嬌艷的臉，正在以手畫眉。這與凱歌的心情恰成對比，他擔心採訪安排得如此緊張，恐怕沒時間看候孝賢的新片《戲夢人生》。而在當天上午，紐西蘭女導演簡·坎平執導、美國女演員霍利·亨特主演的《鋼琴課》已經舉行了首映。首映後，觀眾和媒體的激賞使它成為奪獎呼聲最高的影片。記者問徐楓是否緊張，徐楓說「對手越強，我們贏得越有意思」。凱歌站在他們入住的富貴大酒店房間窗口，感覺到命運之神正向他一步步走來。他看了看手腕上的黃絲帶，那是3個月前他去當年下放的西雙版納遊玩時， 一位素不相識的傣族姑娘送給他的，絲帶上有個幸運結，很像是一枚棕櫚葉。5月18日。戛納。中午，幾十位台灣記者聚集在戛納機場。他們在等3個人,《霸王別姬》的男女主角張國榮、鞏俐、張豐毅。按照ARP公司的說法，主要演員到齊， 參賽影片可以加分。來之前，張國榮正在拍片，鞏俐剛剛拍完《唐伯虎點秋香》，張豐毅在籌拍《刺客新傳》，時間都很緊。他們被安排住進卡爾登大飯店。他們的亮相也立即引起了各國媒體的注目。鞏俐說：「有人說白色旗袍是我的幸運色，希望能像去年威尼斯一樣『旗』開得勝。」張國榮帶了一條游泳褲，但好萊塢雜誌、英國BBC 等媒體要採訪他，他只好說「泳是游不成了」。

隨同徐陳二人來的有《霸王別姬》發行代理人舒琪、徐楓的妹妹徐傑、湯臣公司宣傳策劃人阿婧等，張國榮等3人的到來更使隊伍壯大起來。 他們中最忙的是凱歌。採訪他的記者排序進房，他這一天接待了近50個!

