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哥談影#那一回，中國攝影界「錯過」布列松

06-20

飛哥一直強調閱讀對攝影的重要性，讀者朋友們基本上都贊成我的主張，然後…該不讀書就是不讀書。沒辦法，誰讓我上輩子欠你們的，我會把自己閱讀中一些有價值的內容，變成我的好玩的文字，講給你們聽。今天開講的，是晉永權老師《紅旗照相館》當中，一個讓你們覺得「恍如隔世」的故事。

布列松曾經在1958年訪問中國，並拍攝了大量作品，這事很多人知道，作品網上也很好找。現在評價這些作品，全是各路溢美之詞。然而當年,這個故事可不是這麼講的。

1958年6月中旬，布列松來到中國大陸訪問，並得到了中國攝影界的高度禮遇。中國攝影學會（今天的中國攝影家協會）正副主席出面宴請，在京創作期間不但處處綠燈，學會還派人陪同。之所以給他這樣高規格的禮遇，是因為中國攝影界相信，布列松是「新中國的朋友」。

1958年不是布列松第一次訪華，早在1949年他就受美國《生活》雜誌的委託，在中國拍照近一年。當時正是新中國成立的關節點，在在西方各國對新中國普遍敵視的大背景下，布列松拍攝了客觀真實的照片，對新生政權的面貌也足夠尊重，因此被新中國的攝影界評為「以中國的新舊對比，揭露了國民黨的黑暗，並客觀地報道了中國的新生。」1954年，布列松又應邀訪蘇並出版了攝影集《莫斯科人民》，被認為反映了「蘇聯人民幸福美好的生活」。

1949年8月1日，上海慶祝解放的遊行布列松作品

1948年12月北平老人在國民黨軍新兵中尋找兒子布列松作品

正因為這些「光榮歷史」，中國攝影界把布列松當做「友好人士」，並對他的拍攝充滿了期望。在華期間，布列松和中國攝影人也確實相處愉快。他在十三陵水庫拍攝時，陪同人員就是中國攝影后來的泰斗級人物陳勃。陳勃此次拍攝在幾天後就寫成《一天的印象——隨法國攝影家普勒松去十三陵工地攝影簡記》一文，其中提到，布列松那種以快動作抓取、以人為主體的攝影風格值得學習。相比之下，此前學會也組織中國攝影家在十三陵創作，他們抓取人物的動作（特別是特寫）太少，因此大部分照片不夠生動。兩相比照，陳勃得出結論：「我們自己對於人——建設社會主義的人的表現，在某些方面還沒有布列松注意得多，這是值得我們改進的。」——這種來自於同行的評價，體現出了足夠的尊重。

拍攝之餘，布列松還和首都攝影界進行了座談。在座談中他提出的很多觀點，60年後看來，仍對攝影人的創作有所幫助。

作為現實主義的攝影者，應當忠實生活。如果你拍攝的東西是經過你改變的，那就不是真實的東西。

安排出來的畫面不是生活，不會給人們留下印象，它一出現就完了。

安排是不能使人信服的，即使你安排得好，人們也會察覺

攝影是表現短時間內的一個完整的思想，它必須要表現事物最中心或最重要的部分。生活是攝影的主題。攝影者要從內心情感出發，結合所看見的外界事物來表現生活。

對待一個主題，就好像一把金剛鑽有不同的面一樣，這些面就是生活的細節，我們要把它們集中，而且要集中得很好。

攝影就好像敘說一個故事，應以幾張照片來表現故事總的意義，然後深入到細小、生動的細節中去表現主題，但絕不能因為深入細節而忘了主題。

生活過去之後就不能再現，你抓到了它就永遠抓到了；抓不到它，你就永遠失掉了。

直到十月離開中國，布列松依舊是中國攝影界的座上賓。離京之前，他還很入鄉隨俗的為中國攝影學會提詞。但當時，並沒有中國人看到他的照片。

1959年1月，該年首期《生活》雜誌根據布列松的照片，推出了《新中國內幕》專題，詳盡報道了紅色中國工程建設、日常生活等多方面內容。中國攝影人第一次看到了布列松拍攝的照片。

1958年，甘肅玉門，工人代表團遊行，報告他們的產量達到了新高布列松作品

看到以後，對布列松的看法就全變了。

晉永權老師在書中寫到：「布列松此次來華……攝影人也處在亢奮之中。農業……出現了諸如水稻上站人越來越多的照片。工業題材報道中熱情讚美高爐，各種類型的擺布之風盛行。縱是日常生活照片，虛假擺布之風也大行其道。」相比之下，布列松的作品和中國攝影界的主流風格，確實格格不入。

1958年，遼寧瀋陽，工程系的學生利用課餘時間在車間工作布列松作品

1959年5月19日，北京召開過一場「小型學術討論會」，主題是「研究法國攝影家亨利·卡·布列松的『現實主義』」。晉老師很辛苦的找到了1959年6月23日的《中國攝影學會通訊》，其中記錄了會議的一些情況：

大家看了布列松去年來我國拍攝的照片都感到很不滿，許多同志認為他抓取的只是生活中個別的偶然現象，因此，他不能正確地反映我國人民生活的本質。他在美國《生活》、《皇后》雜誌上新發表的有關我國的照片，實際上是否定我國1958年的成績，在客觀上為美帝國主義的反華宣傳服務。

有的人認為，他的創作方法是用新聞報道的形式，面向生活，突破了西方國家攝影沙龍派的圈子，這是他較沙龍派進步的一面。但是，攝影創作道路同樣是沒有中間路線的，布列松雖然標榜著現實主義和所謂深入生活，實際上是不深入生活，不能真實地反映事物的本質，就必然只抓取生活的表面的一些偶然現象歪麴生活，更易欺騙不明真相的人們，這是他較沙龍派更壞的一面。