晚上是《霸王別姬》的初映時間，放映地點是電影節大會堂——假日宮大戲院第二放映廳，廳內有900個座位。原以為記者們白天看了一天電影， 晚上再來看片的人不會多，可放映時間還沒到，大廳外已經排起了長龍。5月19日下午。《霸王別姬》昨晚的初映贏得滿堂采之後，湯臣公司於今天下午舉行正式記者招待會。記者招待會由戛納電影節選片委員會主席皮埃爾·里斯昂主持。 他曾對《霸王別姬》「以京劇名伶的情慾帶出時代動蕩」的精彩敘事和陳凱歌揚棄以往風格後對商業電影元素的精妙掌握都讚嘆不已。本來陳凱歌和張國榮都可用純正的英語回答提問，但徐楓堅持讓全體組員都用漢語。由於記者們對影片中表現的民國初年、中日戰爭、國共兩黨執政時期以及「文革」的背景了解甚少，所以提問之後頻頻做筆記。當記者們得知二張不是京劇演員而是電影演員時驚嘆不已，而對張國榮這種歐美藝術作品中罕見的男性反串旦角更是興趣濃厚。為幫助觀眾了解《霸王別姬》的文化和歷史背景，ARP 公司特地印製了一本多達28頁的宣傳手冊,對諸如什麼是「京劇」， 什麼是「文革」以及影片的故事背景和人物關係都進行了詳細介紹。記者招待會之後，《霸王別姬》和相關人士成為媒體報道的重點，代表戛納電影節動向的法國《電影》雜誌以4頁篇幅介紹了徐楓、《霸王別姬》和亞洲電影的新成就。5月19日晚10點半。戛納會堂假日宮大殿主廳。照相機、攝影機的燈光在閃爍，來自全球的近3000多電影人魚貫入場。《霸王別姬》的首映典禮在這裡隆重舉行。當代表《霸王別姬》前來參加典禮的一群中國人沿著紅地毯走到大殿門口時，響起了掌聲和歡呼聲。徐楓著由香港師傅特製的龍鳳裝、鞏俐著白色上衣黑色緊身裙、陳凱歌和二張著筆挺的西裝入場。遵照台灣記者的囑咐，大家「走兩步，退一步」，留下時間讓記者盡情拍照。面對如此熱烈的場面，張豐毅將鞏俐抱了起來，張國榮則倚著她。3人的造型引來一片閃光。首映引起了轟動。首映結束，全場觀眾起立，向劇組人員鼓掌達10分鐘之久。他們頻頻向這些並不一般的觀眾致意，徐楓則激動得流下了眼淚。陳凱歌打電話給北京的父親陳懷皚，描述了首映的盛況，老導演也興奮不已。而二張是首次看到外國觀眾的這種強烈反應，均感驚訝。5月20日。徐楓以《向最難的挑戰》為題在台灣《大成報》撰文：「坎城(即戛納)影展象徵最高榮譽的紅地毯，我足足等了18年。昨晚再踏上時，我終於踏踏實實地告訴自己：18年來我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我等的就是這一天……亞洲電影要揚眉吐氣，怎能放過坎城這個龍頭老大呢？」在此屆電影節開幕之前，凱歌已成為倍受關注的人物。他曾兩次被法國《電影手冊》雜誌評為全球最有前途的20位導演之一。雖然侯孝賢導演的《戲夢人生》還沒有放映，但媒體都紛紛預測《霸王別姬》可能獲獎。有分析說：「這部巨片幾達3小時,但無一分鐘多餘，電影跨越50年歷史……體現了電影技術及美學處理上的精湛技巧，將電影藝術的妙處發揮到了極致。」美國著名影劇雜誌《銀幕》在每日特刊中，11位國際著名影評人就今天以前放映的14部參賽片評分。《霸王別姬》以總分36分領先群雄,《鋼琴課》35分,英國導演麥克李的《裸體》34分。然而有媒體預測說：《鋼琴課》原本呼聲極高，加之女導演簡· 坎平身懷六甲，很容易獲得同情分……中午，美國Mirmax公司宴請《霸王別姬》劇組人員，本來預備當天離開戛納的鞏俐把行期延後一天，留下時間與Mirmax的業務主管餐敘，以便為日後進軍奧斯卡鋪路。Mirmax公司是美國最大的藝術電影發行公司，以善於在奧斯卡競賽中造勢聞名，現已經購買了《霸王別姬》在美國的發行權。5月21日（並追記20日）這是戛納電影節最具中國味的一天。《霸王別姬》的風頭未過，另一部代表中國台灣參賽的影片《戲夢人生》又成為媒體關注的熱點。投資人、年代公司老闆邱復生、導演侯孝賢及布袋戲大師和主演李天祿老先生於昨天到達，立即受到法國《費加羅報》和《尼斯日報》的採訪。

《霸王別姬》和《戲夢人生》兩部中國影片，陳凱歌和侯孝賢兩位知名中國導演，徐楓和邱復生兩位最具實力的中國製片人齊聚戛納，誰先誰後到底怎樣排列？會不會出現中國人壓倒中國人的局面？這都是兩岸關注的焦點。我問凱歌：「你認為兩部中國電影同時入圍是好事還是壞事？」他回答說：「是好事。中國電影在國際上的勢力越來越強，我認為值得慶賀。」

20日晚，剛剛到達的侯孝賢一行得知徐楓、 凱歌他們正在戛納中國餐廳「大觀園」吃飯，就立即前來。凱歌和侯孝賢曾於1985年在美國碰面。那時候，兩岸電影人還不可以直接接觸，那時候陳、侯二人還沒有如今的氣象，8年過去了,他們以各自現在的成就又在戛納重逢，心中的滄桑與欣喜實在無以言表。在座的陳、侯、徐楓、二張、鞏俐、李天祿等人把酒歡敘，互道「為中國的電影爭光」，彼此「無論誰得獎都是中國人的驕傲」。那情景實在感人至深。聽說李天祿阿公將在《戲夢人生》首映時現場演出布袋戲，並唱一段《桃花過渡》，凱歌當即表示了濃厚的興趣。兩岸三地的電影人的同時出現，為戛納影城注入了濃濃的中國味。

到今天，戛納電影節的鼓點已經敲得密不透風。《戲夢人生》劇組的到來更令本已難測的局面增加了一份撲朔迷離。其中又將會有多少變數？局中的每一個人心裡都沒有底。編後語重新抖出中國影壇的一段隱秘舊事，決不僅僅是為了懷念。我們不會忘記中國電影的每一寸進步，而更加關注它的現在和將來。在國外獲得大獎，也決不僅僅是領取一份精神鼓勵，它還意味著拷貝發行量的攀升，從而增厚中國電影事業的物質積累。而作為觀眾，能更多地看到從自己的生活中得來的優秀影片，不正是我們希望的嗎？(上文說到台灣導演侯孝賢及《戲夢人生》劇組一行人到達戛納，使大賽氣氛更加緊張。)5月20日。下午，《戲夢人生》與各國媒體的見面會不如《霸王別姬》熱鬧。晚上，《戲夢人生》在假日宮首映。當出品人邱復生、導演侯孝賢、主演李天祿出場時，場內響起熱烈的掌聲。傳言說,不少影評人特別喜歡《戲夢人生》。到今天為止，3部最有希望奪得戛納電影節3項大獎(金棕櫚獎、最佳導演獎、評審團獎)的影片《鋼琴課》、《霸王別姬》、《戲夢人生》都已和觀眾見面。從參賽的23部作品來看，基本形成亞太電影風帆高揚、歐美電影相對疲弱的局面。但當人們把目光集中於以上3部影片時，另兩部影片《裸體》和《雨石》也成為競爭對手。有記者探到消息，本屆電影節的評委內部發生了一場激烈的爭論：可以獲得金棕櫚大獎的最佳影片是否要具有商業性？本屆評委主席是路易·馬勒，評委委員有義大利資深女星克勞迪婭·卡迪娜爾、澳大利亞女星朱迪·戴維斯、伊朗導演阿巴斯·奇亞羅斯塔爾等等。按評委主席的意見，最佳影片應重視藝術性，無需有商業性，但另幾位評委則堅持：最佳影片應是藝術性和商業性兼備。影評界和媒體預測：金棕櫚大獎將在《霸王別姬》、《戲夢人生》、《鋼琴課》、《裸體》(麥克·李執導)、《費歐莉》(塔維亞尼兄弟執導)、《我最喜愛的季節》(安德烈·泰希內執導)六部影片中產生。除金棕櫚大獎角逐外，影帝和影后角逐也略見端倪。在影帝候選人中,《霸王別姬》主演張國榮和《裸體》主演大衛·修利斯二人呼聲最高。張國榮在《霸王別姬》拍攝前苦練身段和京腔，拍攝中以精湛演技詮釋人物內心世界，給戛納觀眾留下了難忘的印象。媒體預測，張國榮獲影帝稱號很有希望。而影后角逐中，《鋼琴課》主演荷莉·亨特、《霸王別姬》主演鞏俐、《我最喜愛的季節》主演凱瑟琳·丹妮芙成三足鼎立之勢。鞏俐被認為憑《霸王別姬》已綻放出好萊塢大明星的光彩,但她是新任威尼斯影后,媒體預測戛納可能不會錦上添花。按照ARP公司的計劃，張國榮、張豐毅離開戛納在巴黎住了3天，鞏俐則因片約纏身獨飛北京。二張整日在巴黎遊覽。張國榮從巴黎選購油畫裝飾他的新居，但心裡牽掛的仍然是戛納的動態。鞏俐說，今年7月拍完《天龍八部》之後，她將主演張藝謀的新片《活著》。5月23日。距公布金棕櫚獎評選結果還剩最後一天，而國際影評人聯盟大獎將在今天產生。本來湯臣公司已經安排了晚宴，但接到國際影評人聯盟通知：取消宴會，在辦公室等候消息。