不少人認為，布列松自己常說，他拍照時常是不聽別人介紹情況的，他也不願意做調查研究，只要合乎他的口味他就抓取，顯然，他所謂的「口味」就是他的立場、觀點和目的。他的作品為美國反動雜誌所歡迎，正是因為他的作品適合資產階級的口味，而資產階級報刊為他大肆宣揚也並不是偶然。

1958年，四川成都，為了阻止疫情蔓延，男護士在給進城的人消毒布列松作品

更直接的，是1960年4月，新華社《關於新聞攝影真實性問題討論的總結性意見》(後記)中的話：可是，當布列松以他在我國拍攝的照片，對我國……作了可鄙的歪曲之後，他的面貌就明擺在大家面前。

1960年夏天，在北京舉辦過一個「資產階級形形色色展覽會」（內部展覽），將布列松作為攝影方面的代表人物進行批判。時為長春電影學院攝影系大一學生的李振盛先生曾經摘記過他在當年8月19日參觀展覽時看到的批判詞：

「新現實主義派」打著「客觀反映現實生活」和「客觀真實」的幌子，強調把現實用自然的形式真正記錄下來，以不擺布，不組織加工，總是在現場出其不意地抓拍人物，不剪裁不修改，來偽裝公正、客觀和真實，而實際上他們的資產階級立場和觀點十分鮮明，他們總是按照資產階級的利益和要求來歪曲現實生活。他們以揭露社會生活的陰暗面為主，偶而(爾)也暴露一些資產階級統治的黑暗，以達到「小罵大幫忙」的目的，但大多數情況下，他們的鏡頭都對準進步的社會生活和勞動人民，像熟練的偵探一樣，快速抓取那些表面的、個別的、偶然的東西，來代替生活中的主要、本質的和有普遍意義的典型現象，極盡歪曲誹謗的(之)能事。因此，它是現代資產階級流派中最能迷惑人，也是最反動的、最危險的一派。

法國這一派的主要人物勃洛松(布勒松)，對我國社會主義建設進行歪曲和惡毒的宣傳。

李振盛先生當年的摘抄記錄，摘自《我與亨利·卡蒂埃·布勒松大師的攝影奇緣》一文的配圖

李振盛先生後來曾當面把這段話講給布列松聽，他在《我與亨利·卡蒂埃·布勒松大師的攝影奇緣》一文中寫道：

今天，這段令任何人都會忍俊不禁的「批判詞」，我和普雷基十分擔心老人家聽後會憤然而去。但是，讓我們沒有想到的是，卡蒂埃-布勒松和夫人聽後反而開懷大笑，老人的情緒也隨之興奮起來。「我當時是信仰共產主義的呀，難道中國不知道我是共產主義者嗎？我真的是法國共產黨黨員啊！儘管我並沒有領到黨證……」老人家幾乎是大聲叫嚷著說出這段話。他似乎十分不解：「怎麼會是自己人批判自己人呢？」

李振盛隨後補充：「那些荒唐歲月早已成為歷史了，那一頁歷史已經徹底翻過去了。當今，您是中國攝影界倍受尊敬的國際攝影大師！」

李振盛的補充並不是安慰，進入21世紀的中國攝影，無疑是將布列松看做「倍受尊敬的國際攝影大師」。即使對他的作品和觀點有所批評，也是出於很正當的專業原因。今天肯定沒有人再覺得布列松是「對我國社會主義建設進行歪曲和惡毒的宣傳」的「最反動的、最危險的一派」。

那麼，為什麼我們還要講這個故事呢？

大家可能注意到了，這個故事裡的很多人物，無論是會議的參加者還是文字的撰寫者，飛哥都隱去了他們的名字和身份。我這樣做是擔心大家把矛頭指向某個個人。他們的觀點今天看來固然不正確，但那不是個人的責任。

1958年，北京，修建十三陵大壩布列松作品

仔細想想，中國攝影記者真正摒棄擺布安排，做到布列松在座談會上強調的那些原則，最早也是改革開放之後的事情了——布列松的話沒有錯，他只是早說了20年。

當然中國攝影界也沒有錯。攝影術1839年「官宣」，1844年就進入中國，但有一個全國性和平繁榮的發展環境，則在1949年之後（民國攝影史、革命攝影史無疑都有很多光輝的篇章，但都是局部和短時間內的，不足以構成全國性的進步）。布列松1958年訪華時攝影術發明才120年，中國攝影就有長達百年的「欠賬」，水平落後是時代造成的必然現象，我們也沒有資格苛責古人。

我們所能吸取的只有一個教訓——批評之前，首先自省。

晉永權老師在《紅旗照相館》一書中寫到：「如果本著心平氣和的對話方式、虛懷若谷的學習態度，布列松的此次中國之行，真能成為中國攝影發展的契機，事後看來甚至至少能夠把中國大陸的攝影推進幾十年。」講真，這件事情確實是天大的遺憾，是我們不想再來一次的遺憾。

當下攝影界空前活躍和多元，議論和爭鳴比起60年之前不知道強烈了多少倍。遇到不喜歡的、不理解的現象，在張口批評和否定之前，先想一想60年前，中國最優秀的攝影人群體，因為他們的歷史局限性，把布列松打倒在地的故事，讓自己冷靜一下。想一想有沒有可能真的不是人家錯了，是自己的水平還不夠？這樣，應該能避免這樣的遺憾再出現吧？

本文嚴格說算是《紅旗照相館》的讀書筆記，特別感謝本書作者。當然必須澄清，和晉永權同志並沒有利益關係。畢竟連我手頭這本書，都是淘寶上買的……