國際影評人聯盟是國際上資格最深的電影評論團體，由各國資深的電影評論人士組成，在一些重要電影節（如柏林電影節、多倫多電影節等）都設有獎項。此次入圍影片有5部。下午5時，投票結果出來了，《霸王別姬》以全票通過獲得了該獎——費比西大獎。至此，中國電影結束了25年與該獎無緣的歷史。當聯盟秘書長克勞斯·艾德頒發獎狀後，凱歌接過獎狀，顯得十分激動，用中文說：「對於中國人而言，這是個重要的鼓勵……」他呼籲國際影評人聯盟繼續支持中國新電影，並希望通過電影文化讓全世界了解中國人社會。

一向不肯給予中國電影佳評的《紐約時報》也一改從前，該報最重要的影評人文森·肯畢稱《霸王別姬》是中國電影史上的曠世巨作。曾以製作《末代皇帝》、《小活佛》等博得國際聲譽的著名製片人傑瑞米·托馬斯在戛納看完《霸王別姬》後，找到凱歌，提出為他投資1200萬美元拍攝英語版的國際大片。凱歌說，等到兩年後再說。與此同時，威尼斯國際電影節主席也向凱歌發出了邀請，請他9月赴威尼斯擔任國際評委。凱歌擔心參加社會活動過多會影響他的精力，但得知會有許多電影大師也會參加，屆時可以和他們切磋技藝，他動了心。深夜，喧鬧了一天，到睡覺的時候了，可代表團的每一個人都沒有睡意，一直到天明。的確，將到來的一天實在太重要了，然而結果會如何誰也不知道。5月24日。戛納電影節最長的一天。上午。徐楓一大早就穿戴整齊，坐在電話旁等候通知。可是，漫長的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直到中午，依然沒有任何消息。不得已，她又跑到在戛納所租的湯臣公司辦公室坐等。一直在巴黎靜候佳音的張國榮，因為始終沒有聽到評獎結果，急不可耐，又乘飛機回到了戛納。只有凱歌在沉穩地接受記者的採訪拍照，顯得很冷靜。可是在他的心底，必然也是掀起著波瀾。電影節評委會正在給影片進行最後打分。

從評委會內部傳出的消息說，目前《霸王別姬》獲得金棕櫚大獎的呼聲最高，但《鋼琴課》也勢均力敵，而台灣電影《戲夢人生》也讓評委們難以割捨。據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評委私下說：評委會已分成兩派。評委主席路易·馬勒、伊朗導演阿巴斯·奇亞羅斯塔米、南斯拉夫導演艾米爾·庫斯圖裡加支持《霸王別姬》，其餘歐美評委則支持《鋼琴課》。

在影帝影后的評選上，張國榮和荷莉·亨特的呼聲最高，但評委根據今年把獎項分散的原則，一般不會把大獎和演員獎同時給《霸王別姬》，同時，評委會對二人都十分欣賞，難以割捨，故陷入痛苦的抉擇之中。又據透露，今天上午，評委在據戛納45分鐘車程的峽灣旅館秘密投票評選最佳導演，就是否選侯孝賢為最佳導演而產生很大分歧。5月24日。下午1點30分。湯臣公司接到大會服務部的電話。電話暗示徐楓和陳凱歌務必出席頒獎會，並詢問是否要安排禮車接送，最後詢問張國榮是否在戛納。凱歌他們以為張國榮已獲獎，但大會暗示獎是給影片的。可到底是什麼獎呢？凱歌對記者笑言：「如果今晚能夠得獎，當會抱頭痛哭一場。」他打電話給北京的老父陳懷皚：「我們的影片可能會得獎，大會已通知我們參加頒獎典禮，你等著我們的消息。」當剛下飛機的張國榮得知有獎可得時，已經顧不得形象，拍手叫好。5月24日。晚上7點30分（北京時間25日凌晨1點30分）至以後。象徵全球最高榮譽之一的戛納電影節頒獎典禮隆重舉行。中國人第一次在這裡贏得了驕傲。由於事先得知《霸王別姬》有獎可得，所以徐楓、陳凱歌、張國榮他們都面露喜色；而《戲夢人生》的團員侯孝賢等人進場時則顯得面無表情。本屆頒獎典禮由活躍的老牌明星珍摩·露主持。當首先頒發的評審團大獎被宣布由《戲夢人生》獲得時，不僅令侯孝賢一行喜出望外，《霸王別姬》的代表們也興奮得熱烈鼓掌。畢竟都是中國人啊。侯孝賢一路扶著84歲高齡的李天祿阿公上台領獎。阿公用中法兩種語言說聲「謝謝大家」，引出全場觀眾的熱烈迴響。晚上8點鐘，頒獎典禮的最高潮即將到來。金棕櫚獎到底歸誰？台下的陳凱歌、徐楓等人個個都緊張得心跳，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這是任何局外人都難以想像的。當路易·馬勒宣布《鋼琴課》獲得金棕櫚大獎時，全場爆發出的掌聲，卻令陳凱歌他們驚愕不已。《霸王別姬》沒有得獎嗎？這怎麼可能？徐楓他們幾乎所有人的大腦都一片空白。數日的努力，數日的設想，數日的期盼，難道竟得到這樣的結果？吃驚的不光是《霸王別姬》代表團，在座所有認定它可以獲獎的人都迷糊起來。那時的氣氛簡直緊張之極。就在這時，路易·馬勒又開始緩緩宣布：另一個金棕櫚獎得主是——《霸王別姬》！路易·馬勒說完，全場出現了短時間的靜穆，旋即，全場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所有的人都站起來了。這是肯定和讚揚的掌聲，對於所有有關的人來說，它足以響徹很多年。徐楓激動得從座位上跳了起來，緊緊地抱住了陳凱歌。除此，世間已無其他可以表達他們的心情。

當陳凱歌、徐楓、張國榮依序走上領獎台，從頒獎人伊莎貝爾·阿佳妮手中結果金棕櫚獎時，台下所有的中國人都激動不已。陳凱歌竭力平靜下來用英文致詞：「我很清楚，我今天能站在戛納的領獎台上多麼地不易。這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時刻……」凱歌 的發言伊莎貝爾·阿佳妮剛用法語翻譯完，便已淹沒在掌聲里。侯孝賢在聽到《霸王別姬》被宣布獲金棕櫚的那一刻，情不自禁地大聲說「太好了」。後來他又對記者說：「中國電影就像春天的節氣一樣，就要百花齊放了。」隆重的頒獎典禮於當晚8時半落下帷幕。陳凱歌在戛納的皇宮廣場留下了他作為國際著名導演的手印。當他從頒獎大廳走到街上時，當地的華僑竟然將他抬了起來。其中一個動情地說：「你知道你今天做了什麼嗎？你簡直太偉大了！」美國Mrmer公司立即在戛納的遊艇上為《霸王別姬》舉辦慶功會。凱歌馬上給父親打電話：「爸爸，我們獲獎了，是金棕櫚獎。」陳懷皚徹夜未眠，他終於等到了兒子的電話。他動情地說：「你能有今天的成就，應該感謝你媽媽對你的培養。」凱歌也是百感交集，說：「請替我在媽媽的靈前燒注香。」對於同時給予《霸王別姬》和《鋼琴課》金棕櫚大獎這一評選結果，評委會主席路易·馬勒事後解釋說：「這是我的建議和決定。因為多數評委都很喜歡《鋼琴課》，同時也很喜歡《霸王別姬》。幾乎每一次討論，他們都會把這兩部影片提出來。既然都難以割捨，只有並列，我認為這是理想的安排。」

但了解電影節評選內幕的台灣記者卻為《霸王別姬》鳴不平：《霸王別姬》是部非常周嚴的時代言情劇，符合所有商業市場的精緻與通俗原則，同時對藝術的經營又很細膩。論格局、手法和對人生的探索都超過《鋼琴課》，卻和它打成平手，而後者還多了一個女演員獎（荷莉·亨特），畢竟因為歐美評委佔了多數，他們還不習慣讓中國人橫掃千軍。花絮：張國榮得到「影后」票僅以一票之差落後於英國演員大衛·休利斯的張國榮痛失影帝獎座，心中雖然有些懊悔，但並沒有表現出很失望，他明白這是評委會的評委們分散獎項所致。義大利評委克勞迪亞·卡迪娜爾在評選影后時竟然投了張國榮一票，因為她認為張國榮比女人更能演好女性角色。

另一位評委說：「你不能以成敗論英雄，張國榮並沒有輸。他與大衛有不同的表演風格，他實在太特殊、太搶眼了，評委會最初是想將影帝獎給他的。」接著又有製片人請張國榮演英語電影，使他的失落感一掃而光：「像邁克爾·道格拉斯這樣的好演員都沒有得獎，我沒有得獎就不意外了。好在我還年青，以後可以多來。」他決心從此不濫拍片，拍好手中的《東邪西毒》和《白髮魔女傳》。徐楓說：十九是我的幸運數字金棕櫚就像徐楓心中盤桓了18年的夢，它終於變成了現實。當時拿到獎座，徐楓情不自禁地吻個不停。她打電話給在香港的先生湯軍年，那邊的回答是：「開心就好。」

徐楓居然會高興得仔細去數獎座上的金棕櫚葉子。數完了她驚奇地說：「太巧了，19剛好是我的幸運數字！」又說：「所以呀，我拿下了中國電影人中的第一個金棕櫚獎。我的下一個目標是中國電影還沒有得到過的奧斯卡獎。」

讓徐楓開心的是《霸王別姬》不僅得獎，還賣出了400萬美元的版權費，除獨聯體和捷克之外，它可以在全球的每一個角落放映。回想起《霸王別姬》的拍攝歷程，徐楓感慨萬端。她最初買下香港作家李碧華的同名小說之後，便計劃投資2000萬港幣拍攝，並認為張國榮是扮演虞姬的最佳人選，但未曾想到光是挑選演員她和陳凱歌就花去了一年時間和3000萬港幣。

本決定張國榮演虞姬，後因雙方遲遲未簽定協約，張國榮又有片約在身，加之好萊塢華裔影星尊龍爭取，虞姬一角曾一度屬於尊龍。可尊龍要價太高，徐楓又回頭來找張國榮。張國榮因為一直想演高藝術性的電影，加上對陳凱歌特別欣賞和對虞姬一角的愛不釋手，於是答應下來。至於扮演「菊仙」的演員，陳凱歌要許晴，徐楓則推鞏俐，最後是和鞏俐簽約。

「《霸王別姬》拍攝歷時近一年，徐楓經常到現場，但並不干涉凱歌的工作。當凱歌在日本完成全片的剪輯，告訴她片長2小時45分鐘時，再剪一分鐘都不行時，徐楓說：「好，就2小時45分鐘！」其魄力令凱歌佩服。我曾問徐楓，中國電影的前途在哪裡？她回答說：「我們中國人是很聰明的，只要祖國大陸、香港、台灣三地的中國人團結起來，一定可以拍出最優秀的電影。」

陳凱歌：那個虞姬就是我我問凱歌，站在領獎台上的那一刻，你有什麼感覺？他說：「衝動得想哭出來。」經歷了這麼多年的拼搏，這麼多的失敗與成功，我能夠理解他的心情。他又說：「但是後來我的內心變得相當平靜，竟絲毫也沒有興奮之感，也沒有因此而失眠。得獎真的不算什麼，我知道以後還會遭遇失敗，但無所謂，那種挑戰的過程才是最吸引人的，就像侯孝賢的作品，也許不是所有人都會明白，但並無損其藝術價值。」

「那個虞姬就是我。」凱歌說。凱歌以虞姬對舞台的迷戀比喻他多年以來對藝術的追求。他的與眾不同之處在於他不僅僅是個電影人，更是一個「自覺肩負著振興人類文化使命」的社會學者，而他對藝術的痴迷是永恆的。

（全文完。此文摘自李爾葳新著《激情陳凱歌》，該書由布老虎叢書編輯部策劃，將由春風文藝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